书城文学一线生命,多少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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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听道(12)

待她拿着导尿包回到科里,护士长正站在治疗室门口,见她回来,生气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患者能憋这么长时间吗?动作快点呀!”“小钢炮”的眼泪好像在眼圈里打转,她使劲地撇了撇嘴,欲将眼泪憋回去,护士长却以为她是在表示对自己的不满,将两只大眼一瞪,说道:“你还不服气?你既然这么娇贵,干吗来当护士?回家去当你妈妈的宝贝女儿好了。”这时,我跟着治疗班的张老师一块儿给患者输上液体,推着治疗车走过来,张老师看到“小钢炮”正在挨训,边摘口罩边快步走过去说:“护士长,我带她去导尿吧?”护士长绝情地说道:“不行!今天必须让她去做,我不给她们惯这个毛病。你忙你的去吧。”张作者于1996年6月随团参观日本山形县某医院护士教学技能培训基地老师碰了个软钉子,一伸舌头,进了治疗室。

护士长真是一点儿都不给人面子。我心里这么想着,正要进治疗室,却被护士长一把拽住:“你别走,去,把你们一块儿来的那几个人都找来。”我问护士长找她们来做什么?护士长面无表情地说:“一起去看导尿。”我说:“护士长,我上治疗班,不是临床班,我就不去了吧?”护士长不理睬我,命令大家现在就到2病室3床。我只好小声嘟哝着去找她们几人。

推门进到病房后,我们几个一个劲地往离3床较远的窗户跟前靠,却被护士长叫过去,让我们站在患者床旁,围成一个圈儿,躺在床上的患者和站在床旁的“小钢炮”便被我们围在了中间。护士长站在患者床头,毫不留情地看着“小钢炮”做操作准备的每一个动作,稍有不对,马上严厉地说:“这步错了,你当初是怎么学的?”

3床患者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朦胧,时而眉头紧皱,时而龇牙咧嘴,满脸痛苦状,呻吟声时高时低。“小钢炮”粉嘟嘟的脸此时被帽子、口罩捂了个严严实实,头低低的,我站在她的对面,看不到她的眼睛,但从她那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能感觉到她此时的紧张程度。

“小钢炮”将洞巾铺好,哆哆嗦嗦插着导尿管。我的两眼不看操作,只盯着白色被套上那个椭圆形的医院标记。我们几人都屏住气,谁也不敢大喘气,像怕影响“小钢炮”操作似的。当清亮的尿液终于通过导尿管缓缓流入换药碗时,我真的听到患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到患者一直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脸上的痛苦逐渐消失了,渐渐平静下来。

护士长咧嘴笑了,她取下床头柜上搭着的毛巾,给患者擦去满头的汗珠,掖好被角,然后拍拍患者的肩膀,弯下身子,附在患者的耳朵跟前安慰了两句。“小钢炮”这时手也不抖了,动作也快了起来,三两下收拾好导尿包,往操作盘里一扔,端起盘子冲出了病房。

后来,“小钢炮”结了婚,科里的医生护士都凑了份子,被请去吃席,但我却听说她独独没请护士长。

2001年9月19日

璞玉为秀

玉秀姓杜,一米六八的个头,常年留一短发,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属快人快语的性格。她刚到医院的头几年,在妇产科当护士,后来被调到放射科,与X光机、胶片等打交道。现在,则多半坐在核磁共振仪、数字减影仪的操作台前,为各种不同性别、年龄、病症的患者做检查,同时也就老在为各种年龄被检查出癌症的患者暗自惋惜和叹着气。有时,她很长时间都忘不了患者那张让人痛惜的脸和失魂落魄的神情,这种情况下,她的心里很不好受。

大约十几年前,她因病与父亲到北京看病。在坐火车回银的途中,突遇一产妇在列车上临产,仅在妇产科当过几年护士的玉秀,经不住父亲的激将法,自告奋勇地随列车员来到产妇所在的车厢,硬着头皮,一边忙着指挥列车员准备急需物品,一边手忙脚乱地为产妇接生,总算把个胖小子安全地递到了产妇的怀里,喜得那当爹的立马给胖小子起了个名儿叫“宁生”,意即,是宁夏的“护士阿姨”将他接生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事儿直到今天,大概也只有她的家人和我知道。

玉秀心强,总不甘心所学的那点儿医学知识,也总想在外语水平上再加把劲儿,以便能看明白那些进口设备的说明书,于是也一时头脑发热,先是报名参加了英语自学考试,每个双休日到新市区的一所大学全天听课,但没两个月就败下阵来,别的不为,只因路太远,上课时间太长。早早起床从南门外赶到学校,一连七八个小时的课,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受得了?学没上成,几百块钱打了水漂儿不说,倒遭老公奚落。她却心有不甘,没隔多久,又报名参加影像学自学大专班学习,仍未坚持得了,这次却是因为儿子。

她的大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就有病,瘦弱的身体,让她爹妈看了只想掉泪。孩子极缺营养,见了好吃的就眼馋得不行,她却要时时提防,生怕孩子吃得不合适,再闹起病来。为了这个儿子,她最终打消了学习的念头,除了上班时抓紧时间看看业务书外,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给了大儿子。儿子的病是搁在她心上的一块儿石头,只要有一点儿迹象,她便成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第二天早晨一坐在操作台前,她便忘记了一切,又全副精力地忙着给患者做检查,不做完检查绝不下班回家。害得儿子放学后不是进不去家门,就是进了家门却饿得没人给做饭,等她或老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儿子早已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科里同事看到她成天笑呵呵的,只有了解她底细的好友最清楚,她的精神负担有多重。

玉秀是个不爱说大话的人。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她常笑着说:一要对得起每月的工资,二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标准听起来不高,但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对待工作的态度早已远远超过了这个标准。一次,内科医生在数字减影室为一位年仅23岁的女患者做造影术,术中患者心跳呼吸突然骤停,医生立即施行心电除颤及其他急救措施,但在场的就两三个人,医生的一张嘴又要指挥现场抢救,又要忙着给患者做人工呼吸,此时真恨不能有孙悟空的“分身术”。本就精干麻利的护士现在也恨不能再多长出两双手来。台上台下忙成了一片,可患者的心脏仍未恢复跳动,把医生急得全身只冒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在外间操作的玉秀见状,急步进去,连防护用的铅围裙也来不及穿,对着患者的嘴就做起了口对口人工呼吸,腾出手的医生使出了拿手的技术水平,在闻讯急速赶来的医生护士的有力配合下,经过全力抢救,心脏停跳数分钟的患者终于转危为安。

这件事她不让告诉别人,是她的同事说出去的。后来我问起,她只是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只要是干这一行的,谁都会这么做。眼看着患者不行了,能不抢救吗?这叫做‘职业反射”。“心脏停跳”这种情况,也就是短短的几秒钟,在场的人都急得要命,我什么也顾不上想,冲上手术台对着患者的嘴就做人工呼吸,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患者千万不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她那么年轻,死了太让人痛心!”

2000年4月10日《银川晚报》

月亮秀

秀气喘吁吁地开门、进屋、左手“啪”地打开日光灯、右手几乎同时将仪器上的罩子一把拽掉、扔到一边,急忙按下减影仪电源开关,操作台上的几排指示灯马上开始交替闪亮、进入热机调试状态——乘这当儿,秀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朝担架上躺着的患者扫了一眼,这一眼让她突然感到不对头,这时,边套铅围裙等防护行头、边准备上台做介入手术的医生正在同患者家属作简短的术前谈话、交代病情。“贾大夫!”老贾听她的声音不对,飞转身扫一眼患者、立即俯下身子在患者胸部做胸外心脏按压、同时急切地招呼护士赶紧准备做电除颤……但晚了,仅仅一二分钟的短暂时间,患者的心跳呼吸停止了。正在进行的抢救工作实际已是一种必经的程序。

入夜,已是凌晨2点了,秀仍旧无法入睡。睁着眼睛,仿佛死者老婆、孩子的哭号声就在耳边,秀郁闷地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但马上,那个患者的痛苦面容就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那张还并不老的脸在脑子里像飘一样过来过去,“唉,太可惜了,他才52岁啊!”秀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像听到了自己的这一声叹息,犹如寂静无声的夜空下、重物落在地上发出的一种很响的回声。秀告诫自己,不想了不想了,明天又要忙活一天,恐怕中午还要连着干呢,赶紧睡吧。

但今夜,秀无法入睡。

事后几天,这件事还像影子一样,跟在秀的身边,不管她多忙,只要大脑闲下来,她都会想起那个患者。秀被一种莫名的郁闷所控制,这令秀的情绪一直好不起来。

其实,秀与那个患者非亲非故,压根儿就不认识。

患者虽然没抢救过来,但他的家人仍很感谢贾大夫他们,因为在这样一个周末的晚上、吃晚饭的时候,贾大夫他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各处赶到医院抢救患者,都是尽了职的。因为这时是他们的休息时间。

秀与患者的死亡也根本无关,在岗位上,秀一直是个非常称职的专业技师。

但,秀的内心深处总摆脱不了一种内疚,寝食难安。她甚至后悔,如果那天不应约去吃饭,不是可以更快地到科里、将开机准备提前做好吗?

那天是平安夜,几个老朋友非要秀到“世纪酒家”与她们相聚、过什么平安夜。“仨女一台戏。”朋友欢聚,喧闹喊叫到了掀房顶的地步完全可以想见。这喧闹的声响,盖过了秀提包里的手机的铃声。终于,秀在略微静下来的一刻,依稀听到了手机铃声。秀全身一激灵,第一反应就是:肯定有急诊介入手术!果然,接通后的手机里,传来了贾大夫那非常急促的声音:有个急性心梗的患者,马上要做介入,你立即赶回来!越快越好!

这时的酒宴,热菜还未上几道,酒也才过一巡。秀穿外套作离席、告别状,被朋友们拽住说,现在是你下班、休息的时间,什么急诊不急诊?让他们找上班的人吧,你不能走。秀心知这是救人之事,非马上回去不可!不顾大家呵斥,急欲离开。

朋友起身、很生气地喝住她说,地球离了你还不转了?说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说要做马上就得赶回去?你们医院的人还有没有一点儿自由了?秀顾不上向朋友解释,只说这事十万火急、一刻也耽误不得。硬是不顾他们的挽留,出了酒家门,一路催促“的士”司机加快速度往医院赶……

这事过去很久了,秀提起它,仍是一脸的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