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线生命,多少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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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听道(11)

小街路西的这家大医院,建于1956年12月(最早的院址在市内老一中原址)。曾创造过无数生命奇迹的这座住院部大楼,早已被现代化建筑所替代,楼前的一片荷塘,现在变成绿草茵茵的小广场。

人来人往一条街

小街真小,与人们的生死息息相关的,约数百米长的距离吧。

这样的一条小街,自有一种生命,在四季大小寒暑、天地风霜雨雪、日月阴晴圆缺的变化中,有为无为地,经历着一种潜在规律的循环,或可称它为“轮回”。

小街路西,是省里一家早有名望的大医院。上千张病床的科室中,产房、婴儿室是其中元老之一。算起它的存在,与这家医院一样,应有七十多年的历史了吧。每天都能看到,那些“大腹便便”、骄傲地扬着头、挺着肚儿走路的孕妇们,在家人的万般呵护下,走进了医院。太阳东升,那光芒的巨手推开一扇窗户的时候,又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降生了,那痛却快乐的伟大的啼哭声在庄严宣告:哇——我——来了!

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产妇们是如何离开这条小街的?不得而知。

七八十年代,城里的产妇可能会乘仅开通的那辆公交车回家,或蒙头蒙脚地躺在铺有被褥的平板车上,由家人小心地拉着,一路颠簸而去;极少数有实力的,可能用了当时十分惹眼的小轿车将产妇送回家的;乡下农户呢,有的是毛驴车、马拉车,都可作驮运工具。那毛驴的两眉中间,被挂了喜气的红缨,昭示着自己不同凡响的使命。毛驴车上,簇成团、裹成朵的红花、绿叶的被褥,散发着特有的气味,给车上铺就了一层喜气。生了小尕子的乡下产妇,全身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一双彰显立功凯旋自豪感的眼睛,被自己男人和婆婆、小姨子们簇拥着,上了“驴的”,喜气洋洋地离开了医院。那小毛驴在男主人炫耀般响亮的吆喝声中,撒开蹄子,欢快地敲打出“咯噔咯噔”的节奏,赶往乡下家中。

生死轮回是生命的规律。新的生命推开了一扇窗户,让人从胚胎期孕育成形、又从摇篮里走出来,一路走啊走,直到走向生命的尽头;死亡则开启了另一扇门户。有生必有死,有死又有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延续不断,才使人类从古走到了今。生死的话题永远是相伴相随的。

所以,从这家医院里出来的,也不都是生还之人,亦有人魂分离殪没生命的。当然,这样的无生命者是从医院的另一个门出去,被致哀的人们吹吹打打地护送走的。这既反衬生者的神圣,亦是为了死者的尊严。

我就觉得,这条小街是“浓缩”了许多人的生命的,或说许多生命的全部,几乎都在这条小街上浓缩了,包括它轮回的意义……

有了死,便有了丧葬礼仪之需。所以,小街的东边,也就是与医院后门相对的小街道上,就应运而生了七七八八的花圈店、寿衣店等祭奠装殓器物。说来有趣,几家祭奠小铺虽小,却有正规的店牌、响亮的店名和全心全意的服务承诺。那长方形的大幅黄色招牌上,有着黑粗的琥珀体写就的“命运”“夕阳红”“祖传名人、制作上乘”等醒目的字样;有“预定、制作寿衣、花圈;批发零售,昼夜服务”等内容。生需尊严,死亦需尊严。天堂有没有,或通往天堂之路有多遥远,姑且不论,生者帮助死者实现最后的尊严,却是人类自古有之的习俗。

我曾经在临床工作过多年。亲眼见过、亲手护理过不少生命垂危的人,亦参加过不少故世之人的告别仪式。最熟悉的同事中,有几人的故世让我十分难忘。一位是汪静涵护士长,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从上海支宁来到这家医院,五六十岁时因患血癌在第二故乡宁夏过世。这位“十”“四”和“黄”“王”不分的护士长,平素总将自己的两条长辫子盘在护士帽里,并将额发遮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她做事泼辣,风风火火,高喉大嗓,总是人未到,声已近。她护理过、参与救治过无数垂危患者,后来却因患癌症住院,化疗一次又一次,两条让小护士们十分艳羡的大辫子,因不断的化疗而掉发不止,尚不足花甲之年,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追悼会是全院大会的形式,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为一个普通护士专门隆重举行的。家人的巨大悲哀、老同事们的真挚情感、学生对老师的尊敬与怀念——哭与痛交织,悬梁而绕柱,使悼念会场的空气令人窒息,让人的喉咙阵阵发紧。有一副挽联是这样写的:“一辈子写一个人字踏踏实实,数十年留两行足迹真真切切。”这句话就像是她一生精华的高度浓缩和概括,是一个人用一生的德行换来的。

另一位是外科一名老专家。他的资历与他青春热血支边、一生奉献医术的经历紧密相关。在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吊唁大厅内外悬挂了两条条幅,将他的生平做了概括和评价。吊唁厅外的条幅是:“忠诚事业支援边疆奉献累生,专职治病救死扶伤功在千秋”;告别仪式大厅的条幅上,书有三十四个大字:“无影灯下四十寒冬酷暑一双妙手去病魔,手术台上万千折骨残体百日回春颂佗翁。”这应是一代支宁人的形象写照。

这两位故去之人,正是当年那些个意气风发、志在四方的青年男女中的成员。想当年,他们从当时国内最繁华的大都市,先坐了火车到兰州、又换乘汽车到了宁夏。当他们风尘仆仆、肩背手提、一路颠簸、陆陆续续出现在这座偏远小城的时候,便有意无意地,将京、津、沪、粤、湘、辽等历史文化名城或政治经济中心所特有的价值观传播到了这里。

这些个衬衣雪白、布拉吉飘逸的年轻医生护士的到来,开始为这条小街、乃至为整个首府小城,增添无数个起死回生、创造生命奇迹的神奇传说。

于今,当年的风貌和豪情不再,包括这两位故世之人,有十多人的骨灰,已被静悄悄地安放在了小城的某个角落。健在的人们,也都是耄耋之岁、古稀之年了。他们的第二代,正是承上启下、社会砥柱的负重年龄;第三代,则是那些耳戴MP3、甚至更新潮的玩意儿、动辄是某某fans、嘴里嘟噜着棒棒糖、起早贪黑地奔波在家门和校门之间的跨世纪青年。小街老人们的两眼虽已昏花,也还能从这些新潮青年的身上,依稀地辨认出第一代支宁人的最初“版本”来。

还有一名年轻的女医生,刚到这家医院工作才四年,就因患骨癌而病逝。在她临终的前几个月,还在一次演讲会上,用微弱的、一句一顿的缓慢语调,以自己对疾病、对人生、对死亡的亲身历练,倾诉了当个好医生、为患者精心诊治疾病的美丽梦想。最终,年轻的灵魂飘去了天堂,但她的梦想,却留在了世间。

小街很远的西端,曾有一个火葬场,院内一个破旧的木牌上,写了一句很美好的话:人的生命总会有结束的一天,这是自然的规律。所以,活着的人啊,可别太伤心了。对逝者最好的缅怀,是把他在人间历史中的美好部分发扬光大。

这条街真得不长,与人们记忆有关的,也只数百米长吧。

可这条街,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却也很长很长——这南来北往的小街,恰是生命轮回的一条街啊。

《黄河文学》2009年第19期

那一年,我们正年轻

那一年,当她到了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却被几张证据确凿的检查结果判进了血液病房。

这个噩耗传到大家耳朵里时,与她共事了大半辈子的老同事们都红了眼圈,有人更是涕泪齐下。我随几位护士长去探望她之前,我猜想,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她不知该是怎样的憔悴和沮丧呢?人啊,什么都可以有,就是千万不要有病。一住进医院,任你往日再有自信,再有精力,都会被恐慌、猜疑所代替。尤其一个“癌”字,会叫平日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棒小伙儿顿时瘫软在地的,何况一个还没享受上儿孙福气的女人呢?

可我一进病房,看到的情景却大大出乎我意料,只见脸色比以前明显苍白的她半卧在病床上,胳膊上输着液体,正在谈笑风生地与大家聊着什么,小小的病房里,充满了她爽朗的笑声和我们熟悉的南方普通话声。见她这副模样,我真怀疑她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看着她那张消瘦而颧骨更显突出的脸,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涌了出来,屋里的声音似乎越来越遥远,我的整个思绪被拉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一年,正是柳枝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初夏,我们五个叽叽喳喳的小护士,踮着脚尖,充满好奇地走进内科病房。

第一次穿上簇新洁白却有些绊腿的白大褂,在护士值班室的镜子前挤挤挨挨,左照右照,按照毫发不露的要求,将黑亮的发辫儿塞进白帽子,可觉得不称心,又扽出一丝刘海儿在帽边,再左右照照镜子,便端出一副文静而神气的样子,来到了护办室。

第一个理我们的,自然是科护士长,她叫汪静涵,从上海支宁来到这家最大的医院。汪护士长风风火火地从走廊的西头走来,人还没到,大嗓音就响了一走廊。

初次见面,我们很有些失望。一样的白大褂,在别的护士身上,显得松快些,唯独她穿着,倒像是裹在身上一样,使她那矮胖的水桶身材更显得圆滚滚的。除了“四”“十”和“王”“黄”不分的南方普通话给我们留下点印象外,她没有一点儿光彩照人之处。

那时的她,才四十来岁,却已配了老花镜,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护士就自忖高她一着。但每逢抢救重危患者,任你急出一脑门子汗,任你把皮肤下面那根泥鳅一般滚滑的血管左扎右扎,那针尖就是进不到血管里去。她二话不说,接过针头来,进针、回血、固定针头、调节液体滴数、踮起脚尖抬起胳膊往输液瓶里加药……娴熟利落得不得了,不由你不佩服。

有些往事提起来很不好意思,我们对青霉素皮试液、胰岛素等等药物稀释的换算步骤很没有记性,一次次向护士长求教。她总是两眼儿一瞪,先噼里啪啦给你一通:“你们这些猪脑子怎么责(这)么笨?

嗦(说)了多扫(少)遍都记不住!”然后戴起老花镜,指点着药品的剂量,极耐心地再次讲给我们这些“猪脑子”听。几周下来,混得熟了,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护士,故意学着她那不标准的普通话,当面用谐音称她“裤子长”,叫完后总要窃笑一下。她却不介意,装出气恼的样子,瞪你两眼,然后嘴一咧,跟我们又是说又是笑。

在内二科4病室9床住过一位患“糖尿病酮症、多发性神经根炎”的老年患者,左小腿上有一个鸡蛋大的感染伤口,护士长每次带我们一起去给他换药,手里的动作又快又轻,嘴里还和他聊着天。那段时间,患者一见她来给换药,绷紧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8病室有个患“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大高个小伙子,出院后再见到他,说是已经考上了大学。然而此前,当他脸色苍白、神志恍惚深陷在病床上的时候,他曾经绝望得想要离开人世,而带给他最多安慰的,是汪护士长……

她把我们看作是自己的孩子一样,时不时从家里端些好饭菜,来给我们这些住单身宿舍的小护士解解馋。这时,下了班、没穿白大褂的护士长,被我们看到了她腰板后甩打甩打的两条长辫子,便感到新鲜,又很有些眼热,正值青春期的我们,却没有这样的长头发,真让人嫉妒。

大家在背后评价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但不久,却有人说“我恨她”。

她叫“小钢炮”——这当然是个善意的外号,是因为她矮胖矮胖的个头,还因为一次演出,她演“三句半”里的女民兵叫“小钢炮”,从此,大家都这么叫她。

“小钢炮”面如粉团,唇红齿白,说话奶声奶气,活脱脱一副妈妈宝贝的娇娇样。刚当护士那几天,走路一蹦一跳的,还穿着活像个阿拉伯大袍子的白大褂到照相馆来了张纪念照。有天早晨刚忙完治疗,我们几个赶紧溜到值班室,逼她拿出照片来欣赏。一看照片,大家都叽叽嘎嘎地坏笑起来。心直嘴快的“精豆子”举起照片指着说:“哈哈哈,这不是朝鲜电影里的‘八百工分’吗?咱们干脆给‘小钢炮’改个外号,叫‘八百工分’吧!”话刚落音,她先一头倒在值班室的床上,两腿踢蹬着嘎嘎嘎地坏笑起来。“小钢炮”急赤白脸地就抢照片,见抢不到,又去挠‘精豆子’的痒痒,我们几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全忘了这是在病房里上班。

正放肆着,“裤子长”推开门,双手叉腰站在了门口,气哼哼地大声训道,上班时间都躲到值班室干什么?这么大的声音,不怕患者提意见?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紧接着又问:今天谁上临床班?去给3床患者导尿去,患者膀胱涨得难受,你们还在这里乱喊乱叫。

“小钢炮”刚要侧着身子从门口往外溜,一听护士长问临床班,只好站住,小声说,“我的临床班,可是……”“可是什么?”

“小钢炮”耷拉着眼皮,嘴撅起老高,戴好口罩,慢腾腾来到3床患者面前,想问什么,却没问,又回到治疗室,仍旧慢腾腾的,将操作盘端起、又放下,在柜子里翻了几下,看样子是在找导尿包,可没找到,就耷拉着脑袋去了供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