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一个大学生的偷车生涯:马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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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那年在这片街头上玩的人都知道这句话,也都听说过那两个把自行车骑神了的大男孩。绰号马贼的肖子龙能在车上把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说扎哪里就扎哪里;外号马匪的华小东骑车极少用双手,一张特制的牛皮弹弓配上棱角磨尖的碎石子,树梢上的麻雀说让谁下来就让谁下来。只是和武侠故事里的情节略有不同,他们都不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相反,在修车摊上长大的肖子龙天生瘸子,下车之后走路像企鹅,老爹在火葬场上班的华小东十五岁就有遗传谢顶的迹象,索性剃了光头。

但没人敢取笑他们,哪怕在肖子龙面前说秃子,在华小东面前讲瘸子。因为他们是来如风去如电的双骑,是搭档,是战友,是兄弟,哪怕别人递根外国口香糖过来也都一撕二,一半自己嚼,另一半给兄弟留着。而且也没人会取笑他们,因为当初起马贼马匪的外号只为听上去彪悍、唬人、威风,这一片二十四条街十三所中小学,多少打劫学生的混混没吃过他们木棍飞石的苦头?连北区那个少教所二进宫的王疯子也忌惮他们三分,吃了几次亏后不再轻易南下。

他们是赤脚穿鞋,成绩差没人管,家里穷没人管,长得缺没人管,行侠仗义也没人管,但天下是他们的,因为他们年轻,冲动,热情,血性。

直到出现卓宁雨。

卓宁雨那时候什么都没发育,除了嗓子和眼睛亮,其他都显得干巴巴的。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看上瘸子,所以她坐的是华小东的车后座,唱歌也只单独唱给华小东听。

肖子龙对干巴巴的卓宁雨也没兴趣,反倒高兴自己的光头兄弟有这个运气。可他不能容忍卓宁雨对自己的鄙视,对自己的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她甚至当面叫他肖瘸子——笑话,连他兄弟都不会这么叫他,卓宁雨算什么又凭什么?是她冒着棍棒和砍刀在人堆里左冲右突?是她用强弓飞石掩护自己挑马近战?

可卓宁雨越来越不象话,越来越讨厌,肖子龙碍于兄弟面子从不发作。可那次他无意中偷听到两人的谈话,卓宁雨要华小东以后少跟他这个瘸子来往,一个修车人的儿子,又考到技校,这辈子最出息大概也就从马路摊升级到自行车厂当个工人。

华小东当时虽然立刻沉下脸要卓宁雨闭嘴,但肖子龙却牢牢记住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三天后的夜里,华小东陪卓宁雨看完电影送她回家,走在一条小弄堂里时后面有自行车经过。当时他顾着卓宁雨正说话,也没注意到骑车人在快要超过他们时忽然从车上站起,手里的钢棍猛然落下正中头顶天灵盖。曾用强弓飞石令混混胆寒不已的马匪华小东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几天后他那个在火葬场上班的父亲亲眼目睹自己儿子被火化。

而唯一的目击证人卓宁雨当时吓懵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凶手自然立刻逃之夭夭,所以也没目击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当时正值全国禁毒行动轰轰烈烈,所以这起看似街头小混混间的暴力伤人致死没有一查到底,成为诸多未破案件之一。但是肖子龙不会放过凶手,况且他知道凶手是谁。

他原本和王疯子秘密达成协议,他提供那晚华小东卓宁雨的去向,由王疯子的人负责袭击,如果成功,肖子龙今后不为难王疯子的人。

但他们约定的是袭击卓宁雨,而不是他兄弟,更不是这种一击致命的方式。肖子龙本来要去找王疯子拼命,但讽刺的是王疯子因为当晚为自己的计划喝酒庆祝,结果醉酒闹事刺伤人,被第三次关进少教所,却也反倒救了自己一回。于是肖子龙只能耐心的等,等到仇人出来那天,这一等就是一年多。

与此同时,终于从悲伤和恐惧中缓过神来的卓宁雨也开始暗里自己追查当初的事情,并且不惜和所有可能给自己提供线索的人发生暧昧,哪怕被人误会,哪怕被人威胁一直穿校服。后来她终于隐隐知道是进了少教所的王疯子下得黑手,便也沉下心来等着他出来。但她并没有和自己一度看不起的肖子龙联手,而是等着用自己的方式。

尽管如此,在得知王疯子提前出来的那天,她还是去找了肖子龙,在偷了一把螺丝刀准备用于复仇之际,将半块口香糖留了下来——她当然知道华小东生前和肖子龙那个口香糖一撕二的典故。所以当肖子龙看到这半块糖,以及得知螺丝刀失踪后,立刻意识到久等的仇人出来了,根本无须自己的眼线来汇报就立刻行动:他一要报仇,二要及时拦住那个同样准备复仇的女子——毕竟,这是他兄弟的女孩,他已经对不起他兄弟了,不能再让她有什么意外。

幸而,卓宁雨虽然比肖子龙早找到王疯子,计划却没有得逞。对方早有准备,她被立刻制服,却也没有被为难,因为王疯子真正担心的是一定会来找他的肖子龙,所以在马贼的必经之路上让西城八旗布防,而不必担心这个弱女子——尽管他们都是为了马匪华小东而来。

华小东死后,他的坐骑还在,但他那悲痛欲绝的父亲根本没有心思处理,结果被车贼偷走,然后拿到二手车市场上卖给了一个想少花钱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骆必达的父亲。

所以,卓宁雨初次遇见骆必达时,会出高价买这辆破旧的老车,因为这是爱人生前载她的车子。所以在马贼和初中生重逢的那个晚上,他目光闪烁,因为这是自己兄弟生前的坐骑。他会经过那里截下小偷,让车子留在少年手里,便是冥冥中上天的意愿。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自己和这个少年命中注定会有一段故事。他在等待复仇的同时生活有了其他意义,那就是把车技教授给他。

而现在,这个故事即将结束。

他早就说过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现在一个在铁门外一个在铁门内,迟早要分道扬镳。骆必达应该乖乖待在学校,诚惶诚恐的考试,念自己从未奢望过的大学。想到这里,肖子龙看着栏杆缝隙后面少年的脸,明白他已经不再需要自己,兀自点点头问:你这里有口香糖么?

骆必达看看对方,知晓他的意思,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钱一支的那种国产糖,小心穿过缝隙。肖子龙捏住另一端轻轻一拧,撕下半根,没吃,而是举到面前晃了晃,塞进上衣口袋,讲:用功读书,进个好点的大学——我走了,再见。

说完便翻身拧腰上车悠悠朝东骑去,让那堵巨大铁门后面的少年最后一次看到自己背影。

马贼离开后的第二年,少年考入高中,并能在钢轨上骑行六米。单脱手对于此的骆必达来说已经不是任何问题,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人教给自己的话:

“有的人骑车单脱手是为了方便,有的人是为了耍酷,而有的人,则是为了抓住这个世界。”

那之后又过半年,他无意中听到传闻,北区的混混头目王疯子喝勾兑了甲醇的假白酒双目失明,最后真的疯了,被关进了疯人院。他不知道身在远方的肖子龙是不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或者假如听到,是否欣慰。他也没有再见到过卓宁雨,有零星传闻说她出国了,有说她去了外地,也有说她和哪个混混同居,生了个小孩死掉了云云,却无一可辨真假。

直到六年后的那个雨天,她被马贼再度看到,只是此时的马贼不再姓肖,而姓骆。

那年清明前夕,余仕的判决很快下来。

因为除了SAAB之外他拒不肯交待,外加父母倾家荡产四处托关系,终于没有重判,只给了一年有期徒刑,减去缓期的日子,在里面不过待一个月而已。但同时他被开除学籍,今后永不录用,只有二十多岁的人生从此添加污点,无法抹去。

也就在得到消息的同一天,钓鱼岛死了。

那段时间老猫并没有异常表现,胃口依旧很小,每日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基本上二十多个小时都卧在立柜的窝里,所以连偶尔进来视察卫生的楼管阿姨都发现不了它。骆必达那天的课从早上八点上到下午两点,食堂都已没有剩饭菜,于是在超市买了三明治和小鱼干。等他回到自己宿舍一开门,就发现钓鱼岛坐在那张靠近阳台的椅子上看着外面。骆必达初开始还诧异老猫今天兴致分外好,从窝里爬出来晒太阳了,但过了一会儿就感觉不对:以往钓鱼岛听到开门和脚步声,即使头不扭过来起码猫耳朵会转一下,但今天却纹丝不动。

他轻轻走到椅子边上,看到老猫脖子缩起,背势微驼,但双眼睁如圆月。此刻是下午两点多,外面阳光和煦,景物灿烂,按理猫的眼睛怕光,决不会睁到这么大。

除非,它的生命已不受自然规律控制。

骆必达靠着窗户站立片刻,此间钓鱼岛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确是生命已远。他终于慢慢蹲下,最后背靠窗户坐在地上,钓鱼岛的头顶正好和他下巴平齐。他忽然想起自己早上出去时,这把椅子还好好放在四床的书桌边,现在却移动了足足一米,他清楚不会是阿姨或者网游迷做的。所以只有可能是钓鱼岛,是它用体弱老迈之身,将这把椅子一点点一点点的推到阳台边,再用最后力量跃上椅子,坐看自己生命里的最后一眼景色。

他听人说过,老虎死时是不会躺着死的,而是坐着,称作“虎威不倒”。眼前的钓鱼岛,生是猫,死如虎,已是同类中最值得敬重的异类。

那天下午他就这样在窗边陪着钓鱼岛坐了许久,直到楼管阿姨路过宿舍发现门没关,进来看到眼前这幕大为恼怒,勒令骆必达处理掉猫尸,然后写了个报告给社区管理部,两天后骆必达领到了大学里唯一一次口头警告。

但他觉得值得。

钓鱼岛逝后三日,周一,清明,骆必达到东门外去祭祀。

学校东门外有座不起眼的小庵,倘若想不走很远就能烧香火,这便是唯一的去处。虽是清明,但小庵依旧清静,加上会来这里的大学生少之又少,所以骆必达一走进小庵的院落,就看到了久违的莫尚桑,连忙快步退到庙宇的屋角之后隐藏自己。

莫尚桑此刻手执香火站立于庙殿外,双目轻闭,神情庄严,似在心内祷告,全无感觉自己被人监视。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睛,也不膜拜四方,只是将手里的香轻拜三次,便插到专门的香坛里。

躲在角落里的马贼诧异莫尚桑原来已经悄悄返回学校,更诧异在学校里雷厉风行抓贼捕盗的莫部长原来也讲究烧香祭祀这一套。

但是他对莫尚桑最大的诧异,早在一周前就已经历,而且还要多亏已经身处囚室的余仕。

将豆大师的车子还掉之后,他仔细检查过余仕留下来的几辆车,除了一辆车外,其他都没有什么追查旧主的线索。

那是辆女车,八成新,粗看之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骆必达却在车身的横钢管上发现了一行隐隐约约的数字,是用普通油漆漆上去的,后来被刮掉了。骆必达看到这个痕迹就立刻意识到是当年那场防止偷车运动的经历者。

当时学校派出所一度意识到校园偷车贼的问题,就想了个办法,将学生的学生证号码刷在车子上,在进出校门时进行抽查,核对骑车人的学生证号码是否和车身上的号码符合。学生一开始自然也乐于刷学号,但不久之后就遇到了问题:有的学生出门时忘带学生证,有的学生问同学借车但不可能把学生证一起借来,诸如此类的情况时有发生,到时候大家都说不清楚。而且有的车子金贵,主人不愿油漆污染,还有的人认为车身上写学号暴露了学生信息。这种苦了小偷更苦了学生的做法得不偿失,除了学校因为这个措施在电视台上露了一脸。仅过了一个礼拜,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就从人才被骂成了蠢才。于是轰轰烈烈的上油漆运动嘎然而止,大部分刷了学号的人纷纷把车身上的油漆刮掉。

骆必达想办法辨认出那个油漆号码,然后用老师的用户名和密码登陆学校资料库进行搜索,结果发现这个学号属于商学院经济系二年级的是菲同学。

是菲绝不会想到难得一次无偿告诉骆必达的账户和密码,会让自己失窃的爱车失而复得。

她更没想到,自己和莫尚桑的关系会被骆必达知道。

出国的前一天晚上,她外婆那边的亲戚来他们家聚餐,十几口人终于在九点左右陆续散掉。是菲家住在淮海路附近的老式殖民风格建筑,院落对着马路,每个单元都有纵深小但宽阔多树的弄堂。一家三口在僻静的小马路上和家人一一告别,便回到屋里。一分钟后是菲就接到一个电话,迟疑片刻后立刻出去了,说马上回来。

她按照电话里的指示在弄堂深处的树荫后面发现了自己失窃已久的自行车,正诧异着,马贼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知道你要出国,没什么礼物可送,这就算临别纪念了。

是菲连头都没回,只是问他是怎么找到的。骆必达说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莫部长是你的表哥还是堂兄?

五分钟前他根据学生资料里的地址找到这里,正好遇到是菲一家送客,那些告别的家人里,就有风纪监察部长莫尚桑。当初在大礼堂里他曾给过莫尚桑一个惊喜,现在,轮到莫尚桑给自己一个惊喜了。

彼此彼此。

从进大学第一天开始,是菲就和莫尚桑说好对二人的关系保密。

那时是菲要应聘学生会,是菲和莫尚桑都有一个难得的美德,那就是凡事喜欢靠自己打拼,两人都不想利用这层关系得到任何便利。所以即便是菲的室友也并不知道她在学校有一个表哥,而且还是鼎鼎大名的莫部长。

当然在关键时刻,是菲还是会出手帮助莫尚桑。例如当初她要骆必达设计报复的王俊伟,其实这两人根本就不认识,更不必谈王俊伟欺骗是菲感情这种莫须有的事。真实原因只是学校团委很器重这个除了开会和拍马屁就一无是处的小人,想把他空投去统管学校学生会的几个部门,其中之一就有风纪监察部。偏偏王俊伟又和莫尚桑有很深的间隙,万一真的空投下来,莫部长的日子绝对不好过。莫尚桑不是那种勾心斗角的材料,是菲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必须补足表哥的缺项,并且先下手为强,于是就有了捷安特陷阱那一出。

后来莫尚桑的车子先是被盗后来又被神秘人还了回来,是菲一听就认定极有可能是骆必达做的。但无论是对表哥还是对骆必达,她都选择保持沉默,因为这件事情她没有插手就能取得这么好的效果,正求之不得。当然骆必达也不是没有机会更早知道这个关系。那天他忽然打手机给是菲要能够登入学生信息库的帐户名和密码,她就是在莫家。当时莫尚桑差点就要去接那个电话了,结果被是菲先抢到手,否则骆必达听到接电话的声音居然是莫尚桑一定会起疑。

此时是菲耸耸肩,问身后的人道:知道这个细节有什么意义么?你一样会恨我。

骆必达:我为什么会恨你?

是菲眼神黯淡一下,道:因为大礼堂那晚的简若宁,因为你送她的那束百合。

那天晚上骆必达嘱托的送花女孩的确做到了保密和稳当,但是她犯了一个几乎无法避免的失误。

当时她捧着花束和骆必达分开,前往礼堂后台完成使命。半路上路过女盥洗室,本着顺路解决一下问题的运筹学思维,就进去了。但花束自然不能带进小格间,想想也不会有人偷,就摆在洗手池旁边的烘干机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