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只想对了一半:花束不会有人偷,但会有人偷看上面的卡片,比如是菲。是菲比她早进格间,所以也早出来,洗手时就发现从烘干机顶上掉下来的花束,也发现了掉落出来的卡片。她本来是想做好事把卡片插回去再把花摆好,但眼睛只扫了下卡片上的字就觉得笔记眼熟,细细一想,当初马贼骆必达托自己找那个卓宁雨的资料时,写名字的笔迹和这个一模一样。更何况,卡片的落款是“马”——马贼。
那一刻她猛然意识到那个马贼打公用电话联系、并为她偷车的女孩现在就在交响乐团,在舞台后台,而马贼今晚就要约她在礼堂大厅见面。想到这里是菲立刻离开女厕所,打了个电话给表哥莫尚桑,告诉他大礼堂出事了要他马上回来,并且必须从前门大厅进来。
身为学生会文艺部成员,她知道后台发生的钱包盗窃。虽然那个学生会负责人叮嘱过他们现在不要把容易成为失主头号目标的莫尚桑叫来,但现在为了破坏马贼的计划,她不得不这么做。
骆必达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问:当时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女孩点点头,她当然有。她是最早知道莫尚桑他们在厕所和劳凯奇冲突的内部人士之一。当时一听到“劳凯”这个名字,她心里就基本料定是骆必达搞得鬼。她还打电话给过莫尚桑,莫尚桑告诉了她事情的原委,她就更加坚信是罪魁骆必达,但没有证据直接证明,所以她只能用那种方式来报复马贼。
是菲说虽然我在学生会和学校装作不认识我哥,但从小到大,他都是我的榜样和学习目标——你设计让他难堪,让他陷入了学生会官僚面的困境,所以我只能选择一报还一报。
她的这番话说得有理有节,语气坚定而认真,骆必达也无法找出反驳的理由。其实假如换作是他,他当时也会选择这么做。某种角度上说,他和眼前的女孩是同一类人。但能理解不意味着能原谅,他必须让是菲为了那天的事情付出代价。
这是马贼的原则。
那天晚上,是菲眼看着骆必达用钥匙打开那把蓝色环形锁,然后推到弄堂外面的小马路上,停靠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
车不上锁,等于白送给顺手牵羊者。今天他把车还回来,一是完成别人的嘱托,二是答谢是菲当初给的那个账号和密码。但同样是今天,他让这辆车不上锁就放在这里,等着被别人偷走,是为音乐会那天的事情报仇。
做完这一切,骆必达对是菲道:你会认识我,就是因为怀疑是我偷了这辆车,当初我们因为它相识,今天也用它来做个了结——你暗算了我,我现在弄丢了你的车,我们之间算是两清,今后各归东西。
女孩看着梧桐树荫下的坐骑,心里清楚眼前的男生已经极为宽容的对待自己,两道原本妖异至极的眼角第一次融化在伤感和动容里,许久终于回答道:要是它被偷那天晚上你不在那里,该多好。
骆必达没说话。
翌日早上九点她一觉醒来,立刻推开二楼卧室窗户往下面的街道看去,那棵法国梧桐树下早已经没有了自行车的影子。
现在,他们真的再也不欠对方什么了。
清明过后几天,学校的几个海报栏再度出现了若干A4纸告示,标题是“寻人启事”,找一个失去联络许久的马姓同学,呼吁他若是看到告示,能及时联系。
落款是:收到百合花。
当夜这些公告或被其他海报和通告所覆盖,或被人悄悄撕下。
那次送雨伞之后,骆必达的确很长时间没有和简若宁联系过。看到告示的当晚他就出现在公共电话亭里,话筒已经拿在手上,口袋里也有足够的硬币,却怎么也投不下去,就在那里站了足足有十来分钟。直到另一个要打电话的学生走过来看到灵魂出窍的马贼,耐着性子在不远处等了一小会儿,然后显然误会了点什么,终于大着胆子走上前拍拍他肩膀说:朋友别伤心,失恋是人之常情——我也等着用这部电话,你看……
马贼连忙说不好意思,把话筒递给他后便匆忙离开。那人道声谢,接过话筒便开始今晚的煲粥环节。骆必达走出几步,忽然回头看看那个男生,心里泛过一阵淡而由衷的羡慕。
他自己似乎永远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心境了。
清明过后,天气转热,一些学生为了贪图凉爽,晚上睡觉时宿舍阳台的门都不关,于是便有了那年的飞贼事件。
那个或者那群小偷也算行业内的杰出人才,一夜之间,从西门外的学生村到校内的字母楼宿舍,除了南区那几栋大高层让蜘蛛侠望而却步之外,基本都光顾过了。足足五十多个宿舍被这帮不速之客洗劫了一遍,不计其数的钱包和手机、MP3进入囊中,另外还有十多台笔记本电脑连同数据线充电器被大胆镇静的小偷们放进电脑包一锅端。
第二天报警电话就开始轮番轰炸那个警力不足的学校派出所,最后不得不叫来了分局的人。并且那天开始,各班干部、楼层负责人、楼长、社区管理员、楼管阿姨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防盗治安会议,晚上基本找不到人,全在大大小小的临时会议室。最后警察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因为学校的保安晚上值班时睡觉是常事,宿舍区又没监控录像,无从下手。不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回忆却开得卓有成效,几星期后所有二楼的阳台上都加装了红外线遥感报警仪,但那五十多个寝室的经济损失显然是无法追回了——其中就包括骆必达的手机。
手机一丢,就要补办新卡,但这个时候电信公司已经开始严格的实名制注册,骆必达再也不能用代理商的名义使用旧号码。万一当初那个收车子的人被警察抓起来,手机里的号码一查就能查到他头上,于是想了许久,终于换了个新号码。
而那个旧号码的最后一次拨通,还是发生飞贼案那天的傍晚,他和莫尚桑的通话。
莫尚桑是在喝到第三罐啤酒的时候听到手机铃声的。
因为那次音乐会的事情,他现在正在停职检讨期间,什么都不用管,所以才能放下一些事情,此刻自顾自坐在这里喝闷酒。虽然酒精的作用在脑海里已经比较明显,但看到那个号码时他的神经还是不由自主地绷了起来,一边把手机举到耳边,眼睛一边不断的扫视着四周围,充满警惕和灵敏,一点也不像十五秒钟前那个意气消沉一身酒气的醉学生。
没有发觉自己周围有什么可疑的人。
他现在身处学校主干大道西面泮池旁的草坪,因为正是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无论是泮池边还是石桥上都有不少赏鱼和喂鸽子的学生,草坪的其他地方四处散落着聚会或者独自看书的人,而那些较为隐秘的地方则是情侣们的天地。总之,是个很容易就能掩护和隐藏自己的环境。
电话那头观察到莫尚桑的举动,一开口就劝他不用费心东看西看了,如果能轻易被找到,他是不会和莫尚桑对话的。
莫尚桑不气不急地回敬说,我做事情喜欢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对方却笑得很坦诚,他没料到莫尚桑和自己居然有同样的行事风格。可莫尚桑不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和小偷一样是种荣幸。那头的声音依旧心境平和不动气——他一直弄不明白,莫尚桑连证据都没有,为什么就这么咬定自己是坏人而且紧追不放?
莫尚桑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对方是个偷车贼,或者不单是个偷车贼那么简单。对方也不反驳,只是说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学校这么多的自行车里面有不少车子是没人要的吧?
莫尚桑脑子反应还没慢到不清楚对方意图的地步:“你是不是想说,你偷的都是没人要的车?”
“你可以这么理解。”
莫尚桑手里的啤酒罐被捏扁了一些,一字一顿告诉对方自己的逻辑:车子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拿走了就是偷——一偷,就是个贼——是贼,那他就要抓。
而所有贼里面,莫尚桑最恨的就是偷车贼。
莫尚桑那辆坐骑,全身上下大概也就车钥匙圈看上去比较新,其余部分基本上不会有小偷感兴趣——报仇和专收废车的除外。作为一个连价格高昂的跆拳道黑带考试费都能付得起的人,整天骑一辆如此破旧的车子,的确让不少人想不通。
他们都不知道,这辆车莫尚桑从初中就开始骑了。
莫尚桑的高中地方小,骑车的学生多,校内放不下那么多车,很多人就像他一样把车停在学校附近的弄堂里。有一天莫尚桑放学出来找不到自己的车子,怀疑是被人偷了,十分着急。那时的他背着父母和老师在学校有个女朋友,说不上青梅竹马,但也是初中就认识的。当时她就和莫尚桑分头在学校周围四处找,因为莫尚桑跟她说过,有些小偷无法当场偷走车子,就会把车子挪个地方,等拿来工具再开锁,所以车子有可能就在附近的弄堂或者小马路上。
十分钟后莫尚桑还是一无所获,便打女友手机,却无人接听——因为当时她已经躺在救护车里。后来有目击者说,女孩是边喊抓小偷边从弄堂里追着一个男子出来的,当时路上有很多人,可惜没人出来拦那个小偷。女孩追他时横穿马路,被一辆刹车不及的大客车撞到,伤势严重,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警察在二人冲出来那条的弄堂里发现了莫尚桑那辆倒地的自行车,车锁刚刚被破坏到一半。
那之后莫尚桑再也没有换过自行车。
这辆在外人看来很破旧的车子,是她用命换回来的。
今天,是她的忌日。
虽然这次抓住偷车贼的是上次厕所里那男的,但莫尚桑很高兴,他只恨不是自己亲手逮住那个罪有应得的小偷。
电话那头叹口气:今天我才发觉,你原来是个很有趣的人。
莫尚桑不理会奉承,激动到极致时却显得语气冷静:你给我听好了,在我知道的贼里你是最奇怪也是最厉害的一个,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抓到你,记住。
对方根本不回答他,利索的关了对讲机。莫尚桑“喂”了几声,火气上来一甩手,对讲机便画出一道弧线扔在了不远处。
也就在对讲机落在草皮上发出轻轻一声“扑”的同时,一样物体从草坪东侧的D楼楼顶飞坠下来。“嘭”一声巨响之后,草坪上的学生们普遍一愣,紧接着D楼边哪个学生吓得大叫了一声:
“跳楼了!”
骆必达听到那声代表自由落体结束的巨响时正在往口袋里放对讲机。
前面和莫尚桑通话时他根本不在大草坪上,而是在D楼三楼空教室的窗边,斜对着西面一百多米处莫尚桑坐的地方。之前他只是碰巧路过泮池,没想到居然会看见莫尚桑坐在草地上独自喝啤酒,料定有故事,就特地跑到这个安全地带跟他聊聊天。不过马贼清楚现在的莫尚桑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意,多说无益,便打开门确认周围没有什么人。
岂料他前脚刚踏出教室门槛,就感觉到大楼西侧的落地窗外面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声。
骆必达站在原地怔了两秒钟有余,正在猜测是谁在恶作剧把课桌椅扔下去了,就听见楼下一声大叫,说有人跳楼了。他立刻回到自己刚才待的教室,从那扇打开的窗户向下望去,看见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景象,紧接着腿一软便坐到了地上。
坠楼女生的衣着骆必达很眼熟,那天和陈镇是菲吃饭时遇见于世,当时他女朋友就是这身打扮。
事后根据警方判断,死者从D楼最高的六楼顶楼一跃而下,并且着地的地方相当不妙。假如那只是一片草地,女生也许未必就会当场死亡。可事实是她坠落的时候直接摔在楼下停放的自行车堆里,那些尖角龙头、脚蹬和杠子都成为了坚硬冰冷的凶器,将她的头颅撞击和刺穿,颅内喷溅而出的炽热液体一度让周围赶来的学生不敢靠近,别说好几个女生当场是晕过去的,就连几个男生看了也腿软。
因为死者身上没有遗书,警方检查了身上的学生证,经过一番调查后证实她就是前不久落网的学生偷车贼余仕的女友。他们推断女生是由于承受不了事实和精神压力,最终选择了这条道路。因为在余仕出事之前二人一直是朋友圈子里的模范情侣,感情甚笃,且该女生一度向周围人夸奖余仕,并透露自己将来会与其结婚的意向。
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那天傍晚骆必达脸色死灰般的在D楼三楼西侧的无人教室里坐了许久,无论是救护车和警车的赶来还是下面女生尖叫的动静都没有让他回到现实世界来。马贼在死亡面前和普通人一样的脆弱。
于世和他的女人,谁都没有逃出后升天。
查小岩捡起一个空的可乐易拉罐,松开手,在它下落时一脚踢中。
罐子“嗵”的一声,准确无误的落入两米外的蛇皮袋,旁边就是自己那辆老坦克。他吹了声口哨,目光又落在花坛一角的矿泉水瓶子上。不过这个被丢弃的瓶子里面还有点水。他便打开盖子,将最后的那些水洒在花坛里的植物上,然后转身一抛,却抛在了一个路过的人身上。
他正要上去道歉,却发现这人是丁字刀的主人,而且有些魂不守舍。
在遇到当年修车摊主的儿子之前,骆必达在学校西门外面的网吧里坐了很久。
虽然眼前泛着白光屏幕上显示着百度贴吧的网站,他的脑海里却还是挥之不去的于世女友惨死的场景。D楼的自杀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这段时间里学校里芸芸众生茶余饭后的谈论话题已经转换到了好几拨。也许这就是新闻,只要不是自己身边的人的事情,就算那人是掉在自己旁边十米远的地上,过了这么久,也已经失去了可以拿来频繁攀谈的魅力。
学校对这件事情也是采取低调处理的方式。毕竟现在大学生自杀的事情多了,不是上吊跳楼就是割腕投湖,有的学校甚至一年不死个学生人们都觉得诧异。在这样的情况下,社会舆论也跳过了那幕惨淡的情节和它背后的故事。
当然,有的人是不会这么快就忘却的。
这几天里那盒用来客套的红双喜抽了个殆尽,他也没怎么好好上课,社会学概论课都是让陈镇给请的假。那阵子陈镇刚刚得知是菲出国的事情,还以为骆必达是因为佳人远赴海外而神伤,结果被对方矢口否认。
他是在想简若宁。
有生以来骆必达第一次开始担心自己的马贼身份会给心上人带来苦恼。他现在是可以全身而退,但这并不保证可以瞒一辈子。万一有一天自己被抓出来怎么办?那是假如他已经和简若宁待在一起,那么简若宁该怎么办?她会不会也像于世的女友一样走向极端?还有,简若宁会不会真的可以不顾及骆必达曾经的所作所为?自己没有相貌没有身材没有背景没有家世没有财富甚至没有好成绩,大学英语四级勉强及格,除了会暗算人之外没有别的特长,底子又不干净,就算简若宁不嫌弃,骆必达自己也觉得亏待简若宁。
无论他自己是否作马贼,都不会给简若宁带来幸福,反而会有重重隐患和不安定因素随时随地的威胁着他们。骆必达面对太多的疑问,而自己却始终没有答案。他没有答案是因为害怕答案,而他害怕答案是因为自己的自卑。
一个马贼自卑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他自己也知道这种倾向的危险性,却由不得自己胡思乱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