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无双城中来了客人,年不过弱冠,风度翩翩,独孤蜚亲自接待,密室长谈,最终竟被他说动去攻打蜀川唐门,因为陈国的藏宝图在唐门。独孤郓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大为惊讶,他知道父亲对陈国宝藏一向并无觊觎之心,却不知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他去问父亲,独孤蜚回答他说:“陈国覆灭已百年有余,后人无志,已经没有复国的意思。这笔宝藏虽然是他楚家所有,但得之于天下,应该用之于天下,而不是为一妇人而轻言相送,何况唐门邪门歪道,得了它还不知道会做出怎样危害社稷的事来。”
独孤郓揣摩父亲的心思,邪门歪道云云不过是个借口,他素有大志,大概是想启用这笔宝藏为天下做一些事。他虽然不赞同,但是也就没有阻止了。过得几日,果然有几家联手攻唐,独孤郓自请守城,独孤蜚知他不赞同灭掉唐门,也就没有勉强他同去,此役异常惨烈,步步见血,最后唐门尽灭,而前去围剿的门派也几乎全军覆没,包括独孤豫与独孤裔在内,独孤蜚仗着内功深厚勉强逃回城来,一回城就催促独孤郓收拾东西远走,随后便疏散了无双城。
独孤郓料想父亲是怕唐门有余孤报复才有这等举动,但是很久以后江湖都没有传来哪个门派被血洗的事情,估计是唐门在那一战中彻底完了,但奇怪的是,围攻唐门的几个门派竟也慢慢销声匿迹。
独孤郓劫后余生,便改作余姓,因文才了得,竟自去考了科举,得了功名,在仕途上起起伏伏,起固不喜,伏也不悲,只想把日子稳稳当当过下去,从此不过问江湖,从此子孙后代与江湖与陈国与宝藏,都再无干系。
他一生谨小慎微,到头来终拗不过与他同样固执的儿子,他在帛书的最后一页写:江湖险恶,万万珍重。字字都如杜鹃泣血。
余年一直谨守这个秘密,从未对第二人说起,但是到底有人找上门来。
少相秦祢说:“当初围攻唐门,最后有一人得了宝藏,那人姓柳。你应该去拿回你应得的那一份宝藏,因为你的父辈洒了那么多的血。”
余年并不想要那份宝藏,所以只一昧拒绝,说自己并不知有此事,但是秦祢的另一句话打动了他,他说:“如果你得到宝藏,便可以请动王郎为你改装换面,摆脱江湖恩怨,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生活下去。”
王郎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一个人物,据说他自创了《怜花宝鉴》,易容之术天下无双,传闻此人贪财好色,若非有石崇之富或倾国之色,轻易不能让他动手。
他不知道他如何被看穿厌倦了江湖生涯,还是说,每一个江湖人心心念念所想竟是摆脱这个江湖,总之秦祢所说的目标很能让他动心,如果他能得王郎妙手相助,天下便再没有一个叫余年的人,他可以以一个疏远的身份回到京城,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他的父亲和母亲。
所以他应允了秦祢合作的要求——当一个人还有欲望的时候,总是会被人利用的,当一个人已经没有欲望的时候,他大抵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
“参与围攻唐门的,除了柳家,独孤氏,还有哪几家?”柳洛问道。
余年答道:“慕容世家和神剑宫。”
柳洛沉吟片刻,便道:“秦相是慕容后人吧?外面那些,乔装成宇文氏下人的,大抵是神剑宫的人吧。”
余年对他的推断能力已经信服到十分,当下只应一声“是”,容郁却追问道:“你怎吗知道?”
柳洛道:“四十年前围攻唐门一战之后独孤氏知道改名换姓,慕容自然也会来这一套,慕容世家原在三秦之地,改秦姓实在再正常不过,秦氏人丁单薄,又是官宦世家,哪来这么多人手,自然是神剑宫的人了。”他抬头对余年笑一笑,又道:“你父亲是个聪明人。”
余年站在门口,只是一动不动。不多时外面传进来一个大汉的声音道:“余兄弟,出来吃饭吧,不必整日守着这两个王八蛋。”
余年扫了他们俩一眼,低声对柳洛道:“你要记得对我的承诺,否则我敢保证,你的下场一定比眼下难看百倍。”仍是用很平静的语调说来,可是连容郁都知道,绝不仅仅是威胁。
柳洛笑道:“余大哥放心。”
余年又扫了容郁一眼,这才出了门。
容郁见他就此出门去,并没有将他们绑起来,只在外面落了锁,眼睛一亮,轻声问柳洛道:“你会开锁吗?”柳洛盯住她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容郁被笑得一头雾水,怒道:“难道你不想出去?”
柳洛收了笑,说道:“我不知道娘娘在宫中多年仍有这么天真的想法——不错这房间原是侯府的客房,并没有任何囚禁措施,可是娘娘,别说他们落了锁,就算是大大方方开着门让我们出去,我们也出不去。”
容郁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柳洛道:“你记得我们昨日喝的茶水吗?别急,茶水没有毒,不过这房间里用了一种香熏,香熏也和茶水一样没有毒,只是两者一混合,便是一味奇毒,唤作胭脂醉,你说这名字风雅不风雅?”
怪不得之前她并不觉得自己中毒,容郁道:“你不是自诩用毒高手吗,原来不过如此啊。”她可没心思和他讨论风雅不风雅的问题。
柳洛道:“这味毒非常奇怪,对人的身体没有什么损害,只是稍稍乏力,但是一旦走出这间房,不出十步,必倒。我不是解不了毒,只是被困在这里面,到哪里去找药材来解毒?”他其实并不知道胭脂醉的毒性要怎吗解,他只隐隐听朱樱说过胭脂醉,症状和眼下极为相似。
容郁想到朱樱,便说道:“不知道朱樱什么时候才会前来救我们?”
柳洛答道:“她不会来。”
“为什么?”
“以秦相的本事,自然有办法让西林寺上下都相信我安然无恙。何况朱姨虽然擅长解毒,但是武功不济,她不来也就罢了,来了也不过是这兰阁子里多关一人而已,所以她肯定不会来。”柳洛缓缓道来,听到容郁耳中怎吗听怎吗像幸灾乐祸,她呆了一会儿,余年将饭菜送到,他默默看他们吃完,收了食盒就走,并不多一句话问柳洛——或者他对柳洛有足够的信任,又或者,他相信自己的威慑力。
容郁默默看着他关了门,门外传来落锁声,然后脚步声渐远,忽然眼睛一瞪,往柳洛看去,道:“他到底是谁?”
柳洛悠然道:“他姓余,名年。”
容郁说:“我不是问这个,你那一套推断的话蒙他可以,蒙我不行——你大概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柳洛笑道:“娘娘聪明。我确实知道。”
深夜里前来找他父亲的人并不多,但每年总有几个,有的他见过,有的没有,但是余绾衣,他是记得的。
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雪,晚上雪已经停了,出了月亮,映着雪地,变成幽蓝的颜色,仿佛天快亮时候的云。他犯了错,被父亲罚着在书房练字,因为下了没练完不许睡的禁令,所以虽然已经很晚了,他的书房仍亮着灯。他埋头写字,忽然窗户外面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非常好听,让他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穿大红的衣裳,因天气冷,脸被包了个严实,只露一双眼睛,在窗户外面冲他笑。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家里的侍女,但是侍女没有这么张狂的,而且那少女身上衣饰价值不菲,他于是想:莫非是哪里的山野妖精跑进府里来了,还是说,后园子里那株玉兰化了人形?他年纪小,反而不怕,搁了笔,朝手心里哈一口气,笑道:“姐姐打哪儿来?”红衣裳的女孩子笑着说:“我是北山来的狐狸精,听说平留王府有个俊哥们,特意来瞧瞧。”她说话的时候有茫茫的白气呼出来,他觉得有趣,便笑道:“狐狸精姐姐,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模样?”女孩子眨眨眼说:“偏不给你看!”他几时见过这样顽皮的女孩子,只觉得又新鲜又有趣,思忖着打听出来是哪家的姐姐,如果父亲能将她留在府中陪自己就好了。
忽然女孩子侧耳听一听,道:“不好,我爹找我了,咱们下次再见啊。”没等他笑她“狐狸精也有爹”就匆匆忙忙跑掉了。他练完字,打了灯笼在书房外找一圈,那少女并没有留下什么耳坠绢帕之类的东西,不免教他小小有点失望,他没有看到她的面容,只心里揣测,应该是极美的一个女子,但是可能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他再次见到她是在翠湖居,她坐在皇帝身边对他笑,还是那样放肆和明亮的笑容,但是他已经笑不出来了——他不是第一次在翠湖居见到这样的脸,她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是只有她会那样张扬和明亮地笑。她说她闺名绾衣,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皇帝的时候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只有他,越看越觉得难过,因为进了翠湖居的女人,开始都是这样欢喜,但是终有一日憔悴不堪。
他与她亲近,皇帝并不阻止,甚至很高兴。他从她口中听得片言只语,说哥哥怎样得罪了皇后,她的父亲怎样去求平留王,平留王先是摇头说这件事很难办,但是在见过她以后叹气说:“如果你执意如此……不要后悔。”后来她就被送进宫里来,三千宠爱在一身,她笑着对他说:“为什么要后悔?在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不觉得后悔。”她并不像是为家族委屈和牺牲的女子,反而甘之如饴。她曾将哥哥的像画给他看,却没有想过他过目不忘,以至于在多年以后能救他一命。
然而那样天真和欢喜的时日并不长久,她终于听到风声,知道翠湖居是怎样一个地方,她砍了翠湖居的木槿,然后将血留在那些粉白色的花瓣上,让那个少年在很多年以后都能看到花瓣上的血渍,翠湖里的血腥。
容郁这才知道余嫔进宫始末,怔了许久方道:“原来……是这样啊,她进宫竟然是因为皇后的原因,真让人想不到。”
她这话原是随口说出来,柳洛却听得心头一震,向她看过去,这样一张脸,这样的眉目……她也是因为姑姑差遣才被皇帝见到,细说来,入主翠湖居的六位妃嫔无不与姑姑有些干系,却不知是有意还是天意。
又听容郁道:“你是不是在墙上看到什么——比如说宝藏藏处?”柳洛知道她必是因为秦祢的举动才有这样的猜想,当下苦笑一声道:“我确实看到一些东西,可是跟宝藏无关。”
他想起墙上二十五个字,心里一堵,不肯细说。两人默坐了一会儿,余年又送午餐过来,照样看着他们吃完,收了食盒出去。
容郁从柳洛口中套不出墙上的秘密,寒冰刃又被秦祢搜去,她呆靠在床的另一头,听知了在外面不断地叫,只觉无趣,忽听柳洛问道:“你怎吗会进宫呢?”
怎吗会进宫……容郁朝他看一眼,不作回答。
柳洛低声道:“余嫔是为兄长求情进的宫,徐贵妃是云韶府的舞女,王美人原本是霜思林的清倌儿,皇帝微服时候看中,另外鸾妃出身就更为奇特了。武德四年皇帝东巡至河间,有术士称此地祥瑞,必有奇女子生长于斯,皇帝素来不信这些鬼话,却一时兴起,着人去寻,果然找到鸾妃。鸾妃出身当地大家,有人从西方来,逢此女初生,便赠一鸾鸟,一直都由鸾妃亲手照料,就在皇帝驾临前夕,鸾妃照镜梳妆,忽闻鸾鸟惨叫,回头看时,已经气绝了。所以皇帝就叫她鸾妃。”
容郁自然知道他所说都是翠湖居的宠妃,所以虽然面上漫不经心,其实却是字字都没有漏掉,及听到此处,哗然笑道:“假的。”
柳洛道:“你如何知道?”
容郁道:“一定假的,皇帝也一定知道是假的,只是见了此女容貌之后不肯放手,才让这个说法流传开来。”她忽然想起关雎宫中的女子,鸾妃,徐贵妃,王美人……都是哪一个呢,她们长了那么酷似的一张面孔,又都被毁去,便是仔细辨认,也都分不出来。日后她若是进了关雎宫……也没有人会知道她是谁了吧。
柳洛道:“其实鸾妃事是书上有记载的一处典故,《异苑》一书中有说:羁宾王养一鸾,三年不鸣。后悬镜照之。鸾睹影悲鸣,一奋而绝。后人都猜测是孤鸾无偶,所以悲而自尽。他们假造出鸾妃的事来,无非是想告诉皇帝:孤鸾哀绝,赠君佳偶。但是鸾妃也没有熬过两年。”
容郁道:“他们……他们是谁?”
柳洛轻描淡写地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莩,你说他们是谁。”
容郁心道翠湖居中的妃子换了一个又一个,都长一样的脸,下面人自然就会知道,可是鸾妃是翠湖居的第一任主子,那时候皇帝登基不过四年五年,并无专宠,这时候就能猜到皇帝心意的人,满朝上下,宫中府中,左右不过那几个人:皇帝,太后,平留王,皇后。皇帝与太后必然不至于想到这方面去,平留王磊落,必也不屑,难道说,这一系列翠湖居的宠妃,竟都是——皇后送进宫去的?她想到此点,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她咬紧牙根,就听见牙齿磕碰,发出断珠碎玉的声音。
柳洛见她这般模样,微微叹一口气说:“我还是低估了你,你也想到了?你又是怎吗进的宫呢?”
容郁没有说话,忽然往后一仰,昏死过去。
柳洛吃了一惊,一摸她的脉门,并无大碍,只是惊惧过度。柳洛守在一旁,寻思道:她虽然是深宫中的女子,见识有限,但是这一路无论碰到什么事都还算镇定,可是如今这样子,分明受了极大的打击。
他对容郁的出身只有一鳞半爪的了解,她是京城近郊一小户人家的女儿,征召秀女的时候被征进宫中,分派在兰陵宫为婢,两年后被皇帝看中,入主翠湖居——她被皇帝看中原是迟早的事,前两年的奴婢生活必然是姑姑故意打压。宫里的女人封了妃,一般都会寻找家人,封官晋爵,但是容郁的家人在她封妃前年的瘟疫中就已经死了个干净。柳洛心中一凛,想道:死了个干净……莫非是姑姑下的手?姑姑找这么多酷似母亲的人进宫,又是为的什么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容郁悠悠醒转,入眼看到柳洛,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她身上没有力气,这一巴掌速度慢,力度也不重,她原以为他会躲开去,但竟是没有,一巴掌清脆响亮地落在他脸上,连她自己也不由愣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躲?”
柳洛正色道:“这一巴掌我替姑姑挨了,原也不冤。娘娘自己是宫里的人,宫里是什么样子娘娘比我清楚,杀人不见血的事多了去了,我姑姑统领后宫这么多年,若说没用过手段,没使过绊子,换娘娘你,信也不信?何况死者已经入土为安,娘娘还是要为活着的人打算。”
容郁呆了一呆,她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并不是不知道她还要挣扎着活下去,可是在知道真相的那一个刹那,她终于知道自己所有的灾难,父母和弟弟的死亡,竟都是缘起于这一张脸,如何由得她不恨?
恨又如何?皇后已经死了,她安详地在兰陵宫闭上眼睛,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而她的父母在一路的追杀中血污满身,弟弟在怀中哭,说:“姐姐,我饿。”
……最后都死了,不甘心不瞑目地死了。
最初她以为是自家欠租抗税,所以被追杀,年纪稍大便认识到县衙不可能有这样高明的杀手,及至见了琳琅遗书,便相信是当初围攻唐门的门派阴魂不散,可是他们又如何知道远在虞地的这一家人和唐门有关系呢?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所有的祸,都只因为这张脸。
外人都道她凭这张脸封妃封嫔,富贵荣华,三千宠爱,谁又知道,这张脸背负了多少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