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郁蜷着身体坐在角落里,天慢慢就黑了去,吃过晚饭,房间里没有灯,容郁手上的珠链放出极温润的光,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阴惨惨地往耳中钻:“……当当……当当……”是二更天了。柳洛倏地一惊,翻身坐起,喃喃道:“到子时了吗?”
抬头看一眼,容郁还是那样毫无生气地坐着,几个时辰的工夫,连两颊都深深凹陷下去,夜色里看来尤为可怜。他原本极恨翠湖居的女人,见她这般情形,却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想道:她们也甚为可怜啊……她这样子,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得过来。
正这么想,忽然听见有人道:“子时怎吗了?”那声音极为干涩,他过了许久才能确认,竟是从容郁口中发出,她仍然维系着先前的姿势,双目无光,可是到底开了口说话,柳洛不由心生敬意,答道:“秦祢从墙上看到‘塔十三层,子时三刻’这几个字,我估计他以为是藏宝之地,所以才匆匆去了,这时候找不到,只怕会回来找麻烦。”秦祢用匕首照壁并没有让他看到,但是他精通唇语,秦祢默念的时候被他偷看了去。
容郁仿佛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反道:“你听这更声可有古怪?”
柳洛倾耳听去,那更声和平常听过的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频率整齐,倒像是在击鼓。他心中想道:这有什么出奇。再听一会儿脸色却慢慢变了,原来这更声远了又近近了又远,竟一直都在侯府附近环绕,照理来说,二更的更鼓应该已经敲远了才对。
他颜色一动,自然逃不过容郁的眼睛去,便问:“可是你带来的侍卫?”
柳洛摇头说:“必然不是,秦祢能将你我困于此处,西林寺那边自然有安排。我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是哪方面的人,不过外面这人既然对侯府起了疑心,应该还会有后续动作。”
他虽然这么说,实在并无把握。两人均是心事极重之人,这会儿也睡不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却又都说不出话来。
容郁这一日一夜之间几经大变,心力交瘁,她靠在墙头,想起遥远的皇宫,翠湖居,关雎宫,远得都像是上辈子的事,她觉得极累,是挣扎得太累了,而真相又往往教人惊悚,她不知道继续查下去还会看到什么,她只想缩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圈子里去,应酬宫里的事,看看花,游游船,时候到了就被送进关雎宫,生老病死,再不操半点心。她这样想下去,忽然觉得腮上冰凉,一摸,竟是冷冷的眼泪,柳洛递上手绢,低声道:“哭出来就好。”
想不到这种情形下竟是由他来安慰自己,容郁想要挤出一个笑容,终是不能够,只觉得命运的安排,简直匪夷所思。她叹一口气,和自己说:“镇定一点,你要活着走出这里。”
一念未了,窗外忽然传来轻叩,三长两短,随即有人在外面问道:“平郡王……平郡王……”
柳洛走到窗边去,隐隐见一黑衣人,他外面递进来一张铁牌,柳洛接过,扫了一眼,便知来者身份,低声道:“我中了胭脂醉。”窗外人正要答话,忽然有脚步声远远走来,便伸手要取回铁牌,谁知道等了半日都不见柳洛将铁牌交出,不由在心里恨恨骂一声,却听他道:“去找瑞王!”
窗外人还想要取回铁牌,奈何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听出有两人前来,一人没有武功,但另外一人却是高手,虽说不见得就打不过,但实在不是缠斗的时候,只好一缩头,身子一沉,跳了下去。
这边方落地,兰阁子的门已经被推开,秦祢走进来,点了灯,见床上两人这般模样,笑道:“若教皇上看了,不知道平郡王还有没有命在,总之容娘娘是一定会进关雎宫了。”
他两人共卧一床,在外人看来确实香艳,只是两人到这步田地,哪还有心思去想男女大防。
容郁听他说得恶毒,不由冷冷道:“若让皇上知道秦大人行径,秦大人有没有命在我不知道,总之苏姑娘是一定会去重操旧业了。”这话更为恶毒,秦祢脸色一变,但他自幼得严师教诲,打女人这种事却还是做不出来,只好踢了柳洛一脚,喝道:“起来!”
柳洛吃痛,一皱眉,道:“我还没来得及恭贺秦大人得宝归来。”
秦祢脸色殊不好看,说道:“都说王爷乖觉,如今我向王爷要一样东西,还希望王爷慷慨赠予。”
柳洛偏头想一想,爽快地取出一物,道:“秦相要的可是这件东西?”容郁定睛看去,他取出来的是一小块玉佩,碧如春水,阴面刻有应龙之像,这是柳家信物,秦祢想必是想入西林塔而不得,所以索求此物。
秦祢原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才能拿到这东西,还特意带了余年前来,不料柳洛如此爽快,于是劈手夺过去,阴笑道:“平郡王果然识时务。”也就不刁难,转身走了。
柳洛等脚步远了,这才起身来,只听当的一声有重物落下,容郁一见就明白了,柳洛方才这般爽快地把玉佩交出去不过是为了掩饰这件东西,她借着月光看过去,那是一块铁牌,牌面有个“九”字,问道:“这是谁家的令牌?”
柳洛低声道:“这东西……娘娘就不要多问了,不过有它在手上,他就不敢不来救我们了。”
容郁听他说的是“救我们”,心事放下大半,他说不可问,也就不强求。只道:“你这样轻易将玉佩交给他,不怕他拿去为非作歹?”
柳洛笑道:“眼下不交,等会吃了苦头一样要交,我才不想再挨两巴掌呢。”说着一龇牙,扮了个鬼脸,容郁知道他是笃定有人来救所以心情大好,联系他先前种种表现,不由道:“你怎吗就肯定会有人来救你?”
这时候柳洛正背对着她,用铁牌反射着月光在墙上照来照去,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到“子时三刻,塔十三层”这几个字,连先前所见的二十五个字也全都不见了,心中不免懊丧。
陡然又闻容郁此问,身子一震,虽然极不情愿,但到底还是答了她:“自我有记忆开始身边就一直有一些影子,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一直都存在,有些人时时刻刻想杀我,也有些人时时刻刻等着救我的命,但是我年纪既长,武功有了根底,如果我想,自然能够将他们甩下……其实我也没有把握他一定会出现,只是出现是机会比不出现大。”
他不肯详说,容郁也就不问了,只在心里揣测:这些人,是谁派到他身边的呢?皇后死的那一晚他问过皇帝这个问题,究竟是谁想杀他,他问得突兀,皇帝答得却妙,他说:“不是我。”杀他的人如果不是皇帝派去的,那么派去救他的人呢,是不是皇帝,还是平留王,或者皇后?如果一直有人救他,那么扬州中毒,为什么那人没有出现,是因为不够紧急还是笃定朱樱会出现?
柳洛玩了半天铁牌照壁,一无所获,又将铁牌收回手中细细察看,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见到这东西。他小的时候遭遇的刺杀极多,但那时候有父亲在身边,并没有什么特别危险的情况出现,最险的一次是一支铁牌替他挡了暗箭,父亲捡起铁牌,远远掷出去,斥道:“滚!”
他只来得及看到铁牌上有个七字,他问父亲是什么人,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了五个字:“无双十二剑”。不肯多加解释。他后来翻了无数的书,也旁敲侧击问过一些所谓的江湖人,他们都说,许多年以前江湖上有无双城,无双城里有无双十二骑,无双十二剑却是闻所未闻——却不知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但是这样的组织往往对信物看得极重,有令牌在手,也不怕他们不回来找他。
这铁牌似是用寒铁制成,握在手里生冷,上面有弯弯曲曲一些线条,如蝌蚪状,看久了以为都是游动的,也不知道是文字还是图形,他看得眼睛有点痛,就闭一闭眼,也许是看得久了,闭了眼睛那些图形仍然在眼前游动,在黑夜里闪着金光,旋转,游动。他觉得头晕目眩,便收好铁牌,躺下去睡觉,只觉得有蛇在筋脉中行走,时而冰冷,时而炙热,让他辗转难眠。
容郁被他扰得睡不着,便要去摇醒他,才近身,就见他面上青筋暴起,面色赤红,呼吸粗重,额上滚滚流下汗来,容郁被吓住,想道:这又是怎吗回事?
她与他共难几回,又同囚一室,不知不觉中就生出相依为命的心理,见他这般情形自然大感着急,伸手就要去推他醒来。谁知手方碰到他的衣角就被弹出几步以外,撞在矮凳上,矮凳倒掉,继而撞到梳妆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柳洛听见响声醒过来,揉揉眼,看见容郁跌坐在地上,奇道:“你在做什么?”
容郁却两眼发直地看住倒下去的矮凳,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柳洛定睛看去,月光斜照,那凳板的背面竟是阴刻了一些文字,若非光线刚好从这个角度照过去,是决计看不到的。他起身几步跨过去,不由咦了一声道:“我怎吗忽然有了力气?”
容郁也道:“方才你一直睡不安稳,我想把你叫醒,结果你一挥手,我竟然跌出这么远——别说是中了毒,便是没中毒之前也没有这等身手啊。”
柳洛默察了一下内息,发觉运行无碍,流转自如,与先前被制情况相差何以里计,心中想道:必然是那块铁牌搞的鬼了,还真是错有错着,却不知对她是否有同样的效力?
他把铁牌给容郁看,容郁接到手中,顿时一哆嗦,铁牌落下去,柳洛伸手抄起,容郁道:“怎吗这么冷!”柳洛说:“你且别管,先看上面的图。”
容郁看了半日,道:“线条很杂乱,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柳洛说:“你看这些线条,像不像蝌蚪在游动?”容郁又仔细看看,肯定地说:“没有。”
柳洛心道:是了,她一点武功根基都没有,对筋脉走向,气息运行全无所知,一时半刻如何领会得来,不如我趁天黑先出去问朱姨要了解药再来救她?他把意思和容郁说了,容郁虽然有陡失依靠的感觉,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柳洛交代她几句,又叮嘱道:“我天亮前必然回来,若天亮前有人前来巡查,你务必小心应付。”
容郁点头应了,又问道:“若是天亮了你还没有回来怎吗办?”
柳洛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他推开窗要跳下去,想一想又将铁牌取下,道:“这铁牌来历不凡,如果万一我出了事,你手里拿着它,自然会有人来救你。”
容郁用布缠了手接过铁牌,仍然觉得寒气森森。
柳洛出去以后房间里忽然就空下来,这时候不过子时三刻,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容郁想起方才看到的文字,走过去再看,可是月光已经移过去了,光线的角度不对,文字就看不见了,伸手摸去,矮凳的背面和正面一样光滑。容郁很是失望,她试图提起手上珠链照明,但光芒太弱,根本就不能形成影像,容郁想道:等一会儿脱了困,将这里的矮凳梳妆台通通搬回去仔细研究,或者能有所得。
她退回到床上,想了一会儿,从床上扯下大块的布来,将铁牌重重包好,贴身放着,自己歪在床头,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那一夜她不断地做梦,梦到父亲和母亲远远看着自己,又梦见忻禹着急地寻找她,忽然琳琅一把将她推下去,说:“不要老想着以前的事。”她一脚踏空,大声喊“救命!”一出声就醒了过来,看见余年站在床边,怒目而视,道:“柳家小子呢?”
容郁往窗外看去,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亮了,柳洛竟然没有回来,她像是从很高的地方下来,一脚踩空,忽然就失了衡。但是面上并没有半分流露,只冷冷道:“我怎吗知道,是你们看着他,又不是我看着他。”
她这话虽然不中听,倒也是实情。
余年出去了一会儿,秦祢带了黑衣人和宇文翼过来,房间不大,摆设也少,根本没有什么地方能藏下人,秦祢等三人连床底都看过,再看到窗上被扭弯的铁栏,终于确定平郡王确实已经出逃。
三个人的眼神都很阴沉,互相望一望,谁也不说话。容郁冷冷地看着他们,拿不准他们会怎样处置自己。空气有点闷,窗外云层翻滚,响了个暴雷,山雨欲来风满楼。
最终是秦祢先开的口,他说得很简单,只一句话:“不要紧,有这个女人在手上,不怕他不投鼠忌器。”
余年道:“他能丢下她跑掉,难道还会回来自投罗网不成?”
秦祢阴惨惨地说:“那可不一定。”秦祢自第一次在容郁面前出现就是一幅温文尔雅的模样,便是说狠话,也比别人说得文雅一些,然而这一刻容郁看到他的眼神,想的竟然是:碧泺宫那个黑袍怪人看来也比他和善很多呢。
她并没有把握他不杀她,可是到这一步,她不过一个弱女子,生与死,并没有什么能够自己做主——所有在后宫精通的权术和阴谋,在这里是一件都派不上用场。然而她忽然微微一笑,道:“各位还是杀了我吧,平郡王与我无亲无故,又怎吗会回来救我呢。”
秦祢等人本就怀疑她与柳洛的关系,她越是这样说就越是疑心他们俩有私,秦祢尤甚,他想道:当初柳洛在扬州受伤,她这样不离不弃,可见两人之间的关系殊不简单,如今她落到我手中,他又怎吗可能置她的生死于不顾……听说柳洛有皇帝的特令,可以随意进出宫廷,只怕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也和他大有干系。
于是嘿嘿一笑道:“这事就不劳娘娘操心了。”言毕取出一副铁链来将容郁锁到床架上,虽然在房间中行动无碍,但是走不出房门。三人打了个眼色就都出去了。容郁在床头呆坐许久,一时想到必然有人在外头守着,一时又想:到底是什么事绊住了柳洛呢?
她并没有去想柳洛会不会不打算救她了,她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感,他可能恨她,但是绝不会不救她。
她在斗室中来回走几步,用脚去丈量,这间房横走十步,竖走也是十步,梳妆台靠墙放置,左走三步,右走也是三步,她觉得有趣,便在梳妆台前的矮凳上坐下来,镜子里映出她的面容,往左看是墙,往右看……她目光一呆,右边墙上竟然密密麻麻都是字。她惶惶然站起,又慢慢坐下,想道:前晚上柳洛和秦祢所见都是这墙上的东西吧。
那墙上的字似的流动的,她稍一走神,字迹已与方才不一样,便敛了心神,字字看去。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大片乌云积起来,滚滚,不断有雷鸣,闪电,眼看就要下雨了。容郁看得很是吃力,唯有闪电时候字迹才清楚一点,但那清楚又有仓皇的底色,时隐时现,她不免想道:那墙后到底是什么呢?
墙上横竖有百字上下,似是一封留书,留书人叫唐敏,却没有写出收信人的名字。留书上说:我唐敏将与平懿王决战于西林塔,无论平懿王是生是死,我都不会活下去;西林塔便是我与柳毅葬身之地,相信你能明白。这封留书,别人看不到,你一定能看到,所以我还有一句话留给你:我死之后,所有过去的事都让它过去,唐门与柳家的恩怨到此为止,你要做什么,都听从你自己的心,不必再听从任何人。
容郁反复看了几遍才能够把文字理通顺,她想道:唐敏不知道是什么人,违命侯府并不是人人都能来的地方,她姓唐,莫非书信是留给琳琅?她说让她忘掉以前的事,自己选择,这口气……倒像是她的长辈了,琳琅的父亲早就死了,唐门也被族灭,唯一留存的只剩下她的母亲,那么唐敏……最可能的身份就是她的母亲。
假设唐敏是琳琅的母亲,因知道多年前唐门被灭以及丈夫被杀一事与平懿王有关,约平懿王来此地决战,抱了必死无回之心给女儿留这样一封书信,倒也是说得通……如果是唐敏杀了平懿王,那么琳琅和平留王之间的恩怨可真够瞧的,难怪柳洛面色这样难看,不肯说实话。而秦祢只看到西林塔十三层和子时三刻这几个字,他求财心切,误以为是藏宝之地……子时三刻,西林塔上不知道又设了什么机关呢……不过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可是二十年后所有人都还困在这个局里,没有谁能够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