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幽蓝,还没有大亮,秦祢的身形越走越远,而待在门外的另一人也撤了下去,也许是对门内的余某人信任有加。容郁想道: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现在不走,怕是走不掉了。
此念一起,身形即动,侯府中静得可怕,兰阁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容郁不敢去想柳洛会受到怎样的酷刑,她也知道自己帮不到他,唯一能做的是赶紧去找宇文翼,如果时间来得及,或者他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借助花树的掩饰向正厅飞奔,才到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两人对话,其中一人道:“那随行侍卫还没找到吗?”竟是宇文翼的声音,中气十足,全不像一花甲老头,而另一人随即答道:“还没有找到,总共跑不出这园子去。”
宇文翼道:“他竟然没有去兰阁子,倒教我意外了,不过姓柳的小子到哪都带着他,总有个缘故。”容郁心道:他必然是外人假扮的宇文氏下人,否则如何敢用这种语气说起柳洛。正想到这里,一人走进去,道:“不必担心,那侍卫不过是个女的,皇帝的妃子,被柳家小儿拐了来,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不过当然也要抓紧,不能让她走了——南少侠,我要回西林寺一趟,烦你开门。”容郁听出来是秦祢的声音,早在心里将他骂过千遍万遍,却也更加发愁,王府的大门锁得紧,她又如何出得去。
宇文翼道:“怪不得我见她举止并不像一般侍卫,姓柳的小子胆子倒大,连皇帝的女人都敢拐,走吧,我去开门。”
容郁困在原地,想到柳洛生死未卜,不由双泪直流,不断地只想道:怎吗办?关键是要走出这侯府,而且要在天亮前走出去,想要从大门出去显然已经不可能,侯府中高墙壁垒得铁桶一般,要翻墙却也难到十分……她想到翻墙,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侯府中的凤凰树,凤凰树长那么高,枝叶都伸到墙外去了,老远就能看到火红一片,从树上爬过去倒是个可行的计划。
她瞧瞧天色,时间急促,便也不多想了,奔至树下,抬头一看,大片大片的凤凰花罩在头上,黑漆漆一片如乌云压顶。爬树这种事还是幼时顽皮时候的举措,不想今日用来逃命。她久不曾这样剧烈的活动,但是此刻情急,一咬牙,手脚并用,竟也没半点滞碍,三下两下爬上树去,衣服被树梢勾下一大块去也顾不得了。
她从墙头往下看,因为高,有点晕眩,她拽过一根长的枝条,试试手感,发觉凤凰树的枝条并不柔韧,而是相当硬,它在承受了一个人的重量之后固然会向下弯,但若是说这根枝条能将她安然送到地面去,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略一犹豫,将外袍脱下,取出寒冰刃来将衣裳割开,结成长条,绑紧在枝上,闭眼想道:成与不成,三条人命,全在你了。
当下抓住布条,双脚一蹬,身子荡了出去,那速度并不十分快,凤凰树的枝条慢慢往下探去,不多时就弯到极致,她这才慢慢将手中布条放出,一寸寸往下坠落,中间偶有衣帛撕裂之声,让她心惊肉跳,生怕到一半突然掉下去……还好并没有,最终是在离地面一尺的地方布条到了尽头,容郁长长出一口气,冷汗已经将背心打得湿透,她心中暗道一声还好,松手跳下去,落地时候脚一软,瘫倒在地。
一双脚出现在她的面前,布鞋,灰色长袍。容郁顺着衣物看上去,看到秦祢的脸,他似乎在笑,依然是温文尔雅,气质高洁。然而容郁不啻是见了鬼——鬼都没这么可怕。她轻轻叹一声,喊道:“秦大人。”
秦祢道:“如果娘娘在扬州就答应回宫去,又怎会落到这等田地?”
容郁知道不能善了,只淡然道:“生死都是命。”
秦祢道:“如果娘娘能告诉我你在扬州去了什么地方,又看到了什么,或者我能念在皇上面上网开一面,放娘娘一条生路。”
容郁抬头看看天空,比先前又亮了一些,幽蓝幽蓝,但是染了苍白色的边,她心中盘算道:我若是当真说了,只怕他立时就结果了我的性命,柳洛尚且还有人来找,我却是弃尸荒野也没个人理会,若是不说,顶多也不过是这样一个下场。于是笑道:“秦大人爱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吧,容郁愿赌服输。”
她原本就赌性极重,此话一说,便是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
秦祢赞一声“好”,便道:“娘娘这么顾念平郡王,便请去与平郡王做伴吧。”
容郁被带回违命侯府,正厅中有两人在等候,见她形容如此狼狈,都哈哈大笑,说原来皇帝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又说放她与柳小子关一起去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看皇帝还要她不。容郁听出蓝衣的那人是宇文翼,他洗去伪装,原来不过是个三、四十岁的汉子,装老人倒是装得像,容郁看他几眼,想道:我若有命出去,定将此人千刀万剐!
秦祢将容郁推给那个黑衣男子,道:“你带她去,和柳家小儿关在一处吧。”
黑衣男子对他倒是恭敬,说了一声“是”,便押了容郁去西厢。西厢兰阁子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黑衣男子带她到门口,敲了五下门,三长两短,门开了,先前的余某人探出头来,问道:“又有什么事?”言语之中甚不耐烦。
黑衣男子道:“抓了柳小子的侍卫过来。”
余某人一怔,把门拉开了一点,道:“放进来吧。”黑衣男子一推,容郁被推进房中,门又啪地合上了。容郁稳住身子,定睛一看,柳洛半躺在床头,带一点懒散的笑容,说道:“你怎吗也进来了?”
他身上并没有伤痕,衣物也十分之整齐,容郁心中大感奇怪,不由向余某人看过去,柳洛介绍道:“这是我的侍卫,姓容,不瞒余大哥,她其实是皇帝的宠妃,被我带了出来。”又转脸对容郁道:“娘娘,这是余年余大哥。”
容郁见他俩神色如此奇怪,一时也没多想,冲口就道:“你没事就好。”她不知道眼前这种情形自己怎吗会说这句话,或者她内心深处确实一直担心柳洛就此死去。
余年对她笑一笑,说:“你良心倒好。”他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要好看得多,那层狠冷的气质顿去,竟另生出一种温文的感觉来,仿佛他并不是江湖之上朝不保夕的男子,而是书房之中,诗书世家的少年公子,让她觉得分外眼熟,心中自是诧异到了十分。却听柳洛道:“你且坐下,我自会解释给你听。”
容郁坐下来,听柳洛娓娓道来。
原来余年听了秦祢的话,原本是要关门将柳洛好好教训一番,他行走江湖,自有一套严刑逼供的法子,一下手便用上分筋错骨,谁料柳洛既不求饶也没有大声哭喊,只冷冷道:“你想要这笔宝藏,是不是为了回家?”字字都如金石,落地有声。
余年先前听了秦祢的话,以为柳洛是出言挑拨,便不答话,更不信他。
柳洛又道:“如果你拿到宝藏,仍然回不了家,那怎吗办?”
余年不理他,继续下重手,柳洛额上滚下汗来,话音却还稳定,他说道:“你以为你这个样子回去,你家会认你吗?”余年惊了一下,柳洛继续道:“你若杀了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自有人跟着你,你还想回家吗?如果我活着,要帮你清去案底,清清白白回家去,却也十分容易。”
余年奇道:“你知道……我是谁?”
柳洛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猜到一些事实,也许是对的,如果我猜错了,也无非是送上这条命。”
余年道:“你都猜到些什么,说来听听。”
柳洛笑道:“你出身诗礼世家,家中即便没有人当官,也一定家法森严,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是你自幼不喜读书,于诗书上一无长进,反而喜欢舞枪弄棒,后来出了事,被放逐,从此流落江湖,刀口上舔血,练成一身狠劲,却摆脱不了少时所受的教导,认为所行不是正道,常常想着要回去——我说得对不对?”
余年被震惊,问道:“你如何能看出这许多事?”那是他一直深藏的心事,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更没有人想过,在江湖上有这等地位的剑客,最终的心愿不过是回家,像年少时候一样被父亲打骂,然后母亲含泪替他上药,说:“你这孩子,怎吗就不听话呢。”
然而他并没有这个机会,江湖是条不归路。
柳洛道:“我原本看不出来,可是你的手出卖了你。”
余年低头向手看去,柳洛笑道:“分明是练武之人的手,为什么手腕和手指上竟然有读书人才有的厚趼?若单只习武,应该是虎口生趼才对。”他笑得过于用力,挣痛伤口,不由龇牙咧嘴,又道:“秦相叫你贤弟,你神色有变,并不是因为称呼绕口不习惯,而是——不愿听,因为这种称呼让你想起家中往事,我猜得对也不对?”
余年面色稍黯,道:“那又如何?”
柳洛道:“你姓余,倒让我想起一人,他也姓余,膝下原有两女一子,而今都不在身边,老境凄凉。”
余年神色一动,欲言又止。
柳洛道:“你们所说的宝藏一事,我所知甚少。我如今也不求你放我出去,只要求你把你所知道的事都讲给我听,作为交换,我可以帮你清清白白回到余家。”他笑一笑,道:“相信秦相对你的允诺更能让你动心,不过你要知道,秦相在朝廷中有个外号,叫‘不留手’,意思就是说如果他失信,你永远拿不到他的把柄,他就像水中的鱼一样滑不留手。你可以不相信我,不过不妨相信一下我这笔交易,我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如果能谈得成,你得到的好处远远大过我。”
余年脑中有一千个声音在提醒他:不能信这小子,秦相说他狡猾无比,巧言令色。他这样警告自己,可是到底放了手,慢慢道:“成交!”
柳洛捋了一半的袖子给容郁看,说道:“没有外伤,可是筋骨痛了一阵子。”余年只在一旁看着,并不说话,容郁却在想:这么巧,他也姓余,却不知道和知棋有没有关系。
柳洛道:“余大哥将宝藏事说来听听,容娘娘是局中人,听了去也不碍事。”
余年并不擅长说话,但是说一句当得一句,他站在门边上慢慢说来,容郁一一与琳琅遗书印证,满面都是惊骇之色。
柳洛猜得不错,余年出身官宦之家,父亲四十岁上头才得了这个宝贝儿子,一心要将他培养成饱学之士,做天子门生,光宗耀祖,但是他自小不喜念书,一笔字写出来奇丑无比,常年被关在书房里听夫子教诲子曰经史,头大如斗。
他喜欢去偏院玩,那里住着父亲的侧室三娘和他最小的妹妹。三娘不像父亲罗唆,也不强调那些繁文缛节,有时候会拿好玩的东西给他看,有时候是一把剑,有时候是精光四射的匕首,见他喜欢得紧,就给他看一些书册,他似是天生习武的料,一练就上了手。原本一直都瞒着父亲,后来他十二岁那年跟一帮世家子弟出去玩,路遇恶霸,他出手惩戒,结果挂了一身的伤狼狈逃回,父亲知道始末之后大为恼火,将他狠揍一顿,罚跪三天,明令不许他去偏院。他很不服气,睁着眼睛问父亲为什么,父亲却忽然叹气,三娘说:“这孩子学文不成,若连习武都不许,日后当何以立世?”
然而父亲只固执地不许他练武,说:“我余家便是养个废物也不能让他习武。”
他不知道父亲在坚持些什么,但是他与父亲一样固执,他背着父亲去偏院,也有时候是小妹云儿带东西给他。云儿是个很清秀的小姑娘,平日里无事便趴在书房的窗外听夫子讲课,他疼爱这个小妹,从书里翻出糖果来,从窗口递出去,云儿的头发被春雨打湿,从窗纸后面露一张湿漉漉的小脸对他笑。
他在很多年以后远走江湖,偶尔想起窗台后的那张面孔,会微微笑一笑,更多是苦涩和怅然,这许多年不见,小妹应该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不知道配了怎样的人家,但他终是没有运气得见了。
他离开家的那一年是十七岁,他闯了大祸,父亲无法庇佑于他,只好让他远走,连母亲和两个妹妹都来不及见最后一面,就仓皇远走,临行时候父亲往他身上塞一卷帛书,说:“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再打听家中消息,你走以后,家谱上就不会再有你的名字。”
他从来不肯听父亲的话,这一次也没有。他偷偷潜回京城,被人发现,拿入大牢,不日就要问斩。他在牢中很受了些折磨,都以为生还无望,不料却在行刑的前日被人偷偷放出,后来才知道,父亲为了救他,将长女绾衣送入宫中,据说是很得皇帝宠爱,但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只能救你这一次,你快走,活下去。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后来漂泊天涯,塞北江南,却再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他不知道父亲怎吗样了,也不知道两个妹妹下落如何,他只是江湖上一个狠角色,不要命的狠。
但他一直活着,他父亲只要求他活着。
他初入江湖之时武功低微,很吃了些苦,后来无意中发现父亲塞给他的帛书竟然记载了高明的武学,他不知道自己那个像腐儒一样的父亲从什么地方得到这等高明的武学秘籍,但是他终于沉下心来老老实实练了三年整,后来辗转江湖,因武功极高,人又狠毒,所以得了“修罗”的名号。有次被号称正义的武林人士追杀,他浴血逃命,被逼跳入河中,大难不死,在清点衣物的时候发现帛书蘸了血水,现出字迹来,他这才知道原来余家并非诗书世家,也这才知道自己身上背了多深的血债,知道为什么父亲不许他练武,又为什么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将妹妹送入宫去。
余家原本复姓独孤,是陈国贵族,陈国覆灭之时先祖独孤远启动机关,将陈国国库沉于地下,据说是有无数珍藏,富可敌国。独孤远将宝藏机关图交与陈国皇室后裔,并发誓世代守护,等皇室后人来取。
独孤氏武功高强,人又有威望,在武林中很有些名气,但他们一直固守先辈的誓言,守护陈国宝藏,半步不出南疆。时日渐久,独孤氏开枝散叶,族中人数渐多,他们建了一座城,叫无双城。外人都以为是天下无双,但独孤世代相传,方知是双城之意,地上有城,地下还有一城,他们只有守护之责,并没有开启之能。
到他父亲那一代,独孤氏的无双城已经成为江湖上的中坚力量之一,那一代无双城的城主是他的祖父,叫独孤蜚,据说是惊才绝艺,几次被武林推为盟主之选。他膝下有三个儿子,老大独孤豫,老二独孤裔,老三便是他的父亲独孤郓。老大与老二尤为了得,在江湖上都薄有名声,老三独孤郓却在武学一道上无甚天赋,虽然家传绝艺,也不过二流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