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行来,到西厢,过见一处兰花最盛,柳洛道:“此处便是兰阁子了。”他并不带她进去,只在门口远远看一看,笑着对容郁说:“你说我会不会进去?”容郁道:“现时不会。”
柳洛闻言,只哈哈一笑,又带了她去别处,违命侯府虽然建在边野之地,但是繁华与奢靡,比之平郡王府绝不多让,绫罗绸缎,珍珠玉器也就罢了,最难得连花木也和江南一样繁盛,特别墙边凤凰树,花红如火,艳如霞光,容郁道:“想不到幽州这么偏僻的地方竟也能生出这样妖艳的花。”
柳洛笑道:“你以为这凤凰树是幽州产的吗?”
容郁奇道:“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柳洛道:“凤凰树又叫凤凰木,也叫火树,原产于岭南一带,那边气候湿热,方能有这等艳到极处的花。据说能达十丈之高,上三百年寿命的凤凰木被称之为神木,雕为用具,能兴旺家世,福佑子孙。我祖母生前甚爱此树,所以这树是从岭南一带移植过来的,听说最初移植了近百株,但存活者只寥寥。”
容郁道:“违命侯对明月公主真是宠到了极处啊。”
柳洛点头道:“他膝下无出,所以对祖母分外看重。”至于此,又道:“书上都说自违命侯至幽州,广通商利,幽州繁华不逊中土,这些年反而没有当初风光。”
容郁道:“也有可能是打仗的缘故啊。”
柳洛说:“要说战事,还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边境一向都还算平静。”容郁听他口气,对边防、军队布所无不了如指掌,心中烦忧又添一层,兴致也减了,只跟着柳洛转了违命侯府的西半府,感叹几声奢华,便到了午时,他们没回西林寺去,宇文翼办了酒食,酒甚醇,食亦鲜,比之西林寺的素食毫不逊色。
两人用过午食,下午接着看东半府。西半府奢靡,东半府却甚为古典,样样式式都有来历,有全套的酸枝梨木椅,上雕刻有全套佛经,字大如斗,小如蝇,细微处点勾横竖,无不风骨凛然。容郁是个不懂的,只觉得好看,柳洛却忍不住惊叹出声,连说这等好东西怎吗荒置了。
不多时天就黑了,柳洛与容郁得宇文翼安排下住下,各自歇息。到夜间,月色皎洁,容郁小心翼翼地起来,将床上布置成有人酣睡的模样,又将鞋拎在手上,趁着月色辨清楚了西厢的方向,蹑手蹑脚走过去,这期间住在隔壁的柳洛一点动静都无,因此她心下偷喜,一心盘算着想今晚上会看到什么。
这时候她没有回头,如果回头,会发现身后有双眼睛在夜色里凝视她的背影,无声地笑。
容郁白日里就已经看好,兰阁子后面有一丛楼,与兰阁子齐高,有通道相连,俗称姐妹楼。因为挨得近,从窗口可以隐约看见兰阁子里的人和事——她料定柳洛必然会夜探兰阁子,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那不要紧,她比他早就行了。她找了个容身的角落,蜷了身子,静静等候。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有些倦意,方要入睡,忽然听到一阵脚步,脚步声很轻,但是夜深人静,竟也听得格外分明。她起先以为是柳洛,但很快发现不可能,因为听脚步声应有四五人之多,柳洛对于家中秘事,一向是不愿意让外人插手,有时候连亲信都不让知晓,又如何能带上三四人前来探秘?她心中一紧:来人不是柳洛,又是谁呢?
脚步声很快过去,夜又静下来,就仿佛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什么秘密都没有。
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外间传来打更的声音,竟然已经到四更了,容郁手酸脚酸,只觉得这一夜实在不值,忽然几声脚步,容郁听得真切,是柳洛!她心中有喜,取出望远镜聚神来看。
进兰阁子的果然是柳洛,他进门的时候仿佛还朝她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笑一笑,仿佛知道她在那里一般,容郁不由缩一缩身子,放轻了呼吸。
柳洛推门而入,扫视一眼,不由大失所望,这间房和其他房间摆设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张床,三条矮凳,床头有柜,窗下有梳妆台,看上去像女子闺房,却连一幅画一盒胭脂也不见,其余能表示主人身份的东西更是一件都没有。他走到梳妆台前去,抽屉里空无一物,没有暗格,叩墙倾听,没有复壁,又在床上东敲敲西敲敲,一无所获,他一脚踢翻矮凳,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坐在床上正自气馁,要知道他自幼得父亲教导,所学极广,奇门异术,机关暗道无不有所涉猎,但是到得此处,一无机关,二无暗道,明知此间有秘密,竟是查无所获,不由信心大挫,往后一躺,只听轻微的嚓的一声,柳洛耳目灵敏,当下一跃而起。
身后并无异样,他心中奇怪,又照前番模样再倒一次,果然又听见极轻极轻的嚓的一声,略哑,像是春天里蚕行过桑的声音,柳洛心道:这墙后没有复壁,但难保墙壁间没放什么东西。于是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小的匕首来,方要挖墙,又觉得不妥,想道:设此机关者也不知道是祖母还是母亲,祖母也就罢了,母亲设的机关又毒又狠,这次可不见得还有上次的运气能有朱姨相救。因此不由踌躇,匕首只在墙上比画来比画去,忽见一线阴影,再划过去,那些线条竟在匕首上形成隐隐流动的画面,他心中骇异非常,想道:这墙壁中到底藏了什么东西,难道竟是活物?
他捺下心思,跪在床边上,举着匕首从边角描过去,大部分都是空白,只在床边一小段的距离会在匕首的明面上形成画面,他看得仔细,那并不是画,而是一些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却还能够辨认,上面说: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八,唐敏与柳毅决战西林塔,誓无生还。”
只有二十五个字,柳洛看得心头一震,有如雷噬,他自然知道祖父平懿王的死日便是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八,族谱上记载祖父死于急病,不想竟是与人决战身亡——那唐敏是什么人,又为什么在违命侯府留下这句话,他(她)是要留给谁?
——他(她)要留给谁?
柳洛在这个时候想起容郁的话,她站在兰陵宫,阴恻恻地说:如果你母亲是唐门中人呢?如果……如果……
如果母亲是唐门中人,唐敏又是何许人也,是不是说祖父的死,和母亲有关系?或者墙上留言,原本就是留给母亲?
父亲不许后人进此房,是为着维护母亲,还是说,别有用意?
他不敢去想如果祖父竟是死在母亲手中这种可能,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上了当,上了大当,他不该听容郁胡说,不该对祖父的死起疑心,不该放下京城事务千里迢迢来此荒凉之地,只为证明——自己的出身是那样罪孽的一件事。
容郁见柳洛先是忙乎了好一阵,然后用匕首照着墙壁看了半天,最后竟颓然坐在床上,脸上阴晴不定,像是有很多悲伤,又像是有很多的愤怒。她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正疑惑中,忽然门外走进一人去,容郁登时眼睛都直了,想道:这人怎吗会在这里?
只听那人说道:“都以为平郡王病危,不想平郡王半夜逍遥。”
柳洛原本是极机敏之人,只因方才所见太过惊骇,竟连有人进来都没有觉察,此刻抬眼看见秦祢,先是一怔,立刻就反应过来,应声答道:“都以为秦相在快马加鞭去荆国取药引,不想仍在幽州快活。”
秦祢哈哈一笑道:“朱侍卫是你柳家家养的侍卫,西林寺是宇文氏家庙,我若信了他们,便是头号傻子,我若是不信呢,又怕走不出西林寺,所以来迟一步,还请王爷恕罪。”
柳洛心绪杂乱,却也知道自己必是被秦相盯上很久了,虽没有明说用意,但十有八九是冲着自家宝藏来的。当下只道:“好说好说,原来秦相一早就看穿了,秦相的心机实在教小王佩服得紧。”
秦祢道:“平郡王必以为我盯住是为你家宝藏事,那你可猜错了。”
柳洛冷笑道:“却不知秦相这样苦苦盯住小王为的又是什么呢?”
秦祢道:“为讨一个公道。”
柳洛道:“原来秦相廉洁奉公,忠心耿耿,实乃我朝大幸。”
秦祢咳了两声,面色不改,道:“平郡王有所不知,这笔宝藏原本就是我们几家联手谋得,最终却被你柳家一家拿去,如今几家后人都心存不忿,想要拿回属于我们的那一份,平郡王——不会反对吧。”
听得此言,柳洛是惊,容郁是骇。柳洛尚只想道:原来我柳家这份宝藏竟是从别人手中谋取过来的吗。容郁却知:原来当初图谋陈国宝藏的,竟也有柳家一份。
她只觉得无数个炸雷在胸口轰然,一个响过再来一个,绵绵不绝——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啊。
琳琅的父母回川奔丧,被人截杀,父亲力战而亡,母亲为柳毅所救,因感激救命之恩,便将宝藏赠与柳毅,谁知道这场截杀与救人原本就是一场事前谋划好的戏。
——想必是琳琅寄居柳府多年,察觉真相,因此才在二十年前的段柳争位中不惜一切地帮助柠王,哪怕是以族长之尊为人所驱使也永不言悔。
——她是不是恨极了柳氏,所以连尚在襁褓的亲儿也不愿多看一眼?
——怪不得二十年来朝廷既没有对江湖用兵,也没有满门抄斩任何一个家族,怪不得琳琅书中只说元凶得诛而不肯直言仇家是谁,怪不得平留王对琳琅一事再三缄口,不让平郡王知晓。
容郁只觉得满身的热血都往头上冲,她贴住墙壁,墙上冰冷,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却听柳洛冷冷问道:“……秦相言之凿凿,却不知证据何在?秦相如此正义凛然,却不知为何不在我父亲生前提出,却行此宵小之事?都说秦相是个风流人物,原来是这般风流法,柳洛领教!”
他一口气说下来,夹枪带棒,中间连个顿都不打,容郁叹一声伶牙俐齿,秦祢却是老大一个耳光拍过去,在静夜里响亮非常,柳洛几时受过这等侮辱,嘴边立刻流下血来。
柳洛也不去擦,侧过脸来,居然还笑了一下,鲜红的血衬着苍白的面孔,在月光下有种妖气。
容郁想道:他为何不反抗?苏心月说过秦祢不曾习武,难道是诈我?还是说,柳洛中了暗算?她一动也不敢动,心中祈祷千万别被发现了。
秦祢道:“皇帝纵容你,可不是每一个人都如此纵容你,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平郡王还是看清楚的好。”
柳洛微微一抬眉道:“你投靠了哪个王爷,是瑞王吧?”
秦祢吃了一惊,随即笑道:“谁说我要投靠王爷,皇上这会儿还没对我起疑心呢。”
柳洛笑道:“你无非是想逼我说出宝藏下落,然后杀人灭口,反正我在西林寺也报了病危了,众所目睹,皇上也不至于不信你,不过如果你没投靠瑞王估计也还没胆子做这件事,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我是与你同出使荆国,死了,凭这一点,皇上纵然不杀你,以后你也没好日子过。你若投靠的是勤王……勤王在朝中势大,到这边境,可是鞭长莫及了,所以我估计得不错,秦相应该是答应做瑞王爷的狗了吧。”
话方落,脸上又挨了狠狠一下,容郁看得心惊肉跳,想道:他怎吗这么不识趣呢,俗话说的,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却不知道柳洛有意如此。
秦祢不恼,上前一步,在柳洛耳边声道:“平郡王料事如神,只错了一点,那就是,我并不需要从平郡王口中套出宝藏下落。”他从柳洛手中抽去匕首,晃一晃,“从平郡王踏入此地开始,一举一动,便全在我眼中了。”
他将匕首往墙上探去,柳洛脸色惨白,他自然知道秦祢不可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但那毕竟是他柳家不外传的秘事。
一时房间里静下去,静得像立刻就要炸开来一样,容郁虽不在其中,却也握了满手的汗,她心中想道:还有一刻天就要亮了,如果秦祢和他的手下一直守在此处,我要怎样才能逃出去呢。
却听柳洛忽又出声道:“秦大人少年得志,名满天下,又身居高位,皇上宠信,百官敬重,却不知道为什么还对这笔宝藏孜孜以求?”
秦祢的手一顿,匕首凝在墙上某处,忽然嘿嘿一笑道:“少年得志,名满天下……却连仰慕自己的一名歌妓,要五千两赎身都不能,被天下人笑负心薄幸……要这得志作甚,要这才名作甚?”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不及多想,竟是脱口而出,方知二十年前苏心月一事自己的怨念竟是如此之重,他看了少年一眼,略一迟疑,随即想道:这人不过是砧板上的肉,杀与不杀,都只在自己一念之间,让他听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柳洛闻言反而笑道:“秦相原是性情中人,却不知那名歌妓最后如何了?”
秦祢默了片刻,道:“有神秘人替她赎了身,送至我夫人府上,一同嫁入我家。”
他并不如何爱那个风尘中的女子,但是京城人人都知他风流,人人都知他与她要好,也人人都知她为他不惜放下身段,不惜与鸨母反目,不惜舍弃风尘中的虚名荣华,千里相随,非君不嫁,所以也人人都等着他们写一幕才子佳人的传奇佳话——然而他竟然不能够,家中责令他娶谢家小姐,他就束手无策,只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京城里最大的笑话。
负心薄幸的大笑话——当初他走在京城,几乎是人人都以白眼相对,唾骂一声负心人。
虽然结局圆满,但是在他心里一直是老大一个结,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来就觉得屈辱和悲哀——亏他自恃才高,亏他自负潇洒,亏他自诩风流!
那样深切的屈辱伴随二十年来宦海沉浮,不但没有些须减弱,反而愈演愈烈,每每他看到那个女子,都会觉得难以忍耐——如果不是她,他怎吗会受这样的屈辱?出入青楼的风流才子何其多也,她为什么偏偏缠住他不放?若是他有银子,若是他能自主……偏偏二十年前,他只有一个虚名。
即便是在这二十年中,他也往往为阿堵物所苦,偌大的声名,偌大的排场,他要拿什么来支撑?如果不是屡屡囊中羞涩,他又何至于外放十余年不得进京!
柳洛如何知道这许多内情,只道:“原来有情人终成眷属,恭喜秦相。”
秦祢见他完全换了口气,想道:他是世袭的王爷,自小没吃过苦,两巴掌就打得听话了。如此一想,面色稍稍和缓,却也不答他的话,自去看匕首上的字,那字仿佛一直在流动,勉强认去,只看到“西林塔”三个字,心中忖道:莫非藏宝图放在西林塔?西林塔是西林寺名下产业,西林寺原本就是宇文氏一手经营,寺中搜罗了各式各样的奇才怪才,藏宝图藏于此处确实稳妥,只是塔高百尺,却不知道藏在哪一层,又有些什么机关暗道——怕还是要问这小子才能知道了。
他不甘心,又拿着匕首比画来比画去,忽又见一处有字:子时三刻,塔十三层。想道:莫非藏宝图就在第十三层?子时三刻又有什么古怪?先去看看再说。
他下了床,要出门去,又转头来看看柳洛,心里老大疑虑,不知道是现在就杀了他,还是等宝藏到手再行动手。
这时候门外走进一人来,问道:“问清楚了吗?”这人年纪不大,不过二十七八,也不算高,精瘦,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偏生就有种狠的气势。
柳洛歪在一边打量他,想道:他是江湖中人吧,只有刀头舔血的汉子才有这样的气势。
秦祢道:“这小子嘴硬皮实,又假话连篇,变着法子挑拨离间,我虽然问了几句话出来,但这小子着实可恶,还请余贤弟教训教训。”
“余贤弟”微微一皱眉,可能是不习惯这样文绉绉地说话,他一脚踏在床上,将柳洛上下打量一番,目光狠烈,柳洛觉得像是刀子从面上刮过去,锋锐和冰冷,他心中想道:怪不得父亲一直说,要去过江湖才知道什么叫狠,否则再高的功夫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余贤弟”说道:“你先出去。”他说得异常平和,可是连秦祢都忍不住出了一手的汗,他勉强笑道:“忙了一整晚,我去打点外面的事情。”
“余贤弟”挥一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门缓缓关上,容郁在角落里面色苍白,下唇慢慢渗出血来,隔这么远,她都能感受到那人身上野兽一样的力量,他会做什么,柳洛是否还有命走出来?
而天就快要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