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幽州的那一日起了很大的风,风是黄色的,黄的沙子扬得满天都是,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市面倒还繁华,有奇装异服的商人吆喝着卖东西,也有美艳女子轻佻地走过长街。
柳洛同秦祢商量说:“我们去西林寺住吧。”秦祢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往西林寺去,路过一朱漆大宅,有好事人指点道:“那宅子便是违命侯的侯府。”容郁随行走得不慢,却也看清楚门外两尊石狮甚为威武,又有树枝从侯府中伸出墙外,容郁看得真切,竟然是凤凰花——这荒蛮之地竟然能长出凤凰花,却不知花去多少人力物力。
容郁回头看了许久,一转脸,看见柳洛竟也在看,不由想道:是了,这原本是他祖母的住所,所谓睹物思人就是如此吧。却没想过柳洛根本没见过他的祖母。
违命侯府再往前行数十里,便见一寺,红瓦青墙,甚是整齐,容郁以为便是西林寺了,要停步,孰料人马依旧向前,又行数百步,见一塔,塔高百尺,直指苍天,再前行十余步,有台阶百步,朱色大门,入门见宝相庄严,正大光明,教人一见之下只觉心头一震,如有佛光普照,万般念头都无处遁形,方知佛门清静之地,不容亵渎。
容郁在京城居住多年,有重大节日随众嫔妃进庙上香,护国寺也是去得多的,却也没有这等气势。
正想着,寺中有知客僧迎上来,问:“各位是来上香还是借宿?”
秦祢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道:“奉皇上之命,出使荆国,今日天色已晚,想在贵寺借住一宿。”他身居高位,却难得谦和冲淡。
知客僧人还了一礼道:“既是贵客,还请稍等,容小僧请方丈出来。”
秦相道:“如此,甚为叨扰。”
知客僧行了一礼转身进去了,不过片刻工夫便出来一中年僧人,身材肥胖,面上油光发亮,眼睛甚小,稍不留意就会忽略过去。容郁一见之下便想:这等名寺古刹,连知客僧都颇见风骨,怎吗方丈竟是这等模样?虽不言语,心自起了鄙夷之意。
方丈稽首道:“各位远道而来,容小僧安排。”边说边吩咐,片刻工夫已经将一路人马安排妥当,尊卑礼仪丝毫不差,容郁心道:原来这和尚如此精通世故,却不知佛法如何。
她是深宫中女子,对佛法云云根本不在心上,只是看这和尚不顺眼,总想挑出毛病来。
一行人也都累了,跟在知客僧后鱼贯而入,柳洛也要进去的时候,方丈的眼睛在他面上稍稍一停,道:“敢问施主贵姓?”柳洛心里一动,苦于秦相早递上拜帖,他又衣饰华贵,气度举止与别人不同,要否认也来不及了,只好认道:“免贵,姓柳。”方丈深深一稽首道:“柳施主慢走。”
话中甚有敬意。
容郁多看他几眼,心中盘算道:这和尚对柳洛这般看重,只怕是和柳家有些干系,他能从柳洛的相貌上认出他姓柳,多半这和尚还见过琳琅。
她原以为琳琅只在京城一带活动,却不知为着什么缘故远赴幽州,还在扬州立起那样荒凉的一个庙,此中蹊跷,似是越来越多,忽然想道:我和柳洛都是为着追查上一代的事才来到这里,琳琅……琳琅会不会也是为着平懿王与公主璇玑之事才来的幽州呢?
她之前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或者是下意识不肯去想——如果是,琳琅所犯,又何止七出之条。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琳琅来此地替平懿王收尸——这也再正常不过,她与平留王同来,所以那和尚轻易就知道柳洛姓柳。
容郁往这方向想,心里舒服很多。
晚膳是在西林寺用的,虽然是斋菜,着实味美,每人面前只有极小的一碟,清淡可口,回味隽永,容郁想起忻禹惯常爱吃的都是这一类口味,如果能向寺中师父学到一二,也是一件美事——她避免去想回宫以后会发生什么,就好像她仍然是翠湖居的容妃,三千宠爱于一身,从前这样,以后也这样。
——一个人连未来都不敢去想,大概是极可悲的一件事,最可悲不过,只要去想,便是天荒地老的绝望。
容郁被安排在柳洛旁边的厢房休息,厢房很整洁,诸般设施也都精巧有趣,难怪当初公主璇玑天之骄女的身份尚能常住西林寺而不觉委屈。
容郁胡乱想了一阵,着实累了,也就沉沉睡去。
次日大早起来,众人都到得齐了,独独不见平郡王柳洛,秦祢差人去请,不多时回来报告说:“平郡王不好了!”一语出,众人皆惊,尤以秦祢为最,他三步两步奔过去,紧跟其后的便是朱樱。
容郁自知身怀六甲,不良于行,索性跟众人后面慢悠悠踱过去,待她到时柳洛房中已经挤满了人,朱樱坐在床边,按住柳洛的脉搏,表情十分严肃。因隔了远,柳洛的表情却是看不到,只知躺在床上,旁边有士兵形容说:气息全无。
容郁心道:一夜的工夫,怎吗突然这么严重?是先前余毒未清呢,还是有人出手暗算?因柳洛一路表现极不稳定,容郁倒觉得前者可能性更大,毕竟琳琅使毒,什么后果谁都猜不到,至于暗算一事,以柳洛的性子,天底下除了他那个超级无敌的老娘,旁人要暗算他却也颇费思量。
他不是说,只要朱樱在,便是孔雀胆鹤顶红也不在话下吗?这下可见真功夫了,容郁幸灾乐祸地想,她才不相信柳洛会一命呜呼,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然而周围的人脸色都很不好看,秦朝祢尤甚,可以看出来他仍是镇定的,可是镇定中有浓重的焦虑,他试探着开口问朱樱:“朱侍卫,平郡王……如何了?”容郁远远看见他如此慎重,也不由犯了疑。朱樱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声,放手道:“恕我直言,如无意外,烦请相爷替我家王爷准备后事吧。”言罢起身,跪下去给秦祢磕头。
这时候周围极静,容郁听得分明,朱樱是说柳洛没救了,她只觉得轰的一声,到处都在嗡嗡作响,她心里有一千个声音在反复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过,竟像是被人扼住咽喉一样呼吸不过来。
——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死皇帝不会怪罪她,也怪罪不到她头上来;
——可是为什么会难过呢,分明他恨着她,利用她。
——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以后的许多年里,皇帝都不用再容忍这样一个人,一忍再忍都舍不得杀他。他死了,皇帝身边的危险就会小上很多,可是……可是他是琳琅留给他最后的念想啊。
最后的念想……她想起见到苏心月的那个晚上皇帝忽然抽出的刀,刀下血光,如果柳洛死了,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她恍惚地想,仿佛看见皇帝眼中极悲哀的血色。
身边的人都矮了下去,有人拉她一把,她站立不稳,也和众人一样跪倒,他们都在张口说什么,起先听不到,只看到周围人嘴唇一张一合,她努力去听,终于听清楚了,他们是在说:“烦请相爷替我家王爷准备后事。”她这才意识到,跪了这满满一地的都是平郡王府出来的人,他们面上都是极沉痛的神色,甚至有人失声痛哭,可是并无一人质疑朱樱的诊断。
秦祢显然被眼前这个事实震得一呆,他不愧是两朝为相,立刻就反应过来,说道:“朱侍卫医术高超,秦某本不该有异议,但是兹事体大,秦某久闻西林寺有岐黄圣手,容秦某求救于西林寺。”
朱樱直挺挺地跪在秦祢面前,闻言伏首去磕了个响头,道:“如此,全拜托相爷了。”
众人亦拜,齐声道:“如此,全拜托相爷了。”秦祢也不客套了,喊道:“来人,请方丈过来。”
不一会儿方丈果然前来,听了秦祢的请求之后道:“秦相如此说,是折杀小寺了。小僧师叔确实略懂得医术,如相爷不弃,小僧这就去请他。”就要转身,秦祢道:“我随你去。”他虽然一直表现镇定,但话说到这分上,焦虑与担忧一览无疑,虽然一路都有人看着,可以保证平郡王之死是他任意妄为咎由自取,可是当今皇上千好万好,事关平郡王却未必有那么好说话,这是朝中共知的秘密,只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秦相催着方丈心急火燎地去找他师叔释空,释空在闭关中,听得方丈所求,合十说道:“生死由命,富贵无常。”秦相以为他不肯出关,急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大师出手相救。”
他话未说完释空已经开了房门,他向秦祢行了一礼道:“我不是不肯救,我只是事先告诉施主:生死由命,富贵无常。”秦祢咀嚼这八个字,前四字像是在说平郡王,后四字则直指自己,不由无语,佛之直指人心如此,可是谁能看透,谁能放下?他长叹一声,匆匆跟了上去。
厢房中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朱樱仍跪在距床最近的地方,释空大步进去,一提柳洛的手腕,忽然间脸色大变,秦祢心道“不好!”果然,释空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秦祢只觉得眼前一黑,连退几步,脚步踉跄,抓住门框方才不至于倒下,旁边早有人喊道:“相爷!”
忽听释空道:“相爷莫急,平郡王虽然脉象极微,却也不是完全无救。”
这句话一出,便似是普降甘霖,朱樱带头磕头道:“求菩萨救我家王爷一命!”满屋子的人也都跟着磕头,倒是秦祢还有三分清醒,问道:“大师要什么药,还是有其他条件?只管说来,秦某绝无不应承之理。”
释空又低声喧了声佛号,道:“相爷冷静,小僧方外之人,哪有什么条件,只是平郡王的病需要一味极罕见的药作引,原产于荆国,需要在一月之内取到,如若不能,则恕小僧回天无力。”
秦相道:“我正要前去荆国,请大师将药名,产地,性情一一写来,秦某必然于一月内带回。”
释空道:“有劳相爷,小僧虽然无能,也能保平郡王一月之内气息不断。”言毕取了文房四宝,刷刷几行,交与秦祢,秦祢见纸上所书果然是稀罕物,生恐不能于一月之内取还,不敢多留,一揖到底道:“全拜托大师了。”点了十余人留在寺中照顾柳洛,自己一行快马加鞭向荆国去了。
平郡王府众侍卫由悲转喜揉揉腿要站起来,忽一人啊了一声道:“容侍卫昏倒了!”朱樱脸色一变,一步过去,一把脉,幸无大碍。
容郁觉得自己在天上飞,不知道飞了多久,总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她觉得累了,很累很累了,可是没有地方让她可以安然落下去,她看见自己的眼泪成串成串地滚出来,长长地垂下去,如一串珍珠,也像一串尘埃,更多的像满天满地的雨,湮没于众人中。
并没有人看到她的眼泪,或者说,并没有人在意。
她在恍惚中看见很多张面孔,父亲,母亲,弟弟,然后是忻禹,知棋,皇后,平郡王……他们起先都对她笑,然后冷冷看着她,看她挣扎,看她再没有力气继续飞下去,看她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落下来,她落得这么狼狈和惨痛,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那么放肆,让她觉得冷,冰冷。从高空落下仿佛是一段很漫长的过程,长到连哄笑声都渐渐听不到了,耳畔只有风的声音,还有大量的空白……全世界都是空白。
“娘娘、娘娘!”有人在耳畔叫她,她这是在哪里,在翠湖居吗?容郁黯然地想:以天地之大,最能教她安心的地方竟然是朝不保夕的翠湖居。她忽然又反应过来,她已经跟着平郡王离开京城,那么她如今是在幽州还是荆国——为什么有人叫她娘娘?她用力睁开眼,落入眼帘的是朱樱。
朱樱道:“娘娘你醒了。”语气平平,并没有高兴的表示。
容郁记起先前的事,她昏迷之前最后听到的是释空念的那句“阿弥陀佛”,不由抓住朱樱的手道:“平郡王当真……没了吗?”朱樱仔细端详她的神情,尚未开口,门口已经进来一人,那人冷笑道:“原来娘娘这么盼着我死。”
容郁听出是柳洛的声音,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柳洛道:“秦相已经去荆国了,我暂时留在幽州。”
容郁见他面色正常,心思一转已经明白过来:他必是为了留在幽州所以玩这种病重的花样,将王府中人和秦祢惊成这般模样,实在可恶。容郁心中有气,当下冷笑道:“平郡王还真是神通广大,连西林寺的僧人都被你买通——可苦了一干下人。”
柳洛调笑道:“可教娘娘担心了。”他原是少年脾气,难免风流,眼底瞥见朱樱脸色一沉,也不在意,又去问容郁:“娘娘可有心陪小王往违命侯府一游?”
容郁记起上次扬州事,想板起脸来说:“妾身所知王爷无有不知,再叫妾身同行又有何意?”她只管这么想,拒绝同行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好微低一低眉道:“请平郡王暂且出去,容妾身整衣。”
柳洛一笑而去,朱樱后脚跟了出去,出门前低声道:“娘娘莫要害他,也害了自己。”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可是容郁听得分明,她心中悚然,一时怔住,万般滋味都到心上来,半晌方低声道:“朱姨多虑了。”
她换过衣,果然与柳洛同去,朱樱却不同去,容郁心中奇怪,便问其故,柳洛答道:“朱姨只救我性命,她不喜我插手前辈之事,凡是我掺和这方面的事她都不会帮我。”他们一路行去,回廊上遇见几个西林寺僧人,僧人见了柳洛,只合掌行礼,低喧佛号,并无一丝一毫惊奇之色,容郁心道:难道他竟将整个西林寺上下都买通了?心中甚惑。
出西林寺,走了不多时便到违命侯府。
柳洛上前敲门,一口气敲了数十下方有人不耐烦地问:“谁——呀?”缓缓开了小门,探出半个头来,是一个枯瘦老人,他一见柳洛,当即叫起来:“你、你……你是什么人?”颜色甚为惊恐。
柳洛摸摸自己的脸道:“我姓柳。”
老人啪的一声把门关上,差点撞到柳洛的鼻子上,柳洛摸摸鼻子,转过去看容郁道:“你说他是认得我,还是不认得我?”
话音方落,大门缓缓开了,先前那个枯瘦老人行大礼道:“见过孙少爷。”容郁仔细打量他,他实在老得有些年头了,须发皆白,一脸的褶子,眼力倒还好。容郁心道:柳家下人无数,怎吗竟派了这么一人守着侯府?
她边想边随柳洛进了府。说来她在进宫也有四五年,可是乍见违命侯府还是小小吃了一惊,那厅中样样件件无不豪奢至极,莫说一般王府,便是皇宫大内也远有不及。违命侯果然不愧违命二字,难得清珞帝能忍他二十余年。
容郁身在帝王之侧,却到底不知帝王心术,帝王绝不怕臣属豪奢,只怕权力过大,又或者是对帝位有觊觎之心。而违命侯正是用豪奢迷惑清珞帝,让他以为他胸无大志,方才换得十年平安。
枯瘦老头自称宇文翼,是违命侯的家人,自违命侯死,公主璇玑回京,以后就一直由他守着侯府,因多年没有人来过,侯府的下人也都遣散得七七八八了。
柳洛带容郁在正厅坐了,宇文翼赶紧去沏茶,茶上来,竟是通体碧透,香气扑鼻,容郁浅尝一口,心赞一声“好”,柳洛却皱了眉,说道:“没有今春的新茶吗?”容郁知道他们世家子弟讲究吃穿用度,自己多有不及,所以并不多话。
宇文翼小心翼翼地道:“幽州地处偏远,民生凋敝,已经几年没有收过新茶了。”
柳洛仍皱着眉,但到底低头浅啜一口,润一润唇,说:“行了,你先下去吧。”
宇文翼应一声是,又说道:“这府中孙少爷尽可以随便看,唯有西厢兰阁子,当少爷离开时候发了话,不许后人进去,还请孙少爷谨记。”
柳洛冷冷看他一眼,再说了一次:“你下去吧。”
宇文翼领命下去了。
柳洛带了容郁在府中逛,他似是对此地极为熟稔,东阁西阁,南厢北厢,连细微处都能一一道来,容郁面有惑色,直到一处,柳洛指点道:“这是宁语阁。”容郁忽然想起,平郡王府中诸地,与此处地名似是一一对应,不由想道:莫非平郡王府便是依了这违命侯府造出来的?
她这样想,却正是把因果给猜反了,事实上违命侯府才是照了宇文府的图纸依样建起来的。当初平懿王携璇玑公主回京,清珞帝将宇文旧府赐了公主璇玑做公主府,婚后改称平懿王府,也就是柳洛如今住的平郡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