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八月,欧阳修回到京师汴梁,不久即迁升为集贤校理。从此他又有机会与京师旧友重晤。苏舜钦这时已考中进士。苏舜钦的好友石延年(字曼卿),与欧阳修也很相投。石延年反对西昆体,以诗酒豪放自得。他是仅次于梅尧臣而与苏舜钦比肩的诗人。可惜,欧阳修返京第二年,石延年就病逝了。欧阳修为他写了《石曼卿墓表》,由苏舜钦当众挥毫,请人刻石。后来又写了一篇出色的祭文:……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飨!
——《祭石曼卿文》
这些悼念文字,写得低回缠绵而又凄清超逸,表现了友谊的诚挚和思念的深沉。从料想不朽,转到万物常理的必然归趋,笔意驰骋,变化自如;是同类抒情散文中的佳作。
这年岁暮,欧阳修应晏殊之邀,到西园赏雪。晏殊此时已升为知枢密院事,主管全国军事;志得意满,广营私宅。欧阳修却在饮宴中想起国事和边兵,即席作了《晏太尉西园贺雪歌》说:“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馀万屯边兵。”晏殊觉出诗中的讽刺意味,因此颇为不满。
在几年的贬谪生活中,欧阳修多少了解了一些社会下层的情况。由于赋税的苛重急切和大地主兼并挥霍的加剧,农民已越来越贫困。纵然在丰收的年景,也往往是十室九空。他这时的一首诗写道:
……军国赋敛急星火,兼并奉养过王公;终年之耕幸一熟,聚而耗者多于蜂!是以比岁屡登稔,然而民室常虚空。……
——《答杨子静喜雨长句》
他反对朝廷的横征暴敛和地主官僚的肆意挥霍,曾上书极陈弊事,但朝中却无人理睬。
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辽兴宗(耶律宗真)利用北宋的腐败及其在对夏战争中的失败,在幽蓟一带聚兵,声言南下,向宋朝勒索瓦桥关(今河北雄县南)以南十县土地。宋朝派富弼使辽谈判,答应增加岁币银绢,才算没有割地。
但北方才得苟安,西边又告吃紧,而且京东亦酝酿起义。宋仁宗感到危机四伏,走投无路。一面降诏,许百官封章言事;一面任命欧阳修知谏院,与蔡襄、余靖、王素同作谏官。欧阳修回京师任谏官不久,宰相吕夷简便退休,由范仲淹出任参知政事,富弼担任枢密副使,主持军事工作。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八月,仁宗大开天章阁,召范仲淹、富弼等大臣条列拯救危局的方略。范仲淹随即写了着名的《条陈十事》,建议采取各种改革措施,如严格官吏升降制度、限制官僚子弟做官特权、加强对地方长官的选择、调整过分不均的官吏职田、注意发展农业生产、改善军备、减轻徭役、树立朝廷的威望,等等。
欧阳修这时已升为知制诰。他除主张革弊救民之外,还建议实行按察法——选强干廉明的人作按察使,监察各路和州、县官吏,定期向朝廷报告;又提倡改革科考中声病偶切的陋习,扩大京师太学和设立州县学校等。这些建议与范仲淹的条陈,一度被仁宗采纳,着为诏令,颁行全国,号称“新政”。
由于“新政”措施触犯了贵族官僚、大地主利益,遭到了朝廷内外的激烈反对。欧阳修提出的按察法,更引起反对派的忌恨。夏竦、王拱辰等旧官僚,攻击范仲淹、欧阳修、余靖、蔡襄等结成“朋党”;仁宗对他们也产生了疑惧。为此,欧阳修写了一篇《朋党论》上呈仁宗。他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明白晓畅地回答了反对派: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欧阳修指出: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人们是否结为朋党,而在于辨别是些什么人结成什么性质的朋党。他从这一前提出发,运用逻辑推理,论述了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不同。接着又征引六件历史事实,就人君处理“朋党”问题的各种结局,进一步证明自己的论点。结尾是“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恰与开端“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相呼应。
欧阳修的朋党观念,当然属于封建专制主义的政治思想体系。它是否具有真理性成份这里姑且不谈,但就这篇论战文字的结构和逻辑性来说,也确是古代散文史上颇具特色的作品。
这时,京东、京西的起义已被镇压下去,党项族人也因连年战争而感到疲惫,仿佛一场风暴已经过去,天下复趋太平。随着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短暂缓和,改革似乎成为无足轻重的事。仁宗既已派人与西夏媾和,对范、欧等人的喋喋议论也渐觉厌烦。这时,恰好河东(今山西一带)储粮不继,有人请撤销麟州(今陕西神木东北),欧阳修便被借故派往河东,不久又调赴镇州(今河北正定)。范仲淹则自请辞职,回到陕西前线;富弼也被调往河北。宋夏和议订立以后,“新政”一律撤销,朝内外改革派也统统被逐。
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三月,欧阳修的甥女张氏犯法,谏官钱明逸、开封知府杨日严等便乘机将欧阳修牵连下狱。朝廷派人“监勘”,守旧派更就他的一首词进行毁谤。后来虽查明诬罔,但欧阳修还是被贬往滁州(今安徽滁县)做知州事。
这是欧阳修第二次被贬谪。他渡黄河,泛汴水,再度戴罪流徙。河滨南飞的鸿雁,又象九年前和他作伴一样,在深秋的霜晨里长鸣而去。他吟着一首新诗——“阳城淀里新来雁,趁伴南飞逐越船;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惊破客愁眠。”(《自河北贬滁州初入汴河闻雁》)心中不免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