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口惨败,充分暴露了北宋军事、政治制度的腐败,仁宗为之惊惧,朝野为之震动。有识之士,逐渐认识到:外患渊源于内忧。北宋开国以来,坚持实施佑文偃武、守内虚外、强化中央集权的“祖宗家法”,积久致弊,形成冗兵、冗官、冗费的局面,国家长期陷于积贫积弱的境地。也正是这种内忧外患的朝政危机,点燃了社会改革的希望之火。仁宗迫于形势,走上改革求存的道路,开始酝酿朝政革新。
二月,欧阳修还在为谢绛的丧事忙碌,滑州就已派人前来迎候他赴任。欧阳修等不及谢降落葬,只得在灵前祭奠后,领着家人前往滑州接任武成军节度判官。
四月二十五日,黄梦升在南阳(今属河南)病死,年仅四十二岁。黄梦升,名注,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是北宋文学家黄庭坚的九叔祖。他与欧阳修交往很深,早在欧阳修八九岁时,黄梦升跟随哥哥黄茂宗寓居随州,当时十七八岁,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善于饮酒谈笑,深受欧阳修钦敬。后来,黄梦升和欧阳修同年考中进士,担任江陵府公安县(今属湖北)主簿。欧阳修贬官夷陵途中,在江陵见过面,见他脸色憔悴,郁郁不得志,只有在酒醉以后的狂舞高歌当中,才感觉到他还有青年时期的豪爽气魄。再往后,欧阳修调任乾德县令,黄梦升出任南阳主簿,两人在邓州(今河南邓县)相会。这时的黄梦升更加消沉,但是,他酒后出示自己的文章,依然是那么内容广博,风格雄伟,气势奔放,可见他的志向虽然消磨,文章却没有颓衰。黄梦升恃才自负,落落寡合,一生屈居下位,穷困潦倒,最终被封建社会的庸官俗吏所扼杀。欧阳修对此感叹不已。数年后,欧阳修应其弟黄渭请求,撰写《黄梦升墓志铭》,倾吐心中的悲愤,表达对朋友英年早逝的同情和哀悼。
这个时候,宋廷朝政出现了一些新的征候。二月,在富弼的建议下,仁宗解除了多年来“戒越职言事”的禁令,允许臣僚直言进谏,指陈时弊。三月,更新枢密院班子,晏殊、宋绶并知枢密院。五月,范仲淹、韩琦同被任命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同管勾都部署司事,尹洙也被调任泾原秦凤经略安抚司判官。
七月十九日,范仲淹从华州(今陕西华县)致信滑州武成军节度判官欧阳修,荐举他担任经略安抚司掌书记。范仲淹《举欧阳修任经略安抚司掌书记状》说道:我询问过士大夫,他们都认为欧阳修的文学才识被大家信服,这职务非欧阳修担任不可。
然而,欧阳修婉言谢绝了。他说:“我当年支持范仲淹同吕夷简作斗争,难道是为了谋取私利吗?同范仲淹一块受贬斥而不同范氏一起被提拔,这才对了。”当然,欧阳修谢绝就职的原因不只是这一点,其要害在于不愿干这种撰写四六文的差事。他在《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当中,直言不讳地写道:若夫参决军谋、经画财利、料敌制胜,在于幕府苟不乏人,则军书奏记,一末事耳,有不待修而堪者矣。由此,始敢以亲为辞。况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之。自及第,遂弃不复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于职当作,亦不为作,此师鲁所见。今废已久,惧无好辞以辱嘉命。由此看来,不屑于“军书奏记”的“末事”,是欧阳修辞命的主要原因,如果范仲淹推荐的是参赞军机,经画财务的差使,他或许会应命就职。同年,他在《与梅圣俞》书简当中,也直截了当地说道:
安抚见辟不行,非惟奉亲避嫌而已。从军常事,何害奉亲?朋党,盖当世俗见指,吾徒宁有党耶?直以见召掌笺奏,遂不去矣。他自供不愿就职的原因,并不在于要奉养母亲,也不在于避免朋党嫌疑,而在于只是召他去掌管军事奏告之类的文字工作。
从夷陵到滑州这一时期,欧阳修不但在文学创作上有很大提高,而且,在艺术鉴别和文学理论上,也进入新的阶段。特别是对梅尧臣的诗歌,他已不再单纯欣赏那“本人情、状风物”的技巧,而是注意到梅诗发扬古诗传统所形成的独特风格,并为此虚心向梅尧臣请教:“嗟哉我岂敢知子,论诗赖子初指迷。子言古淡有真味,大羹岂须调以!怜我区区欲强学,跛鳖曾不离泥。问子初何得臻此,岂能直到无阶梯?如其所得自勤苦,何惮入海求灵犀。……有时争胜不量力,何异弱鲁攻强齐。”(《再和圣俞见答》)
梅尧臣含意深邃而语言清淡的诗风,不仅纠正了西昆派的形式主义,甚至也扭转了韩愈以文为诗、追求险怪的偏颇。欧阳修在经过挫折之后,终于领悟到梅诗的 这一特色,确是难能可贵的。这对形成他区别于韩愈的散文风格,也不无影响。
在文学理论上,欧阳修同韩愈的提法一样。他把作品的思想内容称之为“道”,艺术形式称之为“文”。在对待内容和形式的关系问题上,他认识到自己走了一段弯路:“仆知道晚。三十年(岁)前,尚好文华,嗜酒歌呼,知以为乐,而不知其非也。”(《答孙正之第二书》)他当初注重艺术形式而忽略思想内容,这是错误的。康定元年,他在《答吴充秀才书》中,更明确地反对那种脱离现实的倾向:
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终日不出于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
他这里所说的“道”,当然还是封建的孔孟思想修养,但对于唐末以来士大夫中间片面追求写作技巧的所谓文癖,确是尖锐的批评。
有位姓乐的秀才,带着自己的古文作品拜访欧阳修。欧阳修告诉他,一个人思想充实,卓有见识,反映在作品中,会产生艺术的光彩。譬如金玉的光泽,并不是用什么颜色涂上去的,而是由金玉本身自然放射出来的。他引用《易·大畜》中的一句成语说明这一点:“刚健笃实,辉光日新。”也就是说,内在的蕴蓄越深厚,外在映发的光辉便日新不竭。
另一名古文爱好者祖无择(字择之),是《穆修文集》的编辑人,也派人送来诗赋杂文,向欧阳修请教。欧阳修指出,他的作品言高趣远,但思想内容不集中,议论也不够精炼;劝他先学古代经书,逐步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
欧阳修关于文学创作的这些认识,在他给吴充的信中也有明确的表述:“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答吴充秀才书》)当然,思想内容对艺术形式有着决定的意义,但艺术形式也必须讲究。欧阳修很欣赏梅尧臣论诗的一段话:“诗家虽主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六一诗话》)这里所要求的,正是意境和语言的统一,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结合。这些进步的文学观念,是从唐代继承下来的,也是欧阳修和梅尧臣在实践中逐步领悟到的。
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正月,宋军与西夏在延州(今陕西延安)激战,宋军惨败,连损二将。仁宗大为惊惧,不得不解除“戒越职言事”的禁令,调尹洙为泾原秦凤经略安抚司判官,升范仲淹为龙图阁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命他到前线抵御夏军。欧阳修也恢复了馆阁校勘的职务。
从景佑三年(公元1036年)到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经历了四年多的贬谪生活之后,欧阳修又官复原职,回到京师。梅尧臣闻讯寄来一首贺诗,除替他高兴外,其中两句还特别提醒欧阳修说:“重来金马门,莫忘黄牛峡。”夷陵黄牛峡以及乾德、滑州这一段生活,欧阳修是不会忘记的;而且这一段生活经历,对欧阳修一生的文学事业,产生过极为重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