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元年(公元1034年)五月,欧阳修西京推官任期届满。两个月后,再赴京师,由王曙推荐,通过学士院考核,升为馆阁校勘,进入文学待从之列。与欧阳修同作馆阁校勘的,当时还有尹洙和蔡襄等。他们按照朝廷旨意,将三馆、秘阁的藏书重新整理,编着了一套详细目录——《崇文总目》。
当欧阳修置身秘阁,埋头古籍的时候,仁宗正为废皇后、宠美人闹得疲惫不堪。而在西部夏州(今陕西横山西),原属北宋的党项贵族首领元昊,却悄悄地发动叛乱,袭击宋军。宋、夏战争的序幕,从此揭开。
庆州(今甘肃庆阳)一仗,宋军大败。加以连年水旱,财用乏匮,仁宗不得不把苏州任上的范仲淹调回汴梁,升为天章阁待制。调整人事,应付局面。
范仲淹(公元989-1052年)字希文,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欧阳修说他“二岁而孤”,“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资政殿学士户部待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在昏庸腐败的北宋统治集团中,他是难得清醒的人物。欧阳修前期的政治活动和文学活动,都同他有密切关系。
范仲淹第一次被贬官,是作司谏的时候。那时,欧阳修还在洛阳。虽然素不相识,欧阳修却用散文写了一封《上范司谏书》。与其说这是一封热情勉励的私函,不如说是一篇侃直督责的短论。
……司谏,七品官尔,于执事得之不为喜。而独区区欲一贺者,诚以谏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时之公议系焉。……谏官虽卑,与宰相等。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坐乎庙堂之上,与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天子曰“是”,谏官曰“非”;天子曰“必行”,谏官曰“必不可行”;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谏官是。
……近执事始被召于陈州,洛之士大夫相与语曰:“我识范君,知其材也!其来,不为御史,必为谏官。”及命下,果然。则又相与语曰:“我识范君,知其贤也!他日闻有立天子陛下,直辞正色,面争庭论者,非他人,必范君也!”拜命以来,翘首企足,伫乎有闻,而卒未也。窃惑之,岂洛之士大夫能料于前,而不能料于后也?将执事有待而为也?
欧阳修强调谏官的职责,要求范仲淹向朝廷进言,兴利除弊,有所建树。他对范仲淹的期望是那样殷切,以至援引唐代韩愈批评阳城一例,抨击了传统的“待机进谏”论:……修独以为不然。当退之作论时,城为谏议大夫已五年。后又二年始庭论陆贽,及沮裴延龄作相,欲裂其麻,才两事尔。当德宗时,可谓多事矣:授受失宜,叛将强臣,罗列天下;又多猜忌,进任小人。于此之时,岂无一事可言,而须七年耶?……谓宜朝拜官而夕奏疏也!幸而城为谏官七年,适遇延龄、陆贽事,一谏而罢,以寒其责。向使止五年、六年而遂迁司业,是终无一言而去也,何所取哉?
今之居官者,率三岁而一迁,或一、二岁,甚者半岁而迁也。此又非更可以待乎七年也!……夫布衣韦带之士,穷居草茅,坐诵书史,常恨不见用。及用也,又曰:“彼非我职,不敢言。”或曰:“我位犹卑,不得言。”得言矣,又曰:“我有待。”是终无一人言也。可不惜哉!……
这种有理有据、辞婉义正的议论文字,正是汉唐古文的继续。范仲淹也没有辜负欧阳修等人的重望,他不顾个人安危,直言进谏,结果得罪了仁宗,被贬睦州(今浙江建德梅城镇),又移苏州。
范仲淹从苏州调回京师的时候,欧阳修的个人生活正遭到不幸。他的第一个妻子胥氏,婚后才两年就死去了。接着,续弦刚一年的妻子杨氏以及他的妹夫,又都相继病逝。而庆州战败和连年灾荒,更使他忧虑着国家的危局。这时候的欧阳修,已不再是倒冠落佩的洛阳才子。他开始正视生活并关心政治。
景佑三年(公元1036年)五月,北宋统治集团内部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范仲淹为了革除弊端,向仁宗呈上一张“百官图”,指着许多官吏的升迁,评论哪个是公正的提拔,哪个是属于宰相进用私人。宰相吕夷简大为恼火,在仁宗面前诋毁范仲淹。范仲淹连写四篇论文,批陈时弊;吕夷简却谗陷他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范仲淹交章对析,言辞越发激切。终于又开罪于仁宗,被降职处分,贬往遥远的饶州(今江西波阳)。朝廷还张榜告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有位余靖上书反对这样做,也被贬逐。正直的尹洙索性自讼说,他是范仲淹的“朋党”,敬候降黜,被吕夷简逐出馆阁,贬往郢州(今湖北锺祥)监酒税。
这时,应该和能够出来讲话的,只有谏官了。可是,当时担任司谏的高若讷,非但不替范仲淹辨白,反而仰承宰相鼻息,竭力诋斥范仲淹。在这种情况下,欧阳修不顾朝廷“戒百官越职言事”,的诏令,连夜写了《与高司谏书》。这是关于司谏的第二封信,也是欧阳修前期的重要作品。
……某年十七时,……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识如人也?
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欧阳修心中虽充满愤怒,下笔却从很远的地方说起,而且说得温然敦悫。他认为,谏官沉默,若因为胆小怕事,那是庸人失职;如果属于阴险伪善,便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已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
文章至此,才急转直下;英气蓬勃,锐不可当: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一语,即自欧阳修骂高若讷始。斥骂峻厉,又责备得体。欧阳修当然预料到这封信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所以还从容镇定地说:若犹以谓希文不贤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党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
这是历代议论散文中难得的一篇讽刺小品。它象一柄尖刀,剥下阿谀奉迎者的画皮,刺破玲珑奸猾辈的假面,也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宋代谏诤制度的虚伪。高若讷读后,羞恨恼怒,果然将信送给仁宗看,说欧阳修攻击天子,以惑众听,要求予以惩办。于是,欧阳修在送别尹洙的当晚,也被逐出朝廷,贬为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蔡襄气愤不过,作了《四贤一不肖》诗,赞扬范、余、尹、欧四人,斥责高若讷。这首诗被京都人士争相传写;书商还转手贩卖,得获厚利。该诗甚至被契丹使臣购去,连欧阳修的《与高司谏书》一起,张贴在幽州(今北京)馆内。
欧阳修第一次使用古文参加了政治斗争,他也为这场斗争的失败付出了代价。守旧派台吏百般催逼,命他即刻离京。他带了老母寡妹,匆匆坐船出东水门而去。仓卒之间,几乎淹死在汴河激流里。而厚颜无耻的高若讷,不但安然无恙,而且官运亨通,很快做到了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