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赵祯)即位的第二年——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欧阳修十七岁。他首次在随州应举,结果失败了。回来,他取出珍藏的旧本韩文,埋头重读一遍,感叹说:“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记旧本韩文后》)但是科场的衡文标准又是什么呢?他发现周围的士子们,竟无人提起韩文!他们津津乐道的,不是西昆体诗,便是杨、刘“时文”。
两年之后,欧阳修第二次应举。他通过州试,被荐名礼部。但在京师的省试中,又被黜落。
两度落第,未免使他沮丧。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出路,把注意力转移到西昆体诗和“时文”上来。
与此同时,早在二百年前被韩、柳创导的古文运动击败的骈文,在宋初又重新抬头。特别是骈文中的一体——所谓四六文,要求以古代圣人和经、传典故为基本内容,以四言、六言为主要句式,还须讲究声律和谐,对仗工整,遣词雅丽,出语不俗。宋代君主诏令,沿袭唐风,规定用四六文写。刘筠和杨亿,又把它推广到表章、奏疏和书信中。在他们倡导下,这种骈文便披上时髦的外衣,重霸文坛,号为“时文”。
宋人邵伯温在他的《闻见录》中指出,欧阳修学过“偶俪之文”。欧阳修自己也不否认:“仆少孤贫,贪禄仕以养亲,不暇就师穷经,以学圣人之遗业;而涉猎书史,姑随世俗作所谓时文者,皆穿蠹经、传,移此俪彼,以为浮薄,惟恐不悦于时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与荆南乐秀才书》)这就是说,他之所以曾经学写一点“时文”,不过是为了做官养亲。自己当时并没有认真研究孔孟经典着作,也说不出什么独立的见解和议论。
天圣六年(公元1028年),欧阳修以自己新写的《上胥学士偃启》为贽,去拜谒知汉阳军胥偃。胥偃读了他的文章后,大为赞赏,便将他留在自己门下。这是欧集中写作年代最早的一篇作品。
天圣七年(公元1029年)春,欧阳修二十三岁,随着胥偃来到京师汴梁(今开封)。在国子监考试中,他获得第一名,被补为广文馆生。同年秋天国学解试,仍名列第一。第二年(公元1030年)正月,在晏殊主持的礼部省试中,又列为第一名。三月,崇文殿御试,他名列第十四,荣选为甲科进士。五月,被特授为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西京留守推官。
场屋中的选黜,既不是衡量才能的可靠标准,金榜上的“三元”(状元、省元、解元)和“进士”,也未必真有学问。欧阳修自己清楚,他从两度落第到三试第一,乃至荣选为进士,这中间的奥妙究竟是什么。
对新选拔的进士,朝廷照例要给他们颁赏。胪传唱第之后,由皇帝亲临赐诗,赐袍笏,赐宴,接着便开始驺从游街。他们从崇政殿出东华门,前有引导,后有侍从,在东京街头傲然走过。
欧阳修很感激胥偃——他未来的岳父,也感激本次省试的知贡举——晏殊。
晏殊比他大十六岁,也是江西人。这时已是翰林学士和着名的词家。欧阳修说他“为人刚简,遇人必以诚”(《晏公神道碑铭并序》)。《宋史》也称他“平居好贤”,“文章赡丽”。晏殊的好贤作风和澹丽的词风,都对欧阳修产生过一定的影响。
在这次京师应举中,欧阳修还结识了一对状貌奇伟的昆仲。这是两个开封人。兄长叫苏舜元(字才翁),写得一手好字,草书尤为绝伦。弟弟叫苏舜钦(字子美),不仅书法精妙,还是个美男子。特别是苏舜钦的诗歌与杂文,同他的相貌一样俊美。
和这开封二苏在一起的,还有穆修。穆修虽然早中进士,这时却不曾做官。苏舜钦说他“好诋卿弼,斥言时病”(《苏学士文集》卷十五《哀穆先生文并序》)——喜欢攻击朝中权贵,批评时政弊端。他的散体诗文写得很好。天圣末期,穆修流落京师,住在南河一带。他不顾自己贫困孤独,向人告贷,刻印了数百部柳宗元文集出售。应该说,他和另一位文士柳开,都是北宋古文运动的前驱者。可惜他人微势孤,柳宗元文集终难推销。卖了整整一年,还得不到百缗,连为他孩子治病的药费也不够。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便在回乡途中郁郁死去。
欧阳修虽以四六文获举进士,但他对不顾流俗而喜作古文的苏、穆二人,却表示由衷的钦慕,称他们是“当世贤豪”,“不牵世俗取舍”的“特立之士”。既然他学写时文只是为寻一块博取仕禄的“敲门砖”,写好古文才是自己的素志,那么,如今宦门已进,这块“砖”便该可以抛掉了。他后来回忆说:“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之;自及第,遂弃不复作。”(《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待到在洛阳结识梅尧臣、尹洙之后,他的诗文写作便进入崭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