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三年(1058)六月十一日,朝廷任命欧阳修以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开封作为北宋的京都,设府尹为行政长官,以亲王出任,但是不常委派,一般以权知府事行使职权,由侍制以上的官员担任。权知开封府,是一个重要而事繁的职位,它主管京城的民政、狱讼和社会治安。
欧阳修《辞开封府札子》恳切陈词,诉说自己只是擅长文章,不善于治民临政,加上早衰多病,体力不支,只求在《新唐书》成书以后,委派一个外任,养病保身,安享晚年。当朝宰相富弼和韩琦拒绝了欧阳修的辞命。欧阳修只得硬着头皮,勉强走马上任。
欧阳修为政讲究宽简,遵循人情事理,不求赫赫声誉。有人替他担心,说道:“前任包拯威名震动京都,有着古代京兆尹的风采。你却没有任何动人的地方,怎么是好?”欧阳修回答说:“人的才气、个性不一样,各有长短,只要各自扬长避短,都可以达到预期目的。怎么可以丢掉自己的长处,用自己的短处去曲从习俗,博取声誉呢?我应该尽自己的努力去工作,胜任不了就退下来。”他上任以后,按照自己的政治主张行事,一切都治理得井井有条。七百多年后的清嘉庆年间,有人在开封府衙东西两侧各树一座牌坊,一边写着“包严”,另一边写着“欧宽”。欧阳修的“宽简”与包拯的“威严”,代表着封建循吏的两种风范,同时流芳,传为千古美谈。
六月十五日,欧阳修上奏《论编学士院制诏札子》,建议由翰林学士院编纂立国以来朝廷所颁布的制诰文书,保存当代历史档案。宋朝建国以来,仁宗明道年间以前的制诰文书,虽然有所编录,但是没有区分类别卷次。景佑初年以后的,则渐渐散失。欧阳修进翰林院后,曾经试图按类辑编,发现百分之五六十已经丢失。为此,他请求仁宗组织人员将宋朝立国以来由学士院起草的文书,分门别类,依照年月,汇编成册,题名为《学士院草录》。对于已经散亡的,寻访搜求,予以补足。自今以后,应委派专人逐年编纂,使本朝史料不致散佚湮没,仁宗同意他的建议,下令由翰林学士院实施。
七、八月间,京师权贵犯法现象日趋严重。推究其原因,在于权贵们有恃无恐,一旦触犯刑律,常从宫中乞得恩命,以逃脱惩罚。欧阳修莅职不满两个月,就遇上十起此类案件。对于权贵倚仗权势,为非作歹的行为,欧阳修深恶痛绝,决心严加惩处。他上奏《请今后乞内降人加本罪二等札子》,请求允许今后对替别人谋求内降的人,连同罪犯一并治罪;凡是罪犯自行求得内降的,一律施以加重本罪二等的处罚,切实制止宦官小人扰乱朝纲,败坏法纪。当时,一个叫梁举直的宦官,私自役使官兵,触犯了朝律,被交付开封府处置。然而,从宫廷接二连三传出内降,要求宽恕免罪。欧阳修坚决顶住,三次内降,都被拒绝,终于将罪犯绳之以法。权贵势要、皇亲国戚看到新知府秉公执法,不徇私情,不得不规矩起来。京城顿时晏然无事。
嘉佑四年(1059)正月到了,按照往年习俗,京城元宵节要大闹花灯,万民出游,欢庆新春。然而,去年冬天以来,开封地区雨雪霏霏,天寒地冻,柴炭米蔬价格暴涨,老百姓难耐饥寒,有投井跳河的,有活活冻死饿死的。作为父母官的欧阳修,一方面组织人员赈灾济贫,一方面上奏《乞罢上元放灯札子》,请求仁宗罢免今年的元宵放灯,以表示敬畏天命,忧虑民生。仁宗批准了欧阳修的奏议,罢弃了元宵灯节。
正月里,欧阳修一直处在病休当中。为了不贻误职事,他三次上书仁宗,请求免去权知开封府事,让自己出知洪州(今江西南昌)。二月三日,朝廷鉴于欧阳修的健康实况,同意免除权知开封府职务。但是没有派他出知洪州,而是超转一官授他给事中,同提举在京诸司库务,让他在京养病。
二月二十八日,仁宗亲临崇政殿主考礼部奏名进士。欧阳修身体已有好转,被任命为御试进士详定官,负责审定由初考官和复考官评定的成绩等次。仁宗亲笔书写“善经”二字赐给欧阳修。详定地点在崇政殿后院,同事有翰林学士、集贤校理江休复,端明学士韩绛等人。
三月二十五日,御史中丞包拯改任三司使,在朝廷内外引起一片哗议。当初,张方平担任三司使,因为购买富豪家产,被包拯劾奏罢免。宋祁继任三司使,包拯又连章弹劾,说宋祁在四川做官生活奢侈,游宴过度,又说他的兄长宋庠现任枢密使,做弟弟的理应回避,于是宋祁改知外郡,由包拯出任三司使。包拯不避嫌疑,欣然受命。这引起欧阳修的不满。
欧阳修《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指出朝廷用人,要推尊名节之士。所谓名节之士,知廉职,懂礼让;义不苟得,自重其身。他惋惜包拯学问不深,思虑不熟,连续弹劾两位三司使,自身取而代之。这是《左传》上所讲的,“牵牛蹊田而夺之牛”,做得太过分了。有人牵牛践踏了某人的田地,某人就夺了他的牛作为惩罚,这种处罚未免太重了。退一步说,即使包拯自己问心无愧,也不可不避嫌疑。他建议朝廷另选三司使,改任包拯其他职务,以保全包拯的名节。奏章上呈以后,包拯不敢赴任,居家辞命,然而朝廷不肯改任。过了许久,包拯才去三司就职。
七月,欧阳修上奏《论史馆日历状》,主张革除史馆弊端,健全史官职责,保存当代史料。古代的国史由宰相监修,翰林学士修撰。在这以前,有两府宰执撰写《时政记》,起居郎与起居舍人编纂《起居注》,再由着作郎与着作佐郎会集修撰成《日历》。到了仁宗末年,史馆虽然有馆员,但是荒废了职事。《时政记》、《起居注》和《日历》记事简略,朝廷大事百不存一。有些大事,史官想记载却不敢下笔。古代国君并不阅读本朝史籍,如今史籍撰述完毕,一定要抄录奏报,因此史官有所忌讳,不敢直言记事。欧阳修建议:《时政记》、《起居注》和《日历》必须秉公直书,按月上报史馆,并请求史籍撰成以后,不必进本,恢复古代修史的优良传统。
秋天的一个夜晚,欧阳修正在灯下读书,忽然从西南方向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开始有如淅淅沥沥的雨声,接着有如波涛汹涌澎湃,有如暴风骤雨迅猛而来。欧阳修感伤地叹息:“这就是秋声啊!”于是命笔写作《秋声赋》。这些年来,他深受仁宗信任,官位不断升迁,但是,由于政治理想与现实政治之间的尖锐矛盾,他在思想上陷于极度苦闷之中。他不愿意养尊处优,尸位素餐,渴望有所作为,造福百姓,然而朝政弊端丛生,官吏因循成习,社会危机四伏,时弊积重难返。他在思想上处于两难境地:守成则日趋冗滥,改革又徒滋纷扰。表现在诗文创作中,便是一种悲秋叹老、衰病无能的感伤情绪。《秋声赋》中写道: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他感叹人生不必去思虑自己力量与智慧达不到的事情,人的体质并非坚如金石,何必自我戕害,去同无情的草木争芳斗艳?看上去,他似乎在提倡一种安天知命、与世无争的人生哲学,实际上,其中蕴含着作者几十年宦海沉浮、饱经风霜以后的深沉慨叹,表现了作者在现实政治中难以有所作为的无可奈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