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十大文豪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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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重返朝廷

至和元年(1054)五月,欧阳修丧服期满,朝廷立即恢复他原来的官职。他本来打算等待秋凉以后进京,由于朝廷一再敦促,只得冒着烈日酷暑启程。船过陈州(今河南淮阳),镇安军节度使程琳殷勤款留欧阳修一家,连续几天为他们接风洗尘,然后才给放行。抵达汴京,已是六月一日。

上朝觐见的时候,仁宗看到阔别十载的欧阳修,简直不敢相认。当年风华正茂的庆历谏臣,如今须发斑白,两鬓苍苍。他不由得恻然动心,询问欧阳修在外几年,今年多大年纪,显得格外关怀备至。

七月十三日,根据仁宗的旨意,朝廷授欧阳修权判流内铨。流内铨是吏部的官署。判流内铨一般以御史知杂以上的官员充任,它的职责是掌管文官从初仕到幕职州县官的铨选、差遣、考察等事务,具有一定实权。这时候,朝廷上下官员,大都是反对庆历新政才上台的。他们忌恨欧阳修重新得到进用,更担心欧阳修等人一旦被重用,将危及他们的仕途。因此,他们勾结在一起,形成一股排斥欧阳修的政治势力。

有人伪造欧阳修的一份奏疏,内容是请求仁宗淘汰那些依仗恩宠、谋求私利的宦官。这份伪造的奏折在京师广为流传,朝廷内外,议论纷纷。宦官们对欧阳修咬牙切齿,他们暗中勾结朝臣,多方搜寻欧阳修过失,伺机打击报复。

不久,一个叫杨永德的宦官终于找到了一个把柄,向欧阳修发起了一场攻击。事情是这样的:翰林学士胡宿是欧阳修的好友,他的儿子胡宗尧按例由吏部铨选,改任京官,仁宗批示说:此人曾经犯法,只准“循资”。所谓“循资”,指任官自下而上顺次递升,依格铨授,不得逾越。几年前,胡宗尧在常州推官任上,因为知州擅自将官船借人,胡宗尧受到牵连,也挨受处分。在仁宗召问时,欧阳修指出:胡宗尧当年只是受长官连累,罪责不大,而且事隔多年,根据考任条例,可以调任京官。宦官及欧阳修的政敌们群起而攻,指责欧阳修徇私枉法,庇护朋友的儿子,侵犯皇帝的权力。七月二十七日,朝廷罢免欧阳修的判流内铨,让他出知同州(今陕西大荔)。

欧阳修出守同州的消息传到宣城,梅尧臣还在家里守丧。他不胜感慨,寄赠一首诗歌,题目为《闻永叔出守同州寄之》:冕旒高拱元元上,左右无非唯唯臣,独以至公持国法,岂将孤直犯龙鳞。茱萸欲把人留楚,苜蓿方枯马入秦,访古寻碑可销日,秋风原上足麒麟。他批评仁宗身边尽是唯唯喏喏的佞臣,容不下正直敢言的欧阳修。宽慰老朋友出守陕西,访寻古代金石碑铭,足以安闲消磨时日。

朝廷许多正直臣僚,纷纷挺身而出,请求挽留欧阳修。因胡宗尧案由判吏部南曹改官同知太常礼院的吴充,上疏替欧阳修辩说。他说:“欧阳修因为忠诚正直,所以擢拔为皇帝侍从,不应该因谗言而放逐。如果皇上认为我是出于私情而论救欧阳修,那么,我愿意与他一道受贬谪。”奏疏上呈后,没有回音。

知谏院范镇指出:“吏部诠曹在接到仁宗批示以后,有了疑议,申述自己的观点。这是官府常事。讲谗言的人诬为是侵权。这样一来,上下官员彼此畏惧,恐怕没有谁敢于议论朝政是非了。”他请求公布进谗言者的名单,给予处罚,恢复欧阳修等人的原职。

殿中侍御史赵也上书论救欧阳修,说:“最近这段日子,正直的官吏纷纷出守外郡,侍从大臣当中,象欧阳修这样贤明的能有几个?只因为公正行事,不会逢迎权贵,就被逼出朝廷。这样办事,受伤害的人一定很多。”大臣们再三进言,仁宗渐渐有了醒悟。

八月十五日,刘沆出任宰相。去年,他以参知政事兼任《新唐书》提举官,实际主持纂修事务的宋祁出知外郡,唐书局缺乏一位主持工作的刊修官。第二天,他上朝面请仁宗,留下欧阳修刊修《新唐书》。仁宗当即同意了。并且对他说:“你召见欧阳修,向他说明这件事。”刘沆回答:“明天,欧阳修就要上朝向您辞行。您当面挽留他,那样,恩惠就是出自陛下。”仁宗照办了。十七日,欧阳修被任命为《新唐书》刊修官,主持唐书局工作。

九月一日,欧阳修被提升为翰林学士。次日,又被任命兼史馆修撰。第一次赴翰林院当班,仁宗特地赏赐他一套服装、一条金带、一匹金镀银鞍辔马。不久,又被差遣管理三班院。当时,曾公亮由翰林学士改任侍读学士、出知郑州(今属河南),宰相刘沆奏告欧阳修还没有主判单位,请求让他顶替曾公亮判三班院。于是,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欧阳修入翰林院,担任史官,主管三班院。

从此,他由一个流徙罪官变成侍从宠臣。他穿起对衣,系着金带,跨上装有镀银鞍辔的骏马,参加宫廷值班。“凌晨更值九门开,驱马悠悠望禁街。霜后楼台明晓日,天寒烟雾着宫。山林未去犹贪宠,樽酒何时共放怀。已举萧条悲晚岁,更怜衰病怯清斋。”(《内直晨出便赴奉慈斋宫马上口占》)

对于这种侍从宠臣的生活,欧阳修并不留恋。特别是对用四六文起草内制的翰林职务,十分反感。于是他一面向仁宗推荐富弼为相,一面自己请出蔡州。这时恰适辽兴宗耶律宗真病逝,宗真之子耶律洪基登位(辽道宗),欧阳修便被命充任贺使,前往契丹。

嘉佑元年(公元1056年)春,欧阳修从契丹归来;夏末,梅尧臣也由南方到京。欧阳修闻讯赶往城东赚河迎接。梅尧臣感动地写道:“世人重贵不重旧,重旧今见欧阳公。昨朝喜我都门入,高车临岸进船篷。俯躬拜我礼愈下,驺徒窃语音微通:‘我公声名压朝右,何厚于此瘦老翁?’”(《宛陵集》卷四十八《高车再过谢永叔内翰》)欧阳修也曾作诗奉答,表示对梅尧臣的敬重。自从尹、范、石、苏死后,欧阳修越发珍惜与梅尧臣的友谊。为帮助梅尧臣摆脱窘境,欧阳修荐举他做了国子监直讲。同时被欧阳修举荐的,还有王安石、包拯、胡瑗、吕公着等人。

王安石从曾巩那里,早已听说欧阳修对他的好意,但他直到至和末、嘉佑初,才登门拜访欧阳修。欧阳修对他姗姗迟来并不介意,当即倒屣而出,众宾客也随着倾坐相迎。此后,欧、王之间诗文赠答,书信不绝。欧阳修《赠王介甫》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试拂。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樽酒盍留连。“翰林风月”指李白的诗歌。在欧阳修幼年诵习过的《云台编》中,就有咏李白“高吟大醉三千首”的名句。“吏部”指韩愈。“韩孟于文词,两雄力相当。……寂寥二百年,至今埋无光。”(《读蟠桃诗寄子美》)欧阳修这时已年届五十。他深感“平生所怀,有所未毕”,便把希望寄托在王安石等人身上。不阿权贵的翰林学士欧阳修,对一个当时还默默无闻的晚辈后生竟如此真挚热情,在封建时代是不多见的。

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欧阳修知礼部贡举。和他一同负责这次贡举的,还有韩绛(字子华)、范镇(字景仁)、梅挚(字公仪)、王(字禹玉)。他们推举梅尧臣为参详官,又称小试官。梅尧臣五十岁才被赐同进士出身,如今当了试官,不免向欧阳修表达内心的感慨。他们在监场之馀彼此唱和,写了不少诗歌。

这时的科场,依然盛行着四六时文。特别是京师国子监出身的举子们,普遍追求四六文用语的新奇怪僻,钩章棘句,借以取胜。所以人们把四六时文称为“太学体”文。正是由于“太学体”四六文在科举中几乎独擅胜场,它对整个文坛风习也就起着决定性的影响。欧阳修和他的前辈、同辈们,已经为反对这种文风做过很多努力,可惜都收效不大。这次,欧阳修决心以他古文写作方面的威望和选拔人才的权力,痛革科场积弊,从而刷新文风。他知道京师许多权贵人家和浮薄子弟是“太学体”文的支持者,力矫文弊风险很大,但仍然不顾一切地严申考场纪律,提倡应试文字要采取比较实用的散文,并明确规定,本次衡文标准,力斥险怪奇涩、空洞浮华的文章。当时一个喜作险怪文字的士人(刘几),在试卷中空论一番后写道:“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欧阳修在他文后戏批说:“秀才剌,试官刷!”用大朱笔横抹一道,黜落不取。另一位举子的论文《刑赏忠厚之至论》,写得通达畅快,雄浑朴茂,颇有《孟子》之风。梅尧臣建议擢为头名,欧阳修疑是同乡门生曾巩,为避免他人闲话,便置为第二名。后来才知道,这位举子并非曾巩,而是苏轼。曾巩和苏轼之弟苏辙等,也同被录取。

那些写四六文的名流们,大多落榜了。他们深怀嫉恨,俟机报复。一天清晨,欧阳修上朝走过大街,这伙人一哄而上,拦住马头,辱骂诋斥,怨谤喧然,连街司逻卒都难以制止。甚至还有人写祭文送到他家中,咒他该死。

在这种情况下,苏轼兄弟的日子也不好过。苏轼(公元1037-1101年)字子瞻,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他中举进士,没有任何旁门,全然靠自己写得一手行云流水般的古文。他后来在欧阳修的吸引下,坚持不渝地致力于散文创作,获得辉煌的成就。苏辙(公元1039-1112年)字子由,才能虽不及乃兄,却直言敢谏,写的策论尤为切至。苏轼、苏辙的父亲苏洵(公元1009-1066年)字明允,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他两试不中,便埋头深究六经、百家书。这次携二子来京,才谒见欧阳修。欧阳修称赞他那贾谊、刘向似的议论,代他延誉。后来又写了《荐布衣苏洵状》,苏洵因而成名。

不论一些士大夫怎样咒骂欧阳修,这次贡举还是狠狠打击了四六时文,并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庆历新政”提出的科举改革任务。从此以后,场屋风习幡然转变,人们纷纷寻找汉、唐古文诵读,韩愈的文集又重放光彩。

从唐穆宗长庆四年(公元824年)韩愈逝世,到宋仁宗天圣、公元(1023-1031年)初韩文遭人冷落,恰是二百年左右。欧阳修开始学习韩文而在科举中两度落第,是天圣初年的事。自那时起,直到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欧阳修已由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变成了五十岁的老人。从伊洛之滨到颍水河畔,从黄牛峡口到琅琊山麓,他始终把韩愈的文章作为学习的楷模,时时研习。只有不追时好,不逐势利,不急名誉的崇高志趣,才能在上上下下的宦海浮沉中“进不为喜,退不为惧”,才能坚持不懈地为古文运动的胜利而奋斗。

由于欧阳修奖引和荐拔了大批优秀散文作家,特别是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等,他倡导的古文运动便蓬勃发展起来,终于以波澜壮阔的声势扭转了形式主义文学逆流,他本人也成为文坛公认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