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撞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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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坚硬的呓语者

1

时光荒远,那些记忆,变得和我的身体一样坚硬。

在此之前,我见到一些符号,它们古老而神异,出现在石头上,稚拙简朴,是我持久的审美。一只在树枝上磨角的羊,明天它可能要去进行一场决斗;一只祈福的法器,巫用象骨制成;一只龇牙的老虎,它还很小;一对欢爱的男女,可能没有爱情。石头承载着那些符号,线条和图案。青灰的、枯黄的、暗红的石头,符号烙入它们或粗粝或细腻的躯体,这是人赋予自然最初的烙印,最初的记忆,赤诚唯美,看不见多少痛和丑恶,完全不像人身体里的烙印,灰暗阴湿,挣扎撕裂。便是因这赤诚唯美,它们进入我的梦,进入我身体隐蔽的热情,进入我对美的描摹。它们还改变了我的目光,目光里,我的迷惘仿如它们所经历的时光,荒远无度。石头以自身的坚硬对应它们的永恒与深邃。它们记述着上古的生灵与尊崇,记录了洪水,人的繁衍、冲动以及幸福和恐惧。那些与现代人并无不同的恐惧,经过漫长的跋涉,竟然更加漆黑。或许这就是永恒。无数个黑夜里,石头让这些符号、线条以及造型的体温与力度,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没入自己的体内。石头用力吸,用力,直到完全感知到了那些符号、线条以及造型传来的信息,那是更为遥远的声音,是天地分裂开来的响动,是第一束光照亮人的眼睛的怦然心跳。石头们沉静无比,它们觉得自己除了拥有坚硬之外,那些符号还给它们带来人的冲动与梦想。石头们偶尔会在夜晚被自己轻声的呓语惊醒,那时幽蓝的天空越发清澈,像是被水刚刚冲刷的玻璃,黑暗里飘移着清凉的白光,呓语就从远古传来,模糊地停在耳际,似一个女子夜里的哀叹,似一只花豹的纵身一跃,似树叶的簌簌响动,似月光下人磨制一柄石器的嚓嚓声,隐蔽而又情不自禁。虽然并不明白那些呓语的意义,但如此美妙的声音能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石头们觉到了一丝沉醉,这些微微的沉醉,湿润邈远,跟人类用符号记下的幸福相关。

这些石头和符号,后来被人称为岩画。学者从岩画前走过,发出惊叹;艺术家从岩画前走过,发出慨叹;游客从岩画前走过,发出欢笑。而石头们看着熙来攘往的各式人群,发出一声长叹:

那些坚硬的记忆,如我身体的销蚀,已被篡改许多。

2

一万年前,五千年前,这里已经有人类足迹,他们是一些古老的边缘的民族,他们咕噜噜发出的声音,跟东南方向的人类或许有些不同;他们的眉骨与颧骨,跟东南方向的人类或许也有些不同;还有他们的血液,里面有莽撞、暴烈、奔放,粗朴,这跟东南方向的人类或许更有不同。文献上说,商周至春秋战国,他们是猃狁、羌戎、匈奴,后来他们争斗,流血,迁徙,繁衍,他们变成更多,匈奴、鲜卑、羌、氐、羯。两晋时,匈奴的一支贺赖种,停留在此,这里峰峦起伏,树木青白,他们给养育自己的山起了名字,贺赖山,就是今天的贺兰山。

今天,我在这里,贺兰山下的一座现代都市。这个城市把岩画作为一项旅游资源开发了,利用了,人类古老的记忆有一部分变成哗哗的钞票声。这个声音令我莫名地想到:上古时代那些涌出地表的泉水,湍流在山坳与谷口,泉水发出金属的光亮,清冽地流过石头,在荒远的时光里,将石头抚摸成一具具日益光滑的躯体。

较早的资料说贺兰山岩画有一万多幅,现在的计算已经远远超过这些。而这并非我的关心,我迷恋的仍是那些曲曲弯弯的符号和线条,它们粗朴与深邃的冲动,击撞着我内心的曲折与执着,它们在坚硬的石头上表达,如我今日在电脑前的敲击并无区别。

3

那该是五千年前的仲春时节,贺兰山的丁香正在无尽地开放。花香溢满妇人的胸怀,潜入男人强健或者忧心忡忡的梦境。那些细碎的炫紫小花,总是在最不经意时触动人的心底,那深微的不可知处,热情和迷恋,绝望和恐惧;还有绣线菊,还有灰榆,还有醉鱼草,忽地一日就娉然起来,摆荡着优柔的肢体,吐露清甜芳香,将山坳间的春情一日日散播开来;还有大片的牛尾蓄、短花茅、金老梅,夜里它们疏枝拔叶的响动,类于篝火的噼啪声,没有几日,便改动了山坡的颜色,山风的气息;泉水里蒙古扁桃的花瓣日渐盛美,它们开在山腰,被风携卷而落,又沿着艰险的沟谷,顺流而下,到达妇人手中的陶罐时,已经布满细细的伤痕。

这时候,巫坐在沟口。这时候,风在沟口凝集成巨大的涡旋,呼呼作响,拍着巫的脸。巫觉到了厚大的温情,这温情鼓荡着巫的冲动,巫的体内无法平静。风又冲下山坡,在乱石与灌丛间荡漾开来。巫看着风一天天荡漾,看着山木一天天葱然,他知道这个福佑是头顶的神祇所赐。他想起草木凋败后人和畜的困顿,那是神祇疏远了人。恩威并施,才是神的尊贵。他还想到自己的恐惧,想到黑暗与寒冷里,蛮荒散发的死亡气息,一步步逼近他,逼近他的女人和孩子,以及他的族人。置身在这种气息里,一些莫可名状的事物升起,周身似有墨黑的洞,似要吞没他,能够吞没他。而神祇每天带来光,又在春天带来温暖,让他看见人的勃勃生机,草木的勃勃生机,恐惧暂且化为无形。他觉得该感恩,还要敬畏。神的疏远或许因为自己和族人的疏忽?昨夜,他和族人一起舞蹈,从天边的最后一束光,到天边的第一束光,不曾停歇。他们靠近篝火,这和神同样发出光和热的事物,靠近它就如同靠近神。火焰灼伤了他们的皮肤,汗毛发出烤焦的煳味,他们仍不曾停歇,直至天边渗露微光。巫凝视这些微光,看它们渐渐涨大,从皙白,至红润,至金黄。巫觉得该记下这一切,记下这些光,记下神祇尊贵的容颜。他从沟口的岩石上站起,走向一个高处,那里有一块峭立的岩石,平整的石面被它粗硬的手指多次抚摸。巫记起每一次抚摸时的冲动,有些像占有女人的饥渴,但快感更为持久,那是像墨黑的洞一样深不可测的渴望,甚或比天地更为久远。

这样我就在若干年后看见了这块石壁,及石壁上的图案。那个神祇就是太阳,这个被人格化的自然神,睁着一双圆眼,口鼻耳俱全,头顶万丈光芒,似一个不知年岁的人间老王。

我其实厌倦任何盲目平庸的想象。几千年前巫的冲动或许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并非如我所述。但我这样讲述一定缘于我的积虑。那些墨黑的事物并非虚构,那些死亡的气息并非杜撰,我梦见被亲人和爱人遗弃;梦见自己在穷尽一生的物欲里挣扎和分裂;梦里,我还看见自己躲在旧屋柴垛的阴暗处,冀盼一杯被阳光照亮的清水。梦醒时,我知道一切是如此清晰,我在渴望神祇的光照进我深黑的心,渴望冥冥里生出力,于转瞬间抚平那些挣扎和分裂。

我耻笑自己,这又是梦。

4

贺兰山岩画的最早凿刻者是部族的巫。为部族心中的神,为一次艰险的狩猎,为春暖花开,为憾天的雷汹涌的洪水,为剿灭了另一个部族,并把他们的女人占为己有,他们刻下,他们为自己的存在而记下。当第一个巫要在石头上画出第一个符号时,他不会选择水,选择树,选择土,他只会选择坚硬,因坚硬才能恒久。他毫无意识,在蒙昧中刻下他心里想起的事,记住的事。

巫身边的青石上堆放着工具。石凿、石斧、石锛,那柄石刀片镶嵌在骨柄上,骨柄已经光滑如玉,宛如女体柔韧的腰肢。巫先拿起石凿,他觉到温暖,春天的温暖,神祇的热量已经进入石凿,进入石凿顶部那颗红色玛瑙,玛瑙把光折在巫的嘴角,巫用舌尖触到那点光,他觉到更多的温暖,他开始凿,把觉到的温暖,觉到的感激,敬畏,凿成一条条粗朴纯真的线条,一双威严的眼睛,能感知众生的口鼻耳,能光耀万物金色的芒。

还有一些寂寞的猎者,一只死去的鹿嘴里还吐着血沫,鼻孔的热气还未散尽,这是猎者今天的收获,他躺在明媚的山坡上,和暖的风带来青草的香气,不一会儿他就进入沉酣,梦见成群的羊,大片的鹿,梦见女人,醒来之后,他觉得这个梦十分美好,就把它刻在了石头上。

当巫和猎者感到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他们看见自己刻在石头的太阳、羊和女人仍像当初一样清晰,他们死去的时候就不那么恐惧了。

那凿刻的声音从远古响起,石头把它们记录下来,让它们在今日再次响起,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记录,并让它久远,人在茹毛饮血的时候已经这样渴望了,远古的人渴望留下深久的痕迹,现在的人渴望被深久地记住。渴望也这样深久地流传下来,太阳不朽了,羊不朽了,那个被梦见的女人不朽了,但刻下它们的人已经腐朽了,可能变成一根草,一株乔木,一块黑亮的煤,没有人知道。

后来这些渴望渐渐展扩,变异,变成人的贪婪和虚荣。

巫最初是部族的首领,巫后来成为权力者,权力者头上的羽冠,权力者头上镶着宝石,结着珠串的皇冠,那是太阳的意象,每一个权力者都要用冠为自己加冕,冠是高高在上的神,威严尊贵,统摄万物。后来还有黄袍加身。黄,是太阳的颜色。后来这些幻想延宕开来,像春风像水波,潜入人的梦境,每个人的梦境。人在梦境中幻想自己成为宏大的叙事者,操纵颠覆的力量,又在清醒时,为身形的卑微而沮丧,而日渐卑微。

在记录里,这些渴望也变成人想知道自己的形成和分裂,比如灵与肉的审判。为此我想到我的渴望,我对记录的渴望,她们该越过人的虚荣,返回第一个巫刻下第一个符号时的直接、幽深和纯粹,那是原拙的至美;她们还应将我深黑的记忆寂灭的记忆,变得栩栩如生,让我的蒙昧,痴心,莽撞和过失,在我的眼前重新绽放,再次消寂。

我在我的记录里,看到两个人影:沉静的外表,激荡的内心;看到我对去疼片与棉布的依赖,看到孩子给予我的信念与审判,看到我对舒适与安逸的贪恋,看到我的自私与逃避,看到夜晚的落寞挤压我空荡的身体,看到我对衰老与孤苦的恐慌,看到我深陷在世俗的泥淖里,与烟灰一起坠落,与钟摆一同摇晃,偶尔还有一些顽强,比如在琐碎里默默坚决,不避疼痛,不惧寂寞,像在黑夜里期待天光的露现。

5

人类最初的文明在国度和人种间匀速行进,所以原始岩画以动物及狩猎最为繁多,贺兰山下也不例外。贺兰山动物及狩猎岩画的数量,证明了那时人间该是个更加名副其实的动物园。

地质学研究已确定了贺兰山早期人类的生活足迹,近一亿年前的造山运动之后,贺兰山沿着地壳的裂痕,横空出世,傲然屹立。峥嵘的群峰之下,有许许多多山坳和谷口,成为贺兰山东西往来的通道。就是在这些山坳和谷口,有了人的足迹,不仅仅是人,还有马鹿、麝、犀牛、狼、豹、猞猁、转角羊、牛、野驴,以及巨大的象和鸵鸟,只是后来它们大多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说起它们是在凭空造谣。

那些珍稀的荒漠草原动物,出现在海拔近两千米的沙冬青常绿灌木里,出现在山沟的水边草地上,也出现在大雪纷飞的夜晚。人在蓦然回首间就遇见了它们,在一株红砂树下,在一片山杨林间。早熟禾正散发着浓郁的涩香,一个精瘦的男人与一只懒洋洋的雌豹,或两两相望,或彼此噬杀。太阳从叶隙间露下,光束被植物的湿气晕成幽幽的绿色,从淡淡的雾霭间穿过,有光明与黑暗两种事物在其间起伏不定。

这些动物大概也具备了西北边地的品性,干燥多风的气候使它们的柔情凝结到身体更深处,只在大片大片的月光下,缓慢或笨拙地显露。那时动物与人是两个相等的世界,或者动物更盛于人类,但人终于以可敬又可鄙的智慧取得了强大。人在强大,动物在退却,在消失。但是人现在有时会被吓一跳,比如在某个贺兰山下牧民家,石头搭砌的露天厕所里,天远地大,人正蹲在无意识的放松里时,随便斜了一眼,见到一块刻着狼或虎的石头,那兽正龇牙扑将而来。如果是个善于联想的人,恐怕就会为身后一丁点的风吹草动胆战心惊了。山下牧民的屋舍附近,常能见到刻有岩画的石头。

如今得益于封山禁牧的功劳,人们能于猛然间看到那些健硕的岩羊。我还记得那时我正站在太阳神岩壁前,身后传来迅疾的蹄足声,惊悸里我猛然回头,两只岩羊已经冲到面前,我失声惊叫,岩羊夺路而逃。几秒之后,岩羊到了我的头顶,并驻足与我对望,浅黄色的瞳仁像夏季灌丛中开放的绣线菊。

有一年农历新年,贺兰山下出了离奇的事情,关于兽的离去与归来。是大年初二传来的消息,牧民的羊只一夜之间被咬死众多,另外还有丢失。雪色茫茫,接连天地,我们赶到现场,看到狼藉一片,看到雪与血惊心的对峙,却意外兴奋。动物专家早于我们来过,并做出鉴定,行凶者为豹或猞猁——这些近半个世纪消匿了足迹的动物。梅花足印被盆子一路扣住,相对于丧命的羊只,那些只剩下头颅或空腹的家畜,被丢在一旁,人们更关切这些足印。主人神情激昂,一遍遍向来人介绍夜里他听见的声音,述说他的三只牧羊犬在夜间蹲在离羊圈最远的地方,在恐惧中发出呜呜的低吼。豹子回来了吗?豹子回来犹如奥运冠军的归来,这种无法言说的荣耀与期待,是意味着人对自然关爱的觉醒,还是有些畸形的纠枉过正,抑或是人心里的诡异与偏峰?一位近八十岁的老猎人说:五十年前,我打死一只豹子是英雄,现在我若打死一只豹子就是罪人。半个世纪的间隙,人的法则与标准判然相对,再半个世纪之后,人的法则与标准又会怎样呢?

6

岩画上是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臀部拖着尾饰,原始人的舞台服装。男人身形稍稍粗大,女人腰肢细长,两个人舒展双臂,甩开长袖,那长袖便如彩虹一般,相接在头顶上方。他们那样子真美,舞姿绝妙,浑然忘我,诗意就在相连的长袖下流淌不息。或许是狩猎成功了,古人觉着有福;或许是太阳带来光明了,古人觉着有福。他们就跳了起来,那些舞姿从心底流出,没有人的教化。旁边是什么乐器发出声音呢,或许类于帝喾制下的《九招》《六列》《六英》,或许类于颛顼制下的《承云》,有麋鹿皮蒙住土缶的鼓,有石刀石斧模仿天帝玉磬的轻击声。

“我跳舞,因为我悲伤”。

我遇见皮娜·鲍希这句话的时间,就是我介入文学写作的时间,皮娜·鲍希,德国现代舞大师。

我对舞者肢体的迷恋,源于儿时的舞台表演,着魔似的热爱,被选作领舞的狂喜。有一个《照镜子》的歌曲,说爸爸妈妈不在家,孤单的小女孩在镜前看到自己,歌词我已模糊,只记得小女孩在镜子前慢慢快乐起来,她浮想联翩,指指画画,对着自己说话,并做出古怪的动作。我就是那个孤单的小女孩,穿着翠绿色的毛衣,两根辫刷刷扎在头顶,在舞台上表演孤单。后来有另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来,那是另外一个我,镜子里的我,我们面对面跳,举手投足,她必须与我同样步调,必须和我形影不离,必须既孤单又快乐。我们很快成为一对好朋友,我们忘记了孤单,并约好再次见面,我们在欢快的乐曲声中道别。这个舞蹈作为学校的保留节目演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中学和小学,那是冬季,后来我的伙伴病了,舞蹈里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坚持到巡回演出全部结束。

所以当我见到这幅双人舞岩画时,那被淡忘的记忆缓缓回来,渐渐地,开始有毛茸茸的事物在身体里慢慢蠕动,凡爬过的痕迹,如清凉饱满的水滴,落在柔软的宣纸上,温和又坚决地溢散开来。

这对舞着长袖的男女,我暗念他们拥有爱情,如果没有心意相通,舞姿怎能这样和谐,长袖怎会相接如彩虹。但是资料里较少提到原始人的爱情,后人多是凭借平庸又美好的想象,将心底对爱情的渴望,赋予对一幅岩画的怀想。资料里说,上古时代流行抢婚习俗,谁先抢上谁就占有,那么那时的女子是没有更多时间想象爱情的。但是这不妨碍后人的遐想,那在心底漫溢开来的诗意。

皮娜·鲍希说“我跳舞,因为我悲伤”。皮娜说得真好,冯秋子说这是她一辈子也说不出的话。我看见这句话,如同见到一条柔韧的长绫,在时空里舞荡,劈开物质沉重的外壳,劈开荒远的时光,抵达人心底黑暗的深渊。谁能说古人的舞蹈是因为有福,是因为快乐?谁又知道渺茫的时空里,人求得生存的艰难,人对黑暗的恐惧与无知?那些远古的痛苦,虽已像蚂蚁般繁衍和变异,但现代舞大师的话,仍然击中了舞蹈的内核,即便是原始舞蹈。悲伤,就是感动。

二十年前,当我在舞台上独自跳着,当真实和虚幻的伙伴一并消失后,我并未觉察到我在舞台上的孤单。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看见一个小女孩在舞台上蹦来蹦去,做着一些可笑唐突的动作,几乎无人能看出这个小女孩对面的空缺。我偶尔换错手,偶尔抬错脚,但是无关紧要,观众因为无知所以宽容。我被允许自由地互换角色,在镜内镜外,互换着自己,没有人在意我的对错,最后连舞蹈老师都无心提醒我,检视者只有我自己。没有丝毫委屈或者不快,我于蒙昧里接受了这个角色,一个十三岁孤单检视者的角色,一切自然而然,像是长在身体里,只能这样,从来就是这样。

7

爰采唐矣

沫之乡矣

云谁之思

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

要我乎上宫

送我乎淇之上矣

这是《诗经·鄘风》的句子,简淡又热烈,三言两语,浓浓爱欲便尽相露现。我见到的这幅岩画也有这样的意境,画面干净,线条明练,与间有动物或其他图案的岩画有些不同,单单一对男女,石头像是交娱之所,像是桑林中的社台,时间是仲春时节的夜晚,月光葳蕤,桑叶瀼瀼。

我是在何新先生所著的《诸神的起源》里,明晰了古人桑台相会的风俗,再往前推,就是生殖崇拜的渊源,这仍然是太阳神崇拜的派生,渴望生命强大,繁衍是唯一的途径,这也解释了国人以多子为福的文化诉求。

原始人是这样的,狩猎和生产劳动期间,男女被隔离开来,是“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因为优秀的部落已经发现一个真相:类似于动物的抢婚制度,其优胜劣汰的方式,严重影响了部族的壮大。为了争夺和占有性伴侣,男人明目张胆地争斗,或秘密地暗杀,部族的人口在减少,秩序日渐混乱,充满血腥。为了减除性魅惑带来的灾难,部族首领下达命令,在特殊的日子,比如祭神、比如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之际,除此之外,男女不得混居,不得相见,不得做风行雨施之事。这些时候,人们要进行紧张的狩猎和劳动生产,这个社会生物学的制度以它在部族之间的迅速推广验明了正确性和实用性。

上古抢婚的风俗是确凿的,并一度盛行。贺兰山岩画也有反映,贺兰山大西沟岩画中有一幅交娱图,两位交娱者身后站立着一个举弓搭箭的射手,正瞄准交娱男子的后背。这幅岩画细细想来,忍不住会让人脊背发凉,从极乐忘我的云隆端,突然直坠而下,仓皇跌入不可知的黑暗里,那样的惊恐想想也要不寒而栗,而命运之手不过是人未满足的生理欲望,人性的蒙昧与冷酷也由此显现。

但那幅画面干净的交娱图有了静谧的美感,柔情缱绻其中,这是一种审美了,性爱之美。他们像是懂得音律,肢体舒缓流畅,沉醉于雾露与草木的节奏中。那女子该是幸福的吧,她遇见了一个带给她性爱之美的男子,石竹花的红艳爬上了她的脸颊,瞳仁像烟花一样绚丽。这也该是一类舞蹈,包容着生命的热情与冲动,避开繁殖,去除性的晦暗成分,在爱的融合里张扬自我,是性的唯美表达。D。H。劳伦斯从二十世纪的英国发出呼唤:如果你不这样,不把一点点古老的温暖还与生命,那么前头等待你的将是野蛮的灾难。今天,我们像是见到了这种野蛮的灾难。

8

岩画坚硬地说着,说着童年或少年,成长或形成,暗昧或激荡。人们不断地想说出自己的存在,怎样存在。我亦如此。我去剖割母亲赐给我的躯体,去叩问父亲遗传给我的讷言,我知道为此我将写下越多的文字,它们将如我的内心,有隐蔽的不羁,有无休止的厌倦,更有顽强与痴迷。

我细细想开去,想到一些快乐、愤恨、痛和羞耻,还有不多的几个夜里的轻语与眷恋,它们翻卷上来,又渐渐远去;我想到母亲对我粗暴的溺爱,想到父亲隐忍里的愤怒,想到爱情突如其来又飘忽不定;想到我,跪在遥远的沙漠里,细数沙子的洁净、干涸和迷乱;想到我在贺兰山下树木青白的平原上,一个远离故乡的城市里,从粗率热情到沉闷犹疑的转变。

贺兰山下树木青白,四际开阔,两个人影在移动,两个人影走近岩画。他们像是从时间里走出,他们不知道未来,他们的心既空蒙又纷乱,他们轻微的话语回应着大地的宁静,他们柔软的眼神将荒野里的每一块石头浸透成动人的传说,他们的心里还有些软弱,因为他们就要分离,那是令人伤感的,他们都不去碰触。天空洁净而细腻,像一面蓝镜子,照彻他们的内心,却又令他们不能确信地上的真实,它使那个女子想到幽蓝的夜空、幽深的梦境,以及一些幽远温暖的爱抚,还使那个男子想到自己多年来未曾说出的渴望。

我也走近岩画。

在这样的天空下走动,我总有一种异样的恐惧和羞耻,因靠近这种光亮,这种颜色,我就会想到自己灰暗无度的内心。我走着,我越来越善于隐藏,有一些破茧而出的冲动,在我体内秘密地燃烧,骨头吱吱作响。我说不出话,静听这些来自不可知处的声音,遥远又切近,激荡又克制,它们使我在蓝天下异化成一个阴湿彷徨的影子。而这一切,都被头顶那个洁净的镜子看去,唯有它看去。

那些嶙峋的岩石,无所顾忌地裸露着,高亢突兀。很多时候,我慑于这种无所顾忌的裸露,西北的天地有太多这样的无所顾忌,不避荒凉、丑陋、贫苦和狰狞。而我怯于表达。

岩画在这里,在嶙峋突兀的石头上,每次靠近这些符号,我都在重温一些热情和执着,它们像血肉和骨骼,它们与在我身体里吱吱作响的燃烧声相近。我记下这一天,并为它写下一些句子:

他们身体暗暗流淌的激荡

那个女子心在抽搐

她的爱人孤独地坐在水边

9

那些滴落在地的血

从一块石头上开始

融化 奔涌

终于坚硬

我记住了这些古老的石头,石头上的符号及凿刻它的人。现在我经常可以看见它们,在电视的广告片里,在一段新近发表的考古文字里,在房间储物架上的小摆设里,在网络里,人们要记住它,人们已记下它。

记住,或者记下,这是人的渴望。于是,人用绳,用石头,用布帛,用竹简,用青铜,用陶,用陵墓,用宫殿,用纸,用硬盘,不停地记下,记下做和说,以及想。现在,一个叫“KEO”的问题又困扰了人,科技遇到了难题,如何让五万年后,或者更久的后人记起我们,懂得我们,对我们怀以敬畏(或者鄙弃也未可知)。人绞尽脑汁。那些从地底下挖出的尸骨,坍塌的城墙,湮灭的字迹,发现所至的狂喜,随即又让今人陷于无休止的困惑和沮丧之中。人对祖先的好奇,类于对未来的探索和恐慌。所以人憧憬了一个“未来考古鸟”计划,是把人类的信息,每个地球人说给五万年后人类的话,收集在一颗人造卫星里,再把它升入太空,卫星被设计运行五万年,尔后返回地球,将其所储存或所携带的全部信息送给那时的人。

可是五万年后的人能否辨析这些信息,那时人已经操着别种语言,那时人的解码技艺已经在另一个时空,或者又返回了太初之境,若此,这场大动干戈的人类游戏将如何收场呢?

其实不过是历史的重演,是人在一万年前的岩画面前遭遇的重演。如我这般,困惑又幻想:看见符号穿过时光,远远走来,已经衰老,双肩疲惫;看见刻下它的人,可能是我远古的亲人,曾经茹毛饮血,并裸着身体跳舞,重建和破坏着家园,后来又慢慢知道爱情;看见时间淹没了人的面容,但是寄放在肉体里的一些事物被流传了下来,比如热情和冲动,比如恐惧与自私,比如今天我在困顿里的挣扎,在绝望里的渴望;还看见石头的坚硬和执着,像对爱情的忠贞,吸纳着符号,带它们走过很远的路,还要再走下去,没有尽头,爱情也是这般流淌,爱情不会停下,爱情还要表达;看见石头真得变成了一张张人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前身后,他们优雅体面,不会用突兀的声音吓着我,他们和我对望,接纳我的凝视,包容我的惶惑,他们让我学会记录,像他们一样安静持久地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