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撞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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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个人

1

一个人,悄然来到了这个世界。

因为这样一次来到,这个人时而感到厌倦,时而又满心好奇。

偶尔,这个人又会这样想:一个人的存在是不可思议的,只是缘于一次细胞的聚散运动,几亿分之一的概率,便成为这个世界上,延续着吃喝、繁殖与表达,这一永恒事件中,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

流光易逝,有一天,这个人突然因其自我感到内心聒噪:从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些确定的想法之时起,她就没完没了,尝试着向旁人传递,其微乎其微的所思与所想。

这个人为什么会产生表达的欲望?并且,还要将之形诸文字、语言,再使之呈示、发表和宣扬。

这个人想得到什么?

她想赢得这个世界里,同她一样,有着诸多表达欲望的人的理解、幻想、喜爱和认同吗?或者,她是为了捞上一笔,谋得一个被人尊重、也被人嘲讽的名声吗?可是,这件事的结果是,她和那些与她有着同样表达欲望的人,往往在越来越多的时光里,感到周身飘荡着愈加广大的空荡与阒寂。

然而,即使这样,也依旧阻止不了这个人表达的渴望,甚至于,随着年月,反而愈发不知餍足。如此下去,就导致了一种情形,为了遮掩这种希求表达的焦灼,这个人会习用一些技巧,从而使表达变得更为隐晦、慎重和虚幻。

一种类似生理分泌物的物质,经由层出不穷的修辞手段,譬如:借喻和象征,就变成了被称为人类文明的艺术。

2

从诞生起,表达这件事就犹如细胞之分裂,物质之能量,变幻之疾无可比拟,直至有一天,又被赋予了社会责任,因此,不管有没有良心,表达里出现了许多有良心的人。

有一天,我觉到,我就是一个有着无尽表达欲望的人,企图漫漶不明,表达犹疑多变,更难以启齿的,是没有一颗善良的心(是为良心)。

譬如:有一天,我对一位姑娘说:

你来势汹汹,时时摆出一副要消灭男人的架势,长此以往,你会顺势跌入空门,因为空门会给你最为火热的体验:你消灭不了男人,就如同你消灭不了自己。

再譬如:有一天,我给一位哭哭啼啼的女人写道:

两个春天的蔷薇和草地都没给她安慰

祥林嫂也比她更寡言

她日夜兼程用词句温暖和击打

她被男人抛弃的肉体

或许还有一点点精神

暮春的一次花开和初夏的一场雨

又使她从呜咽至号啕

她亡命徒般追想

男人欣然赠她的誓言

曾让她升起今生投怀送抱的莫大理想

而今誓言破烂一如漫天纷飞的塑料袋

而今除了乞讨般鱼肉自我

她只能顾影自怜对镜贴花黄

比起山林里美丽的女仙她已幸运许多

那喀索斯的目光从没抚摸过厄科芬芳的脸颊

她还有过男人短浅的承诺

为什么她老调重弹莫此为甚

——追问人心变质?

那颗心不过是一只黑洞洞的口袋

天荒地老源远流长亘古不改

既诞生了美丽与善良

也盛放着倾城倾国的不堪与猥陋

她难道不知千疮百孔

是每一颗心的命运?

3

因为这种尖酸刻薄,我时常懊悔,但是,这仍然改变不了我的心。

夜深时分,我会想到许多事:

我应该等候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再伸手为他阖上双眼。

我应该再想想办法,再为那两只或许可以不死的小狗做些什么。

我应该在铝合金护栏的窗下,倾听海与森林的呼吸,而非写下表达。

我应该不去讨厌会议室,那里混合着聚金斯德所描绘的各种气味。

我应该更有礼貌,不去挖苦那个没一点自知之明的笨蛋。

我应该珍惜记忆、眼睛和耳朵,把生活赋予我的五味,都当作甘贻。

我应该学会节俭,把更多时间用于在梦和穹宇之间漫游。

我应该别再谈论什么意志,努力去做一个对生活毫无威胁的人。

我应该允许一种盲目,忽略种种过失,好让自己显得宽容和平静。

我应该小心谨慎,那些富于历史感的女人,孤独的孩子,他们嘴里含着开启未来的钥匙。

……

无以数计。我还没有做、想做和正在做的事,它们无以数计。它们生来并非为了表达,但一当经由我的身体,均被注入我的欲念,企图表达。

为此,我阻止过自己:

风沙再大,也掩埋不了春天,

你再沉默些,造物就听到了你的请求。

思想一经语言触摸,即刻魂飞魄散;事物一经文字过滤,便与真相更远。

这是神秘主义的逻辑、故作高深的妖术,还是与事实相符的真理?既然如此,还有没有表达的必要呢?

我难作判断。

并暗暗为此做着狡辩:

一件事物,当经过人的感官,还能够复原为本来与客观吗?

一件事物,倘若人们尝试着从各个角度描绘它,难道,不会有一次命中的机会吗?

或许,我之所以需要表达,便只是为了有这一次命中的机会。形如赌注。

4

我漫不经心,却又时时刻刻,为“为什么要表达”寻找令我信服的解释,就如同一个人尝试着自己给自己详梦,或者,追逐那些在黑暗中诞生与丢失的闪念。

这个过程花费了大量时间,足够使一个孩子长大,一片耕地消失,一座冰山消融,森林里的虎豹只余绮丽诡谲的传说。

有时候,这个过程会像卷入一场梦境的做梦者,她突然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返回现实的出口,也就随遇而安,把梦境当作现实了。

有时候,这个过程还会变为一场历险,遇见了数目繁多的歧途,从而使她,这个落入险境的人,无从顾及方向,只一味狂奔逃命,在耗费热情的同时,又无限幸福的,经历了诸般风景。

譬如:有一天,我打算写写我窗外的喜鹊,它黑色翅羽上闪耀的蓝光总使我惊悸不安,我每每为此想到这双翅膀就要燃烧起来,从而忍不住猜想,它或许就是古代印度进贡给中国朝廷的却火雀,它的羽毛能够燃烧,它曾被唐朝皇帝关在水晶鸟笼里,任由宫女们烧来烧去,却愈烧愈美丽。想想吧,在中国皇帝空荡却飘满安息香与爪哇香的后宫,几个无所事事的宫女举着蜡烛,燕燕轻盈,莺莺娇软,追来逐去,反复烧着一只黑色的鸟,就好像烧着她们的青春与寂寞。比起中国传说中谁也没见过的浴火凤凰,这只黑色小鸟儿的神奇,更使我觉察到这个世界的广大、涣散与深微。

有一天,我恍然悟出,这样一次次的奇遇,比起那个最后给了我“为什么要表达”的答复,更令人心醉神迷,更能够平复一颗傲慢和焦灼的心。

这样一来,曾经的追问显得没什么必要了,甚至于,它变得比一次吃饭更要简单,就如同肉体的贪欢一样,表达只是一次次感官的盛宴。

经由这样一次次的贪欢,一个人方知:这个世界的白昼只是夜晚无数个梦里的一个片断;爱缘于一个叫作孤独的事物;造物给了人眼睛,是为了限止人的视力;而语言,它的魔力之一,在于它给人以好斗的激情,使人无休止地因误解而相互嫉妒和争吵。

再经由这样一次次的盛宴,一个人才能越多地认出自己,相比于外部世界的广大、充沛与深微,她显得愚蠢、无能、刻薄、空虚、褊狭、贪婪、唠叨,她有众多难以启齿的自我,她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时空,她才具备了此刻的肉身,而寓言里的一千零一个故事,又多少次指给她,她逃出梦魇的小径。她有足够的理由来摆脱这个人,然而,为了摆脱这个人,她所能够使用的方法,仍然还是表达。

5

一个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表达。

她发出笑声,朗诵诗句,四处漫游,爱和被爱,再孕育一个孩子。

她怎么能够拒绝这些表达呢?

她所能做的,只能是,让表达更为清晰一些,更为果断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