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撞痕
7528400000007

第7章 流水与月亮

什么事物亘古,却常青?

1

夜完全静下来的时候,我和他的争吵终于停止了。

月亮升起,草原的露水很快濡湿我们的行囊、鞋袜。帐篷狭小,空气渐渐滞重,停止了的争吵变成耳语。我轻轻催促他,一同将帐篷外的行囊、鞋袜一一取进,安放在拥挤的帐篷内。这段时间里,他显得很听话,声息细微而柔软,静悄悄坐在黑暗中,听从我的安排,仿佛当空的明月,幽然凝望着眼前的黑暗,并等候着即将来临的一切。

“为什么他不能发出光芒?”

这无理的要求在脑际蓦然浮现,如迸放的烟花,也恰似流星,寂寥而突兀地闪过之后,又迅疾消失了。阒然四野重又归于黯淡。

“他怎么能够发出光芒呢?”

然而,因为他的不能发光,我还是生出了一丝荒唐的恶意,觉得一定要为此惩罚他,以发泄整日争执的怨气。但是转瞬之间,我又完全软弱了,气鼓鼓的身体因为接触到夜的气息,因为从帐篷的纱顶处望见了黄澄澄的月亮,即刻像春天屋檐下的冰凌,一滴连着一滴,溃军般融化了。

现在是盛夏,积雪已聚为溪水,流淌在这个海拔三千米的高原草滩上,悠长而明亮。此时此刻,他紧挨着我,几乎头触头,我嗅见了他衣领间弥散着的烟草味,微弱又固执,犹如他的体味,他的话音,他的眼神,一经掠过我的身体,便击垮了我的全部防卫和对抗。

“他突然这么顺从与听话,他累了吗?”

这一天我们走了大约七百里路,车况极差,水箱半小时便要加一次冷水。昨晚水箱暴锅的焦烟味我记忆犹新。焦烟、土尘、酷热、关卡的费舌、迷路、狭促的座位,意外与不适接踵而至,连同我与他的争吵,仿佛出行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城市、村庄、草原、寺庙、河流,因为匆匆而过,不及一本奇诡之书里,一位威尼斯青年对忽必烈汗的讲述更能打动我、引发我的遐想与热情。然而,这一切又都没什么,我们漠然而然,无动于衷,除了争吵不休,始终安心接纳着这些在路上的不适与不习惯。漫无目标的游历,正是为了破坏那些按部就班的日常。但我们的争吵与此无关,我们双方的坏脾气,并非因为不适而起。无人知道我们因何争吵,甚至不见我们的争吵,然而,我们的争吵一直持续着,并且激烈、混乱、难受,让我喘不过气。

作为一个男人,他的服从或许因为并不在意这些,这些类似日常起居的琐事,比如,帐篷的通气纱窗要打开、充气睡枕不要吹得太鼓、防潮垫不要紧靠帐篷、头灯要放在枕边、通信用品要用塑料袋包好,等等。

黑暗里,他安静地听我说着,看我做着。

安放好行囊、鞋袜,他转身躺下,尽管极力压止,但我还是听见了一声凝重舒畅的深呼吸从他的胸腔传出,仿佛倒下的地方,是令他企慕已久,正是他最终要抵达的远方。夜风擦过帐篷,幽暗而顽固,水声清冽如刀光;因为空间窄小,月光被阻挡在四方的纱窗之外。我们在大地上的这个所在,如同一个窥视者的内心,孤独,隐秘。

我看不见他的目光及神态,他黑乎乎倒在一片黑影中,犹如一个深黑的洞穴。一无所有,也像一个虚空的幻想,不曾存在。我任由这黑影的沉默逐渐涨大,并甘愿为这沉默所掳获。持续一天的争吵,已令我疲惫而软弱,沉默使我们暂时远离,使我们放下对彼此的奴役,变得平和、柔软、怠惰,仿佛濒死之人对生的眷恋,化为与世界的讲和。

沉默里,我放任一向凌乱的浮想,然而没过多久,我仍如成了一个囚徒。我的思绪无法离开他,他仍然奴役着我。我狐疑又清醒,既确信他在顾念着我,同时也毫无把握地想:他可能沉浸在往事中,这件事里没有我,但事情持久和热烈的气息仍笼罩着他,他与之搏击并激烈辩驳,如同我被奴役。或者,他什么也未想,也没有看到,包括我所做、所说的一切,因为他是一个虚空。

2

“我的骨头在响,你听见了吗,咯吱咯吱,像快散架的椅子。”

野外宿营,尽管充气防潮垫已足够舒适,但干硬的地面仍是我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我不断翻动身体,骨头的咯吱声越来越大,我难以忍受,便说出了口。

“你说些什么吧,让我忘记这骨头的声音,如果这样响一夜,黎明时你会发现你的身边是一堆枯骨。”

我听见他温柔的呼吸,随即是他温柔的话音。他拍拍我拥住他的手臂,又轻轻抚摸着,极轻极慢地,应和着一种节奏,持续、稳重、绵厚。这节奏是我熟知的,它在我们头顶的小纱窗外,在我们身下黑暗的泥土里,在百米外澄澈的流水中。这是他惯有的节奏,此刻经由他指尖与掌心的温暖,一丝丝进入我的体内,如同平息的海潮轻轻舔吻着沙滩,每抚过的地方,留下了浅浅的柔软的波痕。月光在满月时牵动潮水,他用这持续、绵厚的抚触俘获我,很快,我落入他的节奏。

黑暗的大地飘浮在月光下,流水淙淙,银光闪烁,好似飘动在诸神亘古的躯身上,褶皱重重的绫带,经历万年,也不曾衰朽。

“我是怎么遇见他的呢?”

我遇见他是在另一个夏天,是因为他具备我所认可的一种精神品性。他几乎拥有一种触知事物的天生魔力,凡是进入他目光的事物,便可以无止境地更新生命。他像魔术师一样,为我讲述这些事物不断更新的生命。以至于很多时候,我弄不清是他赋予了这些事物以新的生命,还是这些事物本身就具备这些无限的品质。我选中他,也就意味着允许他带引我走向一个精神国度,允许随之而来的种种艰难。事实上,现实已经回报了我,他会常常将我带到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城堡,城堡里的迷宫与廊道无穷无尽,不仅如此,他还会根据自己的兴致,随手在我目力所及处设置一个障碍,让我在百思不解中,贻误许多进入事物的时机。

他是一个真实的虚空,多年来,为我的幻想所哺育。

我和他之间过于抽象的关系使许多人不解。就像我们的争吵,整车人未曾听见我们的争吵声,然而我却几乎在争吵中被压断了肋骨。我想对每一个人诉说我的心酸,却又甜蜜地闭住了嘴。

这一次,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上,我们有流水与月亮相伴,他像这几年来的每一次带领一样,用温柔的呼吸,温柔的话音,轻缓的抚摸,拽我进入了他黑洞洞的身体。但是,我仍然无法记下我进入的方位,我在第几号门洞进入,在第几条廊柱下隐身,启明星是否升起,花朵是否绽放,我全然一无所知。他不给我留下记号的时间,他的话音犹如咒语,顷刻间将我的神智肢解,我忘记过去的险恶,忽略紧要的任务,全然被即将看见的图景,被依附在他身体上的幸福灌醉,就如同此刻,他用指尖与掌心牵引着我,我因而随即看见了他向我展示的图景。

“比起苦口婆心的劝诫,干掉无药可救的坏蛋真是痛快极了,或者干脆也变成坏蛋,因为救世者从来就是白费力气。你说这个故事,是想让我自相矛盾吧?”

他为我讲述了这片高原上的一个传说:萨迦法王降伏魔女。因为保护萨迦法王,侍从挺身而出,愿替法王献身,但死前所遭受的巨大折磨令他痛恨,从而发下毒咒,死后变为吃人的魔女。法王为此痛心疾首,转世为活佛后,终将这位生前救人死后吃人的魔女降伏。

他的声音低暗而平静,仿佛城堡某个廊柱后投向我的一束目光,虽难辨深义却富有质感。此刻,这束目光的重力,催促我在他的身体里继续潜行。他微弱而投入的话音不经一丝停顿,节奏流畅光滑,句子与词语活像蹲伏在暗处的猎犬,在猎物出现后最为恰当的时机,倏地拔地跃起,划出一个漂亮的凌空姿态。

他忘我地描绘,显然已经忘记我的存在。脚下百米外清亮喧腾的流水,已经将他的思绪拽拉得如水流一样悠远,蛇身一般蜿蜒。而我,也几乎忘记这个故事之外,我们从哪里来,将往哪里去。更多时候,他于我而言,正是这样一个角色:带引我舍弃现实的纷乱、嘈杂与迷茫,从而由另一个时空,领悟一个个体感知事物之美丑与真伪的奇特天赋。只是他的方式,多数时间令我不满与气愤,他时而暴躁,时而傲慢,时而又诡计多端,但是,他如果总像这个夜晚一样温柔与安静,我一定又会责怨他的单调。

3

黄昏时我们选定的这个驻扎地,位于进山前的一块平地,紫色、白色与黄色的小花形如繁星,单薄又顽强,或一簇簇挤着,或一株两株,开遍整片草地;黑蚱蜢因为我们的来到惊慌失措,活像逃荒的难民,拖着恐惧的躯体四向飞蹿,有一些更失去理智,自杀般跳进溪水,仿佛溪水是更浪漫的坟墓;溪水清澈冰凉,夕阳映照下,橙红的波光渐渐转为青灰,恰似不远处的山色;提水时,黑色的小鱼在石隙间出神,几米外有人垂钓,钓钩上的光芒有如死亡的脚步声;河水澄清后,我们煮茶热饭,鱼汤鲜美,鱼肉细腻,不经意间,披满霞光的山峦便仅剩黑魆魆的轮廓了。

夜深时,水声越加柔润光滑,宛如幽暗里挤碰的碎玉,丁零叮当,溢满了夜空。我抬起身子,截断听力,朝向月亮望了出去。

“靛蓝的天流下来了,河水一定被染蓝了。”

他默不作声,给了他灵感与想象的流水声,此时拖着他记忆深处的事物,已经越走越远。他的心在哪里,这我永远无法知道,也没有勇气知道。

我们回到各自的沉默里。我并不平静。那个在夜晚引诱男人、吞食孩子的魔女,此刻已被铁链束缚在寺庙中,无法再飞临高原的夜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讲起这个故事;在这片神、人、魔共存的高原上,积雪化为流水,流水又凝结为积雪,我们的身处之地,以及我和他,仅仅是这亘古循环上的一粒微尘,我们在流水边说过的话,听到的传说,是否被流水听到,尔后带往远方了呢?

丁零叮当的流水声,突然不那么悦耳了。流水的远方在哪里?我的远方在哪里?这些年,我太依赖于他,他的孤独与快乐,都是我心灵的滋养。那么,未来他会去哪里呢?

4

整个晚上,流水声不懈地击撞着我的神智,还有那些乱糟糟的浮想。后来,流水声终于彻底打昏了我,以这种方式,我才睡了过去。但是早起的牧民经过我们的宿营地时,“突突突”的摩托车声毫不客气,鲁莽地碾过我的浓浓睡意。我带着一丝怨愤望向纱窗,天露着苍青色的脸,灰色的云团犹如魔女遗落的斗篷。晨曦中的露水清甜冰爽,丝丝缕缕,微杂着些许青涩,穿行于帐篷间。然而他不在。他什么时候起来,为什么没有惊动我就钻出了帐篷?而我如此困乏,因为答案过于费解,我拉过睡袋掩住半个脸,继续睡去。睡意沉重,此时我没有心力为他劳神,关于他的来去,就如同他繁复跳跃的思维,我是无法做出任何限定的。

上午九点,黎明时苍青色的云絮眨眼间被驱赶而尽。阳光灿烂灼目,环绕着这枚巨大的金色玻璃球,天空由近处的浅蓝,一点点转为远处静谧的深蓝。阳光下,草地喧腾不已,拍照留念或者追逐打闹,嬉戏声跃入斑斓的溪水。孩子欢快的脚步落下来,踢飞了草棵间的露珠,它们四向迸散,细小的尖叫熠熠闪烁。白蝴蝶闻着笑声而来,翩飞于营地周围,仿佛一群贪慕热闹与欢乐的年轻人,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表现自我的机会。

他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正蹲在溪水旁,沉浸在一簇黄色小花的端详里,我说不出花的名字,矩形花瓣显得有些木讷,但对开的花序又给了它挺拔的身姿。他的身影倒映在溪水里,遮住骄蛮的阳光,我和小花都落在这片阴影里。他的裤脚湿透了,鞋面上沾着几粒草籽,我闻见他身上青草的气息,看到他眉宇间洋溢着的亢奋。只一瞬,这亢奋便跳进了我的身体,我无名地欢快起来,从来如此,他的喜悦总甚于我自己的欢乐。

他告诉我他像羚羊一般,从太阳升起的一刻便开始疾走,翻爬了三座山岭。

“不管他走了多远,他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望着他被汗水濡湿的脸颊,神采奕奕的黑眼睛,心里只有这一句话。

他掬起溪水洗脸,水流进他的脖颈,豆绿色的衣领便洇成了深绿色。接着,他又用冰凉的溪水打湿头发,湿发在阳光里,发出黑金似的光泽。

清晨一次陌生而疾快的徒步,让他在这独自的行程里,闯入了一种令我感动的热量之中,我难知这热量在他身体里奔腾的形式,这热量融化了什么,又有什么物质自这融化间而萌生?

一切都是未知的,犹如眼前的流水,来与去的长度,显现与消失的时间,与我而言,均充溢着未知的快乐。我满心欢喜地只看看他。

“要出发了,今晚宿在一条大河的岸边,路很远。”

他点点头,轻声应着,眼睛盯着浪花,神情安静而游离。一看便知,他仍沉浸在清晨徒步的欢悦中,这欢悦已超越了一切,使即将开始的行程显得微不足道,我的话音、我们将往哪里去、宿营地、旅途风险、饮食,这些现实的细枝末节,均被他内心的欢悦击落,一个接着一个,落入水中,又随着流水远走了。而我无法为此怪怨,在漫长的旅程中,我需要这样巨大而清澈的欢悦来感染我。很多时候,我为他能够容忍我的悲观与无趣深感安慰。我撩起一些水珠,水珠溅在他的一侧脸膛与手臂上,他醒过神来看看我,脸上绽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们拔营起程,没多久,阳光便变成灼白的剑刃,挥击着车窗玻璃,车身颠簸,活像一个体力不支的败军,摇摇晃晃,做着最后挣扎。我们小声为魔女的多重人格而争执,又为某一个关于流水和月亮的传说而意见分裂,但我们不再像昨天那样争吵、怄气,反而因此激赏对方的思考,仿佛这些话语的出现,是多年祈求而来的相遇,或者,是即将到来的永别。

5

下午五时,金黄色的夕照还在草原上徜徉,玉白色的月亮已经升在半空里了。当看见大河曲曲折折梦幻般的身影,整车人沸腾了,我和他的欢呼声虽然不及旁人,但我们紧紧依傍在窗边,贪婪地张大眼睛,俯望大河浩荡柔软的身姿。

大河亮如明镜,银白色,又被夕阳镶了绯红的花边。

从上午到黄昏,连续七小时的旅程,海拔已升至三千八百米。整车人乍起的欢乐被我看作另一种形式的高原反应,但我们谁也无法遏止这欢乐。

大河匍匐在一望无际的绿草甸上,躯身绵延,不见首尾。草甸上没有河岸,因此大河可以无拘无束地伸展,时而聚拢成开阔的河面,时而分散为修长的支流,聚聚散散,浩浩荡荡。远远望去,大河是静止的,丰盈的,仿佛它只是孕育,不曾有第二种命运,孕育使它柔情满怀,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一切均从这里出发。

大河的温情脉脉令我们难以置信,我们的日常经验是另一种:浑浊和怒不可遏。我们生活在大河的下游,在那里,大河已由眼前“舒缓的母亲”变为“粗暴的父亲”。一定有许多事激怒了“父亲”,贫穷、悲辛、屈辱,但“父亲”从来不与我们倾谈,它只是发怒,它怒气冲冲,它令我们愤恨,令我们总想远离它。现在,当我们看见大河“母亲”般的容颜,整车人,我,还有他,在乍起的欢呼之后,很快都平静了下来。一阵温暖的抚慰过后,我竟然偷偷地伤感起来,因为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母亲”。我们这些被“父亲”养大的孩子,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应“母亲”的温和与柔软。有人呆呆怔住,有人低下头,思索这不可思议的变幻。昨夜,那些从“父亲”身上继承而来的粗暴与易怒,已经历了那条溪水的濯洗,此刻,我们血液里的“母亲”来临了,那么,昨夜的濯洗,便仿如一场无知无觉的迎接仪式了。

有藏女在浅滩边濯洗,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但感知到了她们黑甜的笑容。

我们回到了“出发地”,每个人的沉静,多少与此相关。

而出发,也意味着终结。

6

大河突然拐了一个弯,拐弯之处是一片洁净的沙地,河面一望无际,最后挡住视线的是一条青黑的山脉。晚霞从瑰丽转为黑暗,月亮由玉白转为澄黄,大河自始至终宁静无声,仿佛想通过停止流动,来掩盖一切生命的秘密。

是夜,我们在这里安营。

他饿了,胃口极佳。持续的欢快情绪耗费了他的体能。他告诉我想吃到一块新鲜的牛肉。没有新鲜的牛肉,我们的食物只有饼、咸菜、干牛肉和方便面,但他却因此更加兴奋,他为自己渴望得到一块新鲜的牛肉而高兴,这个精神至上的男人,在等待食物的过程中,轻快地吟起聂鲁达的诗句:

那些船只是我的宗教

除了生活之外,我别无出路

气炉蓝白色的火苗升起来,月亮在火光中暗淡许多。他盛了第二碗方便面,兴高采烈,吃完了我分配给他的饼、咸菜和一小块干牛肉。我们还有相当长的行程,食物与水并没有多到可以随意吃喝的程度。

整整一天,我和他没有发生任何争吵。这像初次目睹大河“母亲”般的姿容时我的吃惊一样,同样是不可思议的。我们之间,多年已习惯对抗、化解、再对抗、再化解这样一种程序。有时候,想到这样永无休止的争吵,绝望而厌腻的情绪使我无法辨清我的爱。我跟随他多年的原因,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想收服他?但我没有占有他的欲念,因为我从不希望自己仅仅属于他。我们彼此,在牵手的诸多机缘里,情欲甚至不曾重要过。但我又像一个多欲的女人,紧盯着他,催促他与我进行1对抗,催促他给我带来热情的压力和动荡。而当我像破解一个古文字的笔顺一样,消除这些压力带给我的不适时,那欢乐使我可以抛弃任何一个我珍爱的人。现在,我和他,完全平静了,犹如经历过长久的动荡,终于抵达一个可以安心休憩的角落。

然而,感动之余,一种奇怪的不安也开始游走。

与我恰恰相反,虽然不再与我争执,但他的兴奋持续不衰,为此我疑虑重重。

我并非一个虐恋症患者,我讨厌心理分析,讨厌那个叫作弗洛伊德的精神病男人,讨厌“恋母”“恋父”这些庸俗色情的心理分析,我最愿意做的一件事是,从我和他这样那样无法躲避的相遇与争吵里,找见最动人与洁净的所在。那么,我们之间,突然出现的这样一种和谐局面,一定深有原因,一定令我深深感动。只是一时之间,我难以断定,我们素来不甘寂寞的矛盾消失在哪里。而他,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似乎已经决定了什么。他决定离开我吗?

7

母亲般柔情的大河陪伴着我们,夜风里,升起它温暖的潮息。

等到大家睡下之后,他拍拍我,一边亲吻着我的额头,一边轻声发出了耳语。

“是下弦月吧,老人说不该出门的,下弦月不吉利呢。”

我的话没能阻拦他,他催促我,我们悄悄爬出了帐篷。

他牵着我,我们往沙地的更高处走去,他兴致勃勃,边走边絮叨着沙子的温热,一整天,他不放过身边每一个带给他知觉的事物,亢奋,喋喋不休,活像一个热病患者,被精怪施了法。我们光着脚,在沙地上疾走,像怀有企图的夜行人,只能趁黑行事。然而,我这样走着的时候,却突然生出强烈的感觉,我和他多年的相伴,第一次在共同的行走中,一无所想、漫无目标。

月亮照着我们,像照着两只幽灵。我们站在较高的一座沙丘上面对河水,河面宽广而黑暗,月亮在河面的左上方,所以仅有这一小片河面闪着银色的粼光,其余之处,只有当微风飘过,河面上才会泛出星星点点的亮。他一直揽着我的肩,热乎乎的鼻息惹得我担忧起来,以为路上着了风寒。我伸过手,触触他的额头,温暖而健康。

不远处的山峦犹如驯顺的巨兽,身形庞大,又像坚固的屏障。我们坐下来,对着月亮,对着黑暗的河水,紧紧依偎却不发一言。我奇怪我们为什么同时抵达了一种坦然的沉默。我突然想起了昨天的争吵,它们此时像功德圆满的法师,缓慢而坚定地进入了一种平宁境界。沙地一片静寂,蛙鸣在稍远处一点点稀落,河水死死闭住了嘴,仿佛要坚定地与夜融为一体。它们个个都不想从这静寂里挣脱,齐心要扑入这静寂的黑色胸怀。还有我和他,我们共同抵达的沉默,也被月光抚着,一并送入了周身连绵起伏的静寂里。

沙地苍白,下弦月歪斜着挂在中空。月光清朗,但比起昨夜,已微微弱淡了,它甚至照不清晰我们的脚趾,这个为许多人带去慰抚的自然之子,我总嫌它过于冰冷和遥远,然而这天晚上,却让我触摸到了一些与伤感、慰藉无所相关的事物。我更在意的,是几天之后,月亮带着自己的残躯,也扑入这静寂的黑色胸怀,再一次投入它新生、死亡、复活的轮回之中。那么,我和他的沉默,是不是已经提前预示着这样一种征兆呢?自出生、自相遇,我们早已落入一个无休无止的循环之中,早已被古老的时光和想象纳为牺牲。

我们坐到夜凉,当彼此的体温都不足以被对方索取时,我们回到那间绿色的小帐篷里。这一夜,轮到我为他讲故事,我枕着他的手臂,心满意足地描述:

你突然离开了我,几年之后,我依然孤身一人,另一个我替代了你的角色,我依次像你曾经带领我一样,独自游历,目睹了一些新的图景,一些新的境域。形单影只的我,偶尔会有些伤感,但总会有一些事,将这些伤感撞到灰暗的角落里去。有人以为我在等什么人,我无心去做任何解释。我其实很少感到孤独,我和你,虽身处两地,相距遥远,但却做着一件共同的事,我们凭着同样的旨趣、骄傲和固执,出入高地与峡谷,复杂与清澈,神奇与平庸,我们彼此的较劲与激励从未停止,只是变得遥远了。但我没有去解释,这个世界上,误解从来比理解多,也比理解更幽深。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会再相遇,在时间这张网上,任何可能都会发生,但我还是愿意落入俗套,畅想有一天你会回到我的身边,你带着一张苍老而固执的面容,站在时间的某个廊柱下,启明星正在升起,紫茉莉正在开放,你满目温柔与信任,凝视着我,活像一位十六岁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