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撞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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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与一片松林的邂逅

松林

从车上远望这片松林,原生林与次生林层见叠出,葱茏茂密,宛如一张巨大的绿绒毯,密密实实敦厚柔软,随苍茫大山迤逦远去。公路隐约在一望无际的苍翠中,犹如缠绕其上的一条白丝带。那时,想到所去之处,是消失在这张绿绒毯中,我的心里忽然萌生一丝怅然,仿佛要与外面的世界道别,而未来难测。

松林葱翠明亮,人在林子的颜色里,显得如此灰暗、落败。

像穿行的两粒尘土,笛与我踏上覆满浓荫的林间小路,找寻看林人的房子。我们不熟悉这个溢满重重绿意的世界,它新鲜又稳重,幽深而馥郁的气息既令我们欢悦又使我们不敢妄动。松树挺拔,棵棵耸立,像列队的士兵,整座山林也就仿佛一支严整的军列队。

最初我们小心翼翼,脚步放轻,担心惊扰林子里的秩序,或惹怒一只脾气暴躁的小动物。然而当凝神谛听之后,才知林子丝毫不曾在意我们的来临,蜂蝇依旧振动短翅,粗鲁地扑向花朵与腐叶;没有一片叶子是安静的,一阵风或一束阳光,都会迅速引来一场喧哗与沸动;远处的松涛此起彼伏,轰鸣不息,犹如汹涌的大水奔下山涧,既能引诱一个探险者,也足以威吓我这个胆怯的人。鸟鸣繁脆光滑,似乎紧随我身后,我却始终找不见它们美丽的身影。

一条石块垒就的小路高高低低,曲曲弯弯,这是通往看林人房子唯一的路,也是笛与我的幻想之路,但我不会想得太远,在这座松柏蓊郁的古老山林里,我愿意往日因为敏感而发酸的视线被蒙蔽,被蒙蔽在这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绿色之中。

小路细长、幽静、洁净,因为潮湿,石块底部多泛出一层茸茸的嫩绿,光斑在上面忽而跳跃,忽而隐匿,仿佛一个关于来到与消失的寓言。路旁铺满经年落下的松针,厚实蓬松,又生有大片浅绿色软藤植物,这些弱不禁风的植物丰茸柔嫩,茎秆纤细,阳光下几近透明,匍匐于地表,我无法想象它在暴雨中的情景。

在这满溢着重重绿意的林子里,事物皆在萌生,快速长大,唯有“我”,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我”,往日她被我用尽各种手段,以各种名义加以维护、坚守和表达,现在她低矮下去,一点点被舍弃,没有丝毫怜惜。

花朵

笛每天上午十点准时出现在山坡上,拿着相机,对准阳光下那些寂静或芬芳的花朵,那些绚烂夺目的蓝、白、粉、紫、黄色小花,没完没了地拍照。常常,为了焦距,笛跪在青草丛生的泥土上,宽大的亚麻外套在风中飘动。笛也许并不知道自己膝下这片山野的年岁,她简单地就跪下了,像每个年轻人一样,易冲动易感动。笛下颌微垂,心无旁骛,眼睛直视掌心的镜头,仿佛镜头里的世界夺魂摄魄,正是她追慕已久的安居之所。倘若举起的手中没有相机,笛的剪影宛如一个祈祷者,而她所心仪的家园正在接受她的敬拜。

而从山坡回来,笛总是沮丧的,笛说:我的镜头是死的,拍不活这些花草。此时笛的心里只有两字:烂漫。尔后,笛恶狠狠地说:把这词灭了吧,灭了吧,它让我像个笨蛋。而说完此话的笛仍然继续卧在这片烂漫明媚的山坡上,与黄蜂、绿头苍蝇、瓢虫、蚂蚁、蝴蝶、蜘蛛、毒蛾、蝎子一起,贪慕着野花的鲜异、喧闹和放恣。

花朵散布青草丛中,高矮不一、颜色相间,这些只有指甲大小的花朵,生得极其单薄,却开得疏放、奋力、自信。然而它们又是孤单的、无序的,树根上、灌木下、溪涧旁、石缝里,处处皆是它们清瘦的身影。它们没有集体,蓝花从不与蓝花结伙,白花从不与白花为邻,它们似乎从不需要伙伴的安慰与勇气,便能独自生在一株荆棘里;它们似乎生来热爱并效忠于这面山坡的凌乱与自由,所以开得既舍生忘死又袅娜动人;它们也像保有一个卓异的秘密,它们打乱秩序,完全是为了拒绝人们能够轻易地言说它们。

“玫瑰无因由,花开即花开。”

有风吹过的时候,山坡会蓦地动荡起来,却也更加迷人,花枝迫不及待地招摇着,仿佛接到了远方传来的信息。那信息是久盼的想望,也像是突如其来的召唤,因而便使它们难再按捺身体里的热情,以至于忘情摆荡,仿佛一条缤纷流动的河。

从山坡上的一朵花,到河里的一滴水,也许正是风所递传的生命之请。

笛在这片山坡上拍了上千张照片,终于有了她满意的一张:一株白色的满天星,牵着它黑色虚幻的影子,在风中奔跑。

花朵有灵魂吗?笛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

可是镜头里所凝结的,是花朵的灵魂,还是人的痴心与欲望,或是短暂的感情用事?

蝴蝶

我不知道它会把我带往何处?

先前它停在一片硕大的荷叶上,双翅合拢,我见不到它翅膀上锦缎般的花纹。我悄声走近,屏息打量它,荷叶露水未干,它选了一块干燥的地方,阳光明丽,荷叶熠熠闪光,它长久停留其上,仿佛观众退场后,光芒四射的舞台上,一位面对空荡与孤独的演员,默然无语。

我的身前身后,它的同伴——一群翩飞的舞蹈家里,只有它靠我最近,只有它静止在阳光里,如一片橘黄色叶片,魔术般竖立着。没有人知道它想什么,或者它什么也不想。

面对寓言般短促的一生,蝴蝶该是热爱激情、贪图享乐的生灵。

死去的蝴蝶总是张开双翼,所以它合拢的柔翅意味着一个流光溢彩的生命,此刻,这个生命伫立在我眼前。

生命之间的相遇如此偶然,虽然偶然从不可能覆盖所有,但却足够在这一刻里,呈现人所从未意识到的自我,以及世界着意隐匿的大惊喜。

或许我的呼吸惊扰了它暖融融的小憩,它蓦地展翅,在我眼前飞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但很快我看出它有些犹豫,因为当飞至抛物线的最高处,它来来回回旋转了两圈。它有些茫然,不知飞往何处。宛如飘动的音符,在节奏的替换处,稍作休止,以便进入旋律更深处的欢乐与疼痛。就是在这个时刻,我决定跟踪它。

进入山林已经一周,时间一天天变得清澈、宽阔,偶尔我说我成为一个女王,财富如云不知凡几,时钟每一秒的跳动,我的百宝箱便又多了一粒美轮无匹的宝石。大自然驱走了我素常的慵懒。清晨深情而隆重,晨曦神一般自枝柯间降临,霞光穿过松林有如仙子。这些天里,我不再焦躁不安,或者紧张如一只受到攻击的刺猬。昨天我躺在一面石头上倾听流水,今天流连忘返在一只蝴蝶的生命里。

它停顿一刻,接着便沿着小路低低飞行,我只大约看到了它斑纹的颜色,乌黑与绛红,它飞得懒散、无精打采,几次迟疑着想停下来,却因为我黝黑影子的冒犯而被迫放弃。

后来它终于落下,落在小路上一块灰白的石块上,阳光金子般闪烁,它实在不愿再奔命了,方才斑斓绚丽的梦境,已在痛惜中远去,那么,现在去找回它吧。

蝴蝶大概感知到我虽冒犯了它却并不是一个手持纱网的捕蝶人,所以,它在我的影子里不曾触摸到危险。这一次,它稳稳落下,并且奇异地张开了翅翼,仿佛怜悯我的好奇心,或者我们之间达成一笔交易,它准许我窥探它无与伦比的花纹,而我不要再惊扰它的睡梦。

我惊喜万分,慢慢蹲下身子,再稍稍靠近它,一切尽收眼底,我的瞳仁一定映见了神的旨意,神说你这黑暗里诞生的卑微生灵,让蝴蝶身上的这几点绛红为你贫血的身体带去热忱吧。

花纹乌黑而规则,斑点绛红而无序,这卓异的排列天工夺人。那一瞬间,我倏地生出占有之心,并一触即发不可遏止。我违背了蝴蝶与我秘密的协议,情不自禁伸出了手。然而,在触到粉嫩翅翼的一瞬间,蝴蝶惊慌而愤怒地飞出了我的掌心。

我企图未竟,便紧追不放,它飞得越快,我步子越大。它一直在我身前平飞,并不离开小路,但小路何时分岔,何时变得平坦,蝴蝶在哪里消失,我在哪里停下,因为跑得全神贯注,我一概不知,以至于后来,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视:世界漆黑,一只明亮斑斓的黄蝴蝶引带着我,向着无始无终的时间深处,急速飞去。

溪水

奇怪的是,我总要幻想会有什么事物随溪水顺流而下,再被我眼睁睁遇见。

溪水不宽,四五步便横跨而过,水冰凉彻骨,水声清脆,幽幽地响着,昼夜不息。浓荫下凹洼处的水流稍稍平缓,聚集着暗淡的光,像飘展的黑缎,或光滑的黑玉,比起阳光下五彩斑斓的水面,那里显得危险而神秘。

据说溪水的源头是山泉,据说看林人也不曾找见那个汩汩涌动的泉眼。这是圆满又令人喜悦的回答。穹宇下的事物,它们生生不息繁衍盘绕,那些不可知不可解仿佛恩降,因为那些曾经获知了宇宙秘密的人,不是死去,便是眼瞎耳聋,苟活在世。

我是期许这种未知的,它更能引发想象,更能使我远离此刻,只是我并不知道,于时间而言,那个涌出泉水的不可知处,是过去还是未来。在林子里,我不仅不辨方向,也渐渐无法辨知时间了。

溪水依山涧而下,高高低低,弯弯扭扭,布满巨大和细碎的卵石,溪水两旁皆是茂密的山榆、桦树,和不知名的灌木与花朵。溪水幽幽流着,悠然散漫,摊着细长的身躯,不知所来,也不知所终,那种表情是冷漠的,淡漠到根本不关心自己是谁,又命归何处。

水寒,所以无人能与这条溪水有更多的亲近,连看林人都惧怕它的寒气,即使在夏季。所以仅仅是撩起一片水花,仅仅是一瞬的寒意,也足能感知到它的严厉和拒绝。我不知道这条温婉妩媚、熠熠闪烁的溪流,何以具有如此幽远的敌意,或者,它是想借此疏离于环境,更与人格格不入。

只是,水的寒意并未使我淡忘那个幻想,每一天的每一眼,我依旧期待着一件美好的事物顺流而下,流过我的眼前,或者停息在一片树荫下的水面上。

而我不曾把我的想法告诉笛,笛也许会很浪漫,有时候,她浪漫得甚至有些肤浅,她会以为我在幻想一个漂流瓶,里面装有一份陌生又热忱的情书。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依旧隐隐幻想着那件美好的事物,而除了它的美好,我并不知道它确切是一件什么东西。事实上,它近于一个虚无,却固执地存在于我的脑中。

所以,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当水面上的阳光耀花了我的眼睛的时候,我干脆逆流而上,花去一个上午的时间去寻找它,当然,这样做是为了证实这件美好的事物——一个虚无——它被上游的某块石头阻挡在了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