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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鬼

山鬼:山中女神,《楚辞·九歌》写: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1

二零零五年春天,我的眼睛目睹了有生以来最为变幻莫测的云雾。最初,我有些无法信任自己所在的高邈地势,因为那些原本高不可攀的云层,它们在某个时刻,忽然蒸腾在触手可及处,且晦明变幻之疾快,总让我看不清自己身前的路。

我在这座险峻的大山中行走了两天两夜。两天里,我慢慢习惯了脚下和身旁的云雾,习惯了这些玩闹的云雾在我身边撕扯或者舒展。后来,我完全安静了下来,并以满心坦然察观它们的形姿,以及它们玩累后,从它们身下一点点清晰起来的绿色山寨,发光的青竹,缘物而生的无根植物。但是两天里,我没有具体目标,唯有往着更高处走。

2

之前,她的出现没有一丝征兆。

我记得是一个正午,天空只微微晴了片刻,便沉沉暗下来。云气猛得失去控制,毫无定向地奔腾起来,眨眼之间,脚下的林海、深涧,以及眼前的山峰,均消失在浓重的云雾之中。我意识到了氛围的剧变,心里不由紧张起来。很快,云气开始狂躁,飞奔、腾跃、涌溢,像惊驰的野马,也像一个舞到不支者最后的疯狂。而风仿佛也畏惧了这种剧烈的变幻,隐匿在云雾中。但风会偶尔拨出一个云洞,像是要探出头脑喘喘肺腑,这时候,对面的山峰也会乘机露现一二,黑色的山石犹如一只深邃的大眼,透过风孔,恰与我的目光相接。

她名为山鬼,她的身体,因为吸食花露沐浴月光,因而丰美动人。又因为独居山隅,孤单与寂寞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一边享用山间悠长的时光,一边忍受爱情的缺失。这使她具备一些单纯又孤僻的品质。她无人可以倾诉,因此必须独自承受并融化一切非她所愿的变故,她因而既不像怨妇令人生厌,也不会愚蠢地寻死觅活,除了棵棵植株,只只昆虫,她根本没有与她同类的观众。没有一种与同类的比较与抢夺,她便过得简单、广阔、清纯与蒙昧。她杀掉一只花蟒,她不觉得血腥;她讨厌黑蚁,便端掉黑蚁的老巢,但屠杀黑蚁的后代她不觉得残忍;她喜欢月见草夜晚的呻吟,她不觉得羞耻;她做了许多春梦,梦里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剧烈地颤动,她觉得既美好又神奇,认作是天神拨弄琴弦,弦音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的心,和她的身体,就像天宇一样没有束缚,不知道什么是有所为,什么又是有所不为。

她慵懒健硕,每日睡到自然醒,没有事务压迫她的睡眠,没有烦恼搅乱她的梦境,鸟儿与动物的争吵只需身后的文狸为她处理。文狸既狡黠又智慧,面颊上的浅色花纹好似道道天机,秘密在身体里延伸,如同血液在皮肤下流动,象征着由黑暗到鲜红之间全部的隐秘。山鬼曾经细细触摸过这些花纹,奇怪的是,她从没有找见任何一条纹路开始的地方,也没有找见任何一条纹路消失的地方,而纹路或交叉或并行或合并,比她所居住的山隅复杂万倍。她无从看出一种规律,无从辨清任何两条的相似性,就连三秒之前刚刚见到的那一根,再看过去时,已经改变了弧度和色泽,粗细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山鬼每一天醒来,每一天文狸都近似一只崭新的文狸,除了注视她的目光没有改变,那张脸再没有任何她所熟悉的痕迹。山鬼已经习惯了文狸的变化,她从这种变化里目睹了一种叫作无限的事物。

相较于文狸,那只骑下赤豹的目光显得冷漠而傲慢,但其忠诚与深情却无可比拟。赤豹不知从何处领受了自己的命运,护佑一个孤单寂寞的女山鬼,看顾她丰美的身体,体察她的自然与衰老,最终还要掩埋她的尸身。这只火红的豹子神情漠然,然而体魄就像熔炉里的火焰,只有金子才不会畏惧它的燃烧。它身体带有的热息,仅仅只是一瞬,便让那些缘物而生的植株茎叶变软,或者卷曲。它扑向一只猎物时的沉默,压倒了整座山隅的喧嚣。它静卧时内心滚动的思绪,犹如气象变迁时涌溢的云雾。然而无论奔跑或静卧,赤豹的身体里有一种事物是不容置疑的,它会像吞掉一只猎物一样,凶猛地惩罚欺骗与背叛。所以,山鬼从不惧怕夜晚,因为赤豹寸步不离她的床榻。这用香草桂枝铺就的床榻,就是赤豹为她所造。赤豹凝视这个女人的身体时,总是既热烈又躲避。它喜欢在月光下为她采来那些缘物而生的薜荔和菟丝,只有在夜晚,这些植物才挥散出特有的芬芳,它熟知每一种植物的花香与花期,它看着它们逞艳,视若不见,听着它们咆哮,不为所动,至于那些带毒的妖艳花朵,它轻轻地告知她,并坚决阻止她靠近。山鬼享受着赤豹的忠诚,这使她显出一种残忍与无情。赤豹的不容置疑意味着它不能拥有另一种命运,比如离开她,去和一只雌豹贪欢。赤豹早已记下自己的命运,仅仅需要忍受它与山鬼作为两种生灵的差异,及期间所暗含的尊卑和主仆之分。山鬼非常喜爱赤豹为她采来的薜荔和菟丝,她把这些柔软清香的植物缠在身上时,会抬头望一眼赤豹,每望一次,她都从赤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叫作永恒的事物。

3

我的双腿被云气打湿了,一步比一步滞重。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如果仅用旅行、探测未知来解释,会显得迂腐与陈旧。我没有旅愁,浪漫的情怀,抑或邂逅一段艳遇的渴望,也非为了躲避日常生活的贫乏,因为如果挑剔与抱怨,任何一种日常生活也会贫乏与枯燥。然而,尘世的丰饶皆来自于它。我厌倦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却迫切地想知道其内在的成因,这二者之间有无矛盾,我一时之间还无法辨清。

这样的旅行有过多次,其间我时常独自出发,许多时候,走进一座山隅,与走进一个繁华的城市,于我而言没有太大差异。我这样说,是就一件新事物带给我的惊异程度而言,是就时空的转换带给我的灵感而言。自然也有虚假和无情,人世也有真情与纯净,自然与人世,如同我身体里的血与骨骼,我不会轻易诋毁、或者夸饰其中一个。

幽灵是存在的。陌生的幽灵,我说的是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那些陌生人。他们在我来到之前,或者未来,都已经过或将经过我此刻所在的时空。我与他们擦肩而过,看见他们肤浅或若有所思的眼睛,听见他们明朗或谨慎的笑声。他们甚至踩着我的脚,有的竟然将我撞倒在被雨淋湿的青石板上。当然,我会斥骂那个粗鲁的幽灵,然而当我平静下来,我更想知道他粗鲁与匆忙的原因。这时,我不觉得我再是我了,我是消失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亦被他人称之为陌生的幽灵。幽灵们各有所图,懦弱或贪婪,均如时间一般自然。

我便这样想起了山鬼。一个孤单寂寞的女人,所有内心与身体的浮沉,皆由自我完成。我痴迷她吞咽寂寞与孤单的法力,仿如炼金术士的曲颈瓶,将漫长的时光,内心的每一丝变化,经由蒸馏与提取,融平凡为神奇。

我揣测她的容貌,眉眼间的神情,该是有着冷峭与戾气。她独居山隅,乘赤豹从文狸,驯善这些奇兽必定非寻常柔弱女子。我因而断定她比我固执比我自信。她确信自己每一个行动的必要性,因而不问自己的所为,她抚摸一只灰兔像个女王,在湖中沐浴像个蛇妖,倾听松涛时犹如一只安静的梅花鹿。有时候她也粗暴无理,因为树冠处的一枚果实让她垂涎欲滴,她便为这一枚果实砍倒了整棵大树。大树轰然倒下时,生脆的折断声撕破了山隅间静谧的气流,就像撕破一条光明的锦缎。当然,她并未吃到那枚果实,蜜甜的果汁早在枝柯倾倒时迸裂四散,顷刻间渗入泥土,如同一具丰美的肉身,终会仅为白骨。她自由地行使自己的法则,就像她砍倒一棵大树内心狂野的破坏欲一样,无人干扰,亦无人欣赏,无知无觉地与山隅融为一体。她毫无信仰,所以不求明智,她不惧雷电,所以也从不担心惩罚。

我感知到了多个幽灵,又抚弄着一个山鬼的性灵,但我仍然不知我的出发,我为什么来到此地。

云雾依旧惊驰。滞重的双腿每行一步,我的疲惫又加重一分,仿佛云雾深处,一股神秘力量一点点临近我,意图将我推进一个更遥深的不可知处。

我绝不如山鬼那般自由,因为受困于肉身。爱情不够艰难,我叹息;感知行进缓慢,我抱怨;姿影难以从容,我悔恨;欲望斜逸横生,我焦灼。这一具在黑暗里飞速旋转的肉身令我疲惫不堪。这一副躯壳,她热烈又谨慎,脆弱又多疑。她的魂魄与肉身一样沉重,在浑浊的天空下,纠缠不息。她独自出发的时候,其实渴望伴侣;她蔑视人群的时候,其实期待融入;她谈论苦难的时候,其实根本不知苦难为何物。我不知我的出发,仅仅模糊地感知,我终将真正靠近或者进入的旅程,它既如身体里的神经末梢一般细密崎岖,又如云雾之后的时空一般无边无际。

我记起出发时天色微明,睡眠不足的声音沙哑无助,奔向昏昏欲睡的街灯。我坐在前往机场的面包车里,光线混沌,想着几分钟前吻别的孩子,眷爱我的男人,他半梦半醒。他们看着我出发,就像看着滚滚而去的时间。许多时候,一个过于自我的人的内心,于她的亲人而言,就犹如一个地狱。

黎明时分是每一天我最虚弱的时刻,我选择在这个时刻出发,不过是尝试一种体验:当最为虚弱与孤单的时刻,带走我的,是理性,还是疯狂。

山鬼不问自己,我却不停地问下去。像消失在云雾里的山路一样,眼下,我并不知道答案在哪里。面前这条蜿蜒险峻的山路,我已记不起它开始的地方,更不知它结束的地方,但想到那些陌生的幽灵,寂寞稍稍远离了一些,想到山鬼的孤单,疲惫似乎可以继续忍耐。

我继续走,一大团云雾忽地扑在我的脚前,就差那么一毫分,连我脚下的路也几乎被淹灭了。我想,我穿过云雾,我走在云雾之上,我俯瞰云雾之中的林木,这一切均发生在深渊与悬崖之边。

4

山鬼骑在赤豹身上孤傲窈窕的身姿总进入我的脑海。

皎月下,磊磊山石间,赤豹忠诚地迈开四肢,不发出一丝声响。它与她无须语言,它自她身体的温度,肌肉的松弛度,便能洞悉她的心事,寂落或者热烈。它的四肢时刻为她准备着,热烈时,它给她奔驰;寂落时,它缓慢又稳健。而一旁的文狸,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先知般的光泽,神情中总是显出一切不出它所料的镇定。

山路隐隐约约,带着我继续往高处走。在一个四十五度的拐弯处,身旁即悬崖,风突然大了起来,仿佛压抑了太久,从云雾中一蹿而上,蓄意在这个险峻之处策划一个阴谋。风恶狠狠地、恬不知耻地贴着人脸,我厌恶这种感觉,甩甩头,而它似乎更猖獗了。

风声空洞而遥深,林海在脚下发出涛声,我意识到自己的高度,因为方才惊乱的云雾全然聚积在身下的深渊里了,此刻我像是站在云霄之外,俯望它们。但无名的惧意升上来,脚步不由自主快了许多。山路更加陡峭,逼仄,崎岖。心跳蓦地响烈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石头上突然出现一些红色标志,古怪的字符,我辨认不出。我用石头缝里的泉水洗了脸,清绿的泉水里生着红色水草,最初竟吓着我,以为是稀有的水生动物。泉水打湿了我裸露的臂,我的小腿,我不自信地摸了摸小腿,确证了她的健康。这是没有理由的一个举动,在意识到时,我猜想这是为了解除两天来一直困扰我的虚幻感。

标志上我唯一能认出意义的只有一个箭头符号。箭头所指前方,路仿佛突然中断,但断口处植物异常葱茂,桉树挥散着浓烈的绿,一大片毛竹拔地而起,挺立在路口一侧。另一侧,岩壁露出白色的岩肌,细腻胜过少女的皮肤。爬藤肥硕,附在岩壁上,彼此缠绕,奋力攀爬。隐约有鸟鸣传来。

我无法猜想即将看到的一切,只能断定是要下山了。

我走过去,并不慌张,但心跳的声音明显大过脚步声。

眼前是另一个世界,明亮,透明,有人间的烟火气息。丝线般的松叶使整片松林显得蓬松柔软;树隙间,黄色和白色的鸟儿跳上跳下;白桦并不年老,却裹满了绿茸茸腐败的苔衣;山茶盛开,花朵繁密,几乎看不见绿叶,淡粉的、纯白的,朴素又奢侈。未走多时,山路便变成平和的小径,小径被绿荫覆盖,光线不均匀地露下来,时明时暗,像人不定的心情。枫树叶子早早红了,落在小径周围,那猩红的颜色竟然让我不敢俯身去捡,我怪异地认为,红色在这里出现,是否暗示着不祥。我抑制住惊讶,及混乱的思绪。稍远处的阡陌清新安详,附近已有人家,但我突然停下了脚步。

百米之外,一个人影,背身站在小径的明亮处。

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他的画就要完成。他画了一位女子,女子坐于山石间,黑发披靡,神情冷峭,右手持一枚橄榄枝,手奇大,骨节突出。女子似在苦思,似要决断什么。我被这女子奇异的神情与体态吸引。

我想知道橄榄枝的意义。

5

“手握橄榄枝是无助的表现。”男子并不多言,似乎不屑于我的提问。

陌生的幽灵确定地出现在山路上,或者说,与一个活幽灵相遇在这里,这令我感到一丝欣悦。

我走近男子与他的画架。他画了山鬼。

显然,男子改动了传说。他为山鬼穿上衣衫,不再让她身披薜荔腰系菟丝,让她丰美动人的身体仅露半个乳房,披上一件来自人间的织物。我揣测男子的暗示:山鬼必定与人间有了秘密关联。然而这丰美的身体随即显示出了与人间的不睦,一只乳房漫不经心地裸露着,既非某个宫殿里贵妇的慵懒,也非放荡女子撩人的举止,而是一种不屑与无视,仿佛一只瞪着的眼睛,在掀起的面纱下,与对望她的人比试内心的自由,或者凝视打量她的人,为什么拥有如此叵测的神情、闪烁的目光?山鬼这身衣衫,是赤豹文狸为她所窃,还是确有某个尘世男人,珍爱她的美色,便以衣衫包裹她的身体,这赠予暗含了对她的占有与控制,暗含一个有别于山隅的社会法则——遮体。

这个陌生的画画男子,他傲慢的表现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怯懦。太多人都以同一种方式泄露内心的软弱与混乱。我询问他的时候,他镇静地回答了我,旋即垂下眼帘,紧闭双唇,继续涂抹即将完成的画卷。我仅从侧面见到他粗而上扬的眉梢,他黝黑枯瘦的一只手

臂,仿佛凝息屏气,一心要从眼前的画架里捉出一只飘飞的魂魄。

在这个镇静沉着的活幽灵面前,我一改往日对陌生人的警惕与防范,饶有兴致地揣摩他的傲慢。他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山隅的孤单,他改动传说的艺术指涉。这活幽灵过于沉着,好似身旁散落的山石,一截被遗弃的木头。一些孤独为人带来善心,而另一些孤独使人充满敌意。他像是旁若无人地画着,我难知他内心的起伏,与一个陌生的活幽灵相遇,未知比所知拥有更大魅力。

然而最终,我的旁观还是搅扰了他的思绪,他用笔越来越谨慎,突然飞走的几笔却又显得十分仓促,仿佛手里的笔突变为画中的橄榄枝,于犹疑里显出混乱与无助。

一个能体察旁人无助的人,内心必有无助。当他告诉我橄榄枝的含义时,我便断定了我和这个活幽灵共有的怯懦。

我想起这一次我独自出发,我像时间一样离开孩子与男人,一定是因为有一些引起我惧怕的事物横立在眼前了,我需要独自解除它们对我的威胁。这使我想起另一次出发,最终的结局是:疲乏与厌倦,使我拖着几近不能称之为我的腿的两个肢体,麻木、坚决而本能地回到他们身边。

然而除过询问橄榄枝的意义,我与这个陌生的活幽灵没有任何交谈。对于一路上不断遥想的山鬼,以及我阻塞却持久的默想,我不愿与人分享,既然必须承受孤单,那么路上的变故或遗落,我将吝啬地收藏。

想到这里,几分钟前的兴致旋即索然无味。我开始嫌恶自己,妨碍一位陌生男子的孤单,他沉浸于其间的充盈,或许因我而毁坏。

男子在他的画上写下“山鬼”两字,尔后消失在云雾里。

6

陌生的活幽灵走出很远了,我仍停在这个豁然明朗的山坳口,它恬静祥美,与之前那些诡异的云象相比,简直如同一个假象。

我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山石微温,默默传递着季候的信息和天地草木的姿影。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个陌生的活幽灵对传说的改动不时触动、圈囿我,乃至让我忽视了最初自己对山鬼的设计。披上衣衫之后的山鬼,神情在冷峭之外,无奈地坐着,与世间妇人相差无几。难道她就要这样一直坐下去,怀着幽冷与哀怨?或许这是每一位涉入人世的女神怪的下场,为一个男人生一群孩子,成为家庭劳务的牺牲,忍受一个尘世男人的全部落寞与艰辛。此外还要遵守规德,变得迷信而虔诚,逢年过节,或者心有阻塞,便前往一处庙堂,给曾经也做过坏事的某方神圣,磕几个头烧几炷香。而这些时候,她会模糊地想起那些无羁与没有辛劳的日子,那时候,她嘲笑人的迷信,捉弄那些被敬畏的某方神圣,把香烛插进他们肮脏的鼻孔。然而这都是很遥远的事了,远到她几乎不再信任自我真实的来路。人世烟火无坚不摧,她诡异的法力一些成为炉塘里的灰烬,另一些冒出烟囱,杳无踪影。从天上降临人间,一如由天堂落入地狱,然而地狱何尝没有欢乐?这欢乐没落而激荡,她甘愿在此生生世世。

那活幽灵带着冷峭的山鬼走了,山鬼将坐在他的画中,穿着衣衫,幽冷而无奈。山鬼坐在那里,然而她可以坐穿画布,却怎样也坐不穿地狱的牢底,就像那活幽灵与我,既逃不脱自身的命运,也没有远离尘世的决然,唯有承受与溶解。

阳光从杉树隙缝穿射而下,光束高耸而严厉。一只黄色的鸟儿跳在近前,啁啾鸣啭,捉食泥土里的小虫,几片山茶花瓣轻柔地落下,有一瓣挂在另一棵葱翠的矮灌上,孤单却又耀目。

花香鸟语不过是声声催促,暗示着美好的短暂与逝去。

我起身下山,猜想或许再能见到那聚涌翻腾的云雾。比之刚刚经历的阡陌人家,我突然怀念起了云雾,那使人清醒又跌宕的原初力量,它纯白又强硬,给人以敏锐。然而山路蜿蜒前行,折来折去,林木越发茂密,空气越发润潮,浓荫越发深幽,四周却再不见飘行的雾气,更不用说之前那样恣肆与飞溢的形态了。

7

我如期回到了城市,回到了孩子与男人身边。

城市里不见疾走的云雾,少见明暗变幻的天空,城市拥有另一种喧腾,霓虹点点,车流汹涌行人躁动,自然融化了个体之后,城市复将个体还原为一个紧张结实的硬块,一张张水分缺失的脸,一双双善于在黑暗里捕获猎物的眼睛,以及日夜处于焦灼与失衡的一颗心。

我坐在灯下,凝望房舍角落处的一堆阴影:云雾、风、绿色山寨、岩石、山鬼、活幽灵,它们一并挤在那里,看见我的一瞬间,它们齐齐扑上来,活像野兽扑向一只羔羊。我奋力挥动手臂,劈开它们之后,便看见时间像网一般张开:一个清晨,我和我的孩子与男人在一个段点分离。因为在他们之外,有一个我同样贪恋的世界,它丰饶而庄严,高大而细微,其间的快乐与苦痛,类似于肉欲之中的激荡,我便带着这个私己之欲出发了;另一个黄昏,我们在另一个断点合聚,其间我们沿着不同的线路,经历了唯属于自我的时光,经历了唯属于自我的秘密。这期间,他们领会了一种叫作等待与忍耐的事物,我目睹了一种叫作风云际会的天象,我在这天象里捕捉到大量细微的事物,它们使我身体的官能一点点润湿,一点点饱满。但我无法说出这些秘密,一则因为我的笨拙,二则因为这另一个世界,它独自为我而存在。在这独自的时间里,我们都有各自的愧疚、软弱、忧惧、怜悯、决断与想念。但当我们相聚时,这些事物悄悄进入我们共有的时间,当我们相互凝视时,我们感知到了彼此内心的变迁与改善。

坐下灯下,我开始写一篇叫作《山鬼》的文字,那个陌生的画画男子——活幽灵,他对山鬼的艺术篡改,将之收束在人间的编撰,很快令我不以为然。人无法如神怪一般逍遥自由,便给它们披上一件俗世的衣衫,使之饱受人间疾苦,以此抒写自我悲悯的情怀。这已绝非他的独创。多数时间,人总尽可能想象自我的强大与完善,进而为所欲为,夺取那些让自己垂涎的,毁坏那些自己无法企及的。这一次,那陌生的活幽灵要取走的是一个女山鬼的魂魄,这举动十分符合善妒的人类。只是我相信他并无恶意,他不过是一个用色彩与线条感知世界和自我的人,当画笔在握,他就成为主宰,篡改事物的命运,调整时间的方向,都要看他的兴之所至,这其中多数原因是为了满足一种幻象:他在人间所遭遇的不幸,触知的失败,均在艺术里化为无形;他在艺术里,由一个被欺凌者,变为一个傲慢冷酷的操纵者。

然而,我同样难知山鬼所思,但却更愿摹写她在山隅间的姿影,她在如天地日月一般长久的寂寞里,体知唯属于她的无限、永恒与忍耐。

我这样写:

除了悬在空中的风声,这天夜里,山鬼听不见任何响动,黑云压在她头顶的山崖上,就好像一块块巨石飞在了半空里,重叠密实,透不出一点光。星辰与月亮,这天宇里美好的小东西,也一个不落地被活埋了。整个山隅显得沉重而压抑。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山中的动物与植物,胆小的或狂野的,都噤若寒蝉,默默忍受着也期待着暴风雨的威严。这是一种自然的约定,如同仇恨使人杀人,束缚使人畸变一样,暴风雨的威严,使山中事物变得安静而明智。山鬼靠在洞穴的入口处,仔细辨听风声的变化。文狸赤豹一左一右,闭目而坐,呼吸比之往常更加轻微,仿佛先知一般,因为预知了死亡的时辰,办完了最后一件事,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正在平静等候。山鬼辨听风声的时候,徐徐的,黑暗中飞过一个笼罩一切的庞然大物,暗影一晃,瞬间又消失了,这暗影带动了气流,洞穴两旁的枝柯与树叶抖动了起来,原本强烈而静谧的苦香,霎时被抹得干干净净。山鬼知道,风从半空中降落到地面上了,暴风雨已经近得就在唇边了。她有些兴奋,每一次暴风雨来临时,她都有这样的兴奋,仿佛这自然的风暴总在最恰当时,对应着她身体里的一场风暴,她感到身体里加速的血流,血灼烤着她的脸颊,双乳之间也被细密的汗濡湿了。就在她伸手抚去胸前的潮润时,猛地一声炸响,天空飞出几条亮白的闪电,横劈了整个天空,天空随即裂开了几道锋利的刀口。虽然山鬼一直期待着暴风雨,但它的来到仍然让她猝不及防,她被惊得浑身颤了一下,大脑猛然间异常清醒,雷电顷刻间激怒了她的血液,随着那几条亮白的闪电,她丰美的身子被照得明亮如镜。黑发紧紧缠在珠色腰间,仿佛一只眷爱着她的手臂。这照亮的一瞬间,是一个永恒,天空像夺取一个生灵的生命一样,雕刻出一个女人永恒的体态。而山鬼毫不示弱,漆黑的双眸迎击着闪电,映照着那几道锋利的流着白色岩浆的口子,她的眼眸,同样摄取了天空的一缕狂暴威严的魂魄。但天空很快合拢了自己的伤口,黑云不再浓黑无光,因为暴雨已如洪水般涌向大地,这雨水里饱含着天空的阴郁与黑暗,它越多越猛烈地倾泻下来,天空的阴郁与黑暗也就越多降到了大地之上。暴雨降临大地的一瞬间,山鬼敏捷的身体一跃而起,体态蛮野而轻灵,连文狸与赤豹也被她惊吓,赤豹呼地站起并冲在山鬼身前,它总要在第一瞬间为山鬼击挡危险;而文狸也在同一时间蹿上最近的一块大石,用铁钩般的视力逡巡四周,以便在最早时间报知不测。但是山鬼完全忘记了这两个伴侣,她跳上洞穴前一块平滑的山石上,仰起头,微启双唇,丰裸的身体陶醉在暴雨的沐浴中,就仿佛沉浸在爱欲的包裹中,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全部,迎接这天水的润泽与强大。暴雨越来越猛烈,天空越来越明朗,渐渐的,昏黑的雨水开始发光,流过山鬼的身体,山鬼的身体因此像涂满了一种神异的漆光,开始熠熠生辉。一时之间,天地间多出一个由水、光、影组成的幽灵,一条膨鼓柔美的曲线在漫天的雨线中浅浅地旋动,曼妙而坚韧。这一瞬间,文狸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脸上的纹路停止变化,而赤豹躲在这幽灵的影子下,忍不住发出悠扬欢乐的长啸。

在文章的结尾,我这样写道:

山鬼未曾爱过什么人,未曾知道人间的安逸与艰辛,她一生寂寞,慵懒,丰美,驯养了更多奇兽,在不知道痛苦为何物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