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撞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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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致那喀索斯

你投向水中倒影

拒绝我抚摸你身体的裂痕

众神已逝

我的舌头不再笨拙

拨动时光

以歌声为你复仇

——厄科 于人类时代某年某月某日

人类破译厄科这份日记的年代已无从可考,考古学家们对日记最清晰的记载是:日记发现于特洛伊战争遗址的一块羊皮纸上。但是文学家的说法就有了分歧,文学家们是善于想象的,他们从神话里获得线索,一位哀歌体诗人说,日记发现在那喀索斯地区的岩壁上,那喀索斯山所有白色的岩壁上都留下了神异的符号,这些符号就是厄科的日记。那喀索斯山在哪里,后人只要找到一份神话时代的地图便知晓了;而另一位善于写爱情诗的诗人说,日记刻在古罗马圆形大剧场上一块最高最隐秘的云母石的内侧,人们在大剧场遭到破坏时发现了它。大剧场云集了古罗马所有有姿色的妇人,妇人们在飘满番红花香的空气里捕捉着爱情,而男人们从不肯放过任何一次为妇人拾起掉落在地的裙裾的机会。当拍落裙裾上的土尘时,男人既看到了妇人白润光滑的小腿,也获得了成为妇人心上人的许可。那是男人将智慧用于情欲最癫狂的时代,众神之王宙斯从不惩罚地上的这些人们,他微笑地看着人们在自己每个情人的床榻上立下忠贞与永恒的誓言。人类的模仿令他十分满意,因为他从不记得自己在赫拉面前发过多少次假誓。而可怜的厄科在伤心欲绝中看到这些纵欲与滥爱的人类,仇恨与痛苦撕碎了她的身体,她躲在一块最高最隐秘的云母石上,和舞台上的女伶人一起呜咽起来,那些呜咽之声随之就神异地贴在了云母石上。但还是停止这种讲述吧,因为所有的人都更想知道厄科在日记里写了什么。

人类时代某年某月某日血红的晚霞映照着一棵孤独的橡树

她们疯狂爱上你的时候,我便测知到了不幸,而我早在布满无花果树的岩洞边,孤独地爱上了你。所以,我的不幸到来的时间还要早。但如果要确切地说,那个唯一能征服宙斯的阿芙洛狄忒何时把她的石榴花冠扔在了我身上,她扇着翅翼在天空玩耍的儿子何时将箭刺入我的心,我却无法述清。或许母亲将我孕育之时,我透明的心已经有了对你的爱。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却是我愿意承受的现实,因为无法有第二种可能来解释我这癫狂和荒唐的爱恋。宙斯更换身形满足着自己贪婪的情欲,用一只天鹅接近了勒达,又请一头牝牛带走了欧罗巴,我的爱情却只属于你。就连纯洁的阿芙洛狄忒也和阿瑞斯生下一个女儿,一个情人的女儿。而我为什么不能像这些尊贵的神灵一样,为我年轻温热的身体找到另一个怀抱,让不同嗓音和面容的情人为身体带来新鲜的热情。我看见自己的骨头散落在荒野里,兔子和蛇远远躲开它们,因为骨头发出的回声令它们厌烦和恐惧。我的骨头从神话时代呜咽到人类时代,连时光也被这些呜咽的骨头吵昏了头,没有人会驻足在一个发疯女人的身边,听她哭泣她无法实现的爱情。无论是神和人类,都没有耐心去同情一个只能让人悲伤的女人。人们需要快乐,就像此刻正坐在圆形剧场的人们,每一个聚众场合,都是一次爱情的狂欢。少女们左顾右盼,妇人们眼波流转,男人们殷勤周到,天空中飘散着女体的香气与男人的体味,情欲让黄昏的晚霞血一般浓重。唯独我,躲在最高的隐秘处,幻想能在人群中找到一张和你相同的脸。那个举着金色弓箭的小男孩在剧场上空飞来飞去,开心地玩着他的游戏,把他的玩具一只只射向人群。看着地上的人因为中了他的箭欢乐或者痛苦的样子,他咯咯地笑出了声。他玩得忘记了回家,以至于他的母亲,我们纯洁的爱之神——阿芙洛狄忒,亲自来召唤他回家。她娇美的声音唤道:我贪玩的孩子,收好你的弓箭,你已经让罗马城因为爱情人丁减少了。又一天结束了,我回到我的岩洞,那里无花果树已经死去,枯草布满洞口,蝙蝠们舞动黑色翅膀,欢迎我的归来,它们是我唯一的伙伴。

人类时代某年某月某日繁花披丽的圣泉边

莱带河的河水是欺人的,我无数次饱饮它,却仍旧没有忘记你。这冥土的河,谁在制造谎言?它根本不是一条忘忧水。我再一次想起我们的相遇。我一定是因为太专注于你的出现,因而忽视了那个小男孩的存在。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我渴望他能告诉我,那支箭是否被淬了剧毒。我的爱情在那一刻奔涌而出,雷电般轰击着我的身心,只有田野里柔嫩的绿草能看到我脸上的红晕,那个埋藏在身体最深处的热流,像蛇一般缠绕我。繁花披丽的圣泉边,你正在饮水,浅棕色的皮肤汗珠晶莹。你是一个猎人,背着猎网寻找猎物的足迹,你熟知这片山上每一寸土地,你有着最适合跋涉的小腿,肩膀的宽度令特洛伊的英雄感到嫉妒。我在远处的月桂树下看着你,期待有朝一日你回过头来看到我的目光。可是我时时都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在你的身后,我的姐妹们,山林女仙,她们也爱上了你,不仅互相诉说着你的美好,还为你将圣泉周围打扫干净,她们不允许动物靠近这方圣泉。有谁在饥渴中踩踏了圣泉边的青草和鲜花,立刻就会遭到她们恶毒的报复。可是谁能怪怨她们呢!在爱情面前,善与恶已被混淆。美狄亚杀死自己的孩子,是因为伊阿宋抛弃了她;特洛伊人抢走了希腊人的女人,迎来屠城之灾;你也将是牺牲品,只是当爱情肇始时,谁愿意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呢。每天来到圣泉边,谁为你守护着清泉,你全然不知;每天喝完最后一口水,你从不回头看一眼远处的我。众神们在奥林匹斯山上欢爱,人类在树林深处品尝爱情的甜美,唯有你,似乎从不知道爱情的存在。你的眼睛像鹿一样温顺清澈,头发像金子一样光润,这样美好的你,却从不理会爱情。你没有感到我的姐妹们在怨叹吗?没有听到她们浅浅的低斥声吗?她们的耐心在减少,因为你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竟然眼都不抬一下!她们为你戴着风信子的花冠,为你系着轻柔的细带,那处女的细带,是在向你表示她们的贞洁与美好。你也太令我失望了,自始至终你从未张望过我一眼。我请一缕凉风掀动草丛,让你因为疑惑猎物的存在,也好走到我的身边。你却无动于衷地走过,恐怕只当我是一株树。我的姐妹们开始向你表白,这样却使你离她们更远。你远离了圣泉,头也不回消失在丛林中。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儿,造物难道对你起了坏心,将你的爱情据为己有?你这不幸的人儿!连你的守护神,拒绝爱情的狩猎神阿尔特弥斯也能爱上一个诗人,你为什么没有一丝爱情的需要?

人类时代某年某月某日杨梅树荫下

杨梅树荫下,碧草蓬软,迷迭香、月桂、番石榴熏香着空气。幽美的景色并没有融化你固执的心,你继续捕着雄鹿,网着那些肥硕的山雀。你出色的狩猎技艺一定令阿尔特弥斯也感到忌妒。百步之外,你用石块击中一只花耳兔;山崖上,你与一只山猫比赛着脚力。你是河神和仙女的儿子,水里的鱼都游得不如你轻快。可是赞美只能令我更加叹惜,你的每一种品质都足以引发女子最强烈的爱恋,而你却如同阿尔卡狄亚雪山上最冰冷的一块岩石。你决绝的神情令我心碎,女子柔弱的心渴望男子主动来爱抚,而我对你的示爱却从来没有回应。我黯然神伤,你视而不见。阿尔卡狄亚山美丽的女仙,绪任克斯,因为惧怕婚姻的束缚,和你一样逃避爱情,最终在迷恋她的潘的怀抱里变成一根芦苇。而我从未奢望婚姻,仅仅是你看我一眼,给我一个微笑,不要让我自惭形秽,令你厌恶。俊美的脸却相配着一颗冰冷的心,造物总是将矛盾的两极集于一身。我的姐妹们啊,她们已经发怒了,你的冷漠让她们充满怨恨,她们有了恶毒的想法,她们想要让你饱偿失恋的苦痛,让你像她们一样日夜不寐,为爱情而愁苦。那些潜伏在她们身体里的恶念开始蠢蠢欲动,你的拒绝引发了它们,恶念像巨蟒一般从洞里探出头来,想要吃掉你这个让人痴恋的猎物。恶啊!原本可以为爱而消泯,现在却因为失去而疯长。恶是怎样生发的?它潜伏在我们的身体内,在一个偶然的时刻像花朵般绽放,是谁诱发了它?是我们自己吗?我们的仇恨与嫉妒,我们的欲望和浅薄,我们把恶施加在他人身上,让单个的痛苦变成双份或者更多的痛苦,我们占有了所爱,我们获得了权位,我们真的能够开怀大笑吗?细细一想,我们和恶一样遭人唾弃了,或将遭受唾弃。神为我们创造了一切,神让人类临摹他们的性格和品质,神教会人类捍卫尊严,神也教会人类放纵欲望,但最终,神教会人类区分和选择。没有单纯的人性,只有美好或者丑陋的人性,但我们会被善良所打动。我的姐妹们一定是受了雅典娜的启发,美丽的美杜莎有着美丽的头发,却因触怒了雅典娜受到报复,头发变成毒蛇,眼睛将人看成顽石。连宙斯不都在报复普罗米修斯的叛逆吗?秩序对叛逆者的惩罚,让灾难遍布人类,也让人类从荒蛮走向文明。现在,神的报复已被我的姐妹们学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她们开始行动了。

人类时代某年某月某日幽谷的泉水边

如果我能亲口告诉你这些该有多好!这些阴谋与恶念,比你无视我的爱还要令我焦急。但是我只能像鹦鹉一样含糊其词,或者跟在别人后面不知所云,我从来不能清晰地表达,动情地表达,我的声音是那样丑陋,我的舌头是那样笨拙,你是无法领会我的痛苦的。诗人可以写下诗篇,散文家可以敞开心灵,歌者可以为欢乐与悲伤歌唱,我却失去表达自己的权利。我能用目光吗?你不曾用眼角瞟过我一下;我能用行动吗?我紧紧抱住你的时刻,你推开我的目光令我发疯。你的冷淡令我憎恨,令我狂怒,令我疯狂地在山野间奔跑。蔷薇花刺划破我的肌肤,姐妹们嘲笑我的怪异。但太阳神的金色马车还不曾奔过一朵云的距离,我就又开始爱你了,而且比之前更要痴迷。爱情是因为得到而美好,还是因为从未拥有过而神奇,我愿意相信两者都存在。缪斯教会我的音乐,只能鸣唱在我心中,我的歌喉啊!曾经多么美丽!迷恋过绪任克斯的潘也曾经因此向我求爱。他说,请跟随我到树林的深处吧!让我为你铺起柔软的婚床,从此我们尽享爱情的晕眩和迷醉。但有什么可以打动我呢,除了你俊美的脸庞,矫健的身姿,以及你冰冷的眼神。我的命运其实与你相似,我同样是遭受惩罚的一个生灵。我们无所不能的宙斯又想寻欢作乐了,下界的仙女们是多么玲珑可爱,正当宙斯与仙女们调情逗趣时,严厉的赫拉突然来到。宙斯从不约束自己的情欲,赫拉从不约束自己的嫉妒和愤怒,可怜的伊俄令我们同情,但是谁能阻止众神之父和众神之母呢?权力在他们的手中,无论是放纵情欲,还是实施惩罚,他们享有特权。人类的王,十二个恺撒,都在为争得权力而斗争,权力能使他们享有为所欲为的自由,但从没有一个王真正地自由过。赫拉被嫉妒捆住,宙斯被情欲所困,他们曾为摆脱自己深深苦恼,但是因为无法摆脱反而变本加厉。我远远望见赫拉的身影,金色发带系在她的发间,白色长袍镶着华丽的滚边,她急匆匆地走来,要斥责他不忠的丈夫,但是最终受到惩罚的只是那些弱小的女仙,招惹她们的宙斯最多遭到几声怨言。我向我的同伴们发出立刻逃跑的信号,然后迎着赫拉走过去。我告诉赫拉,她如果穿上紫色的长袍,带着金色的王冠更能显示神母的威仪,我还告诉她提炼玫瑰花油的秘方,告诉她圣泉的水对美容有奇效。赫拉饶有兴致地听着我的讲述,因为她和所有女人一样渴望美貌,她比任何人都想留住宙斯的心。但是没有多久敏锐的赫拉就发现了我的计谋,看到仙女已经无影无踪,她把全部的愤怒倾倒在我的身上。她说,因为你的舌头欺骗了我,我要限制你舌头的作用。这对于普罗米修斯来说,我的惩罚是多么轻微啊!从此我失去表达的能力,就像诗人写不出诗篇一样,那是诗人与世界的交流,是一颗孤独诗意的心灵对尘世最热烈的爱情。可是我失去了它,有多少次我幻想发出柔美的声音,也许这个声音能使你看我一眼,然后再爱上我。我为你唱起心中的赞歌,用最为投入的表情和旋律表达我心里的激情,这样的幻想擦亮我黑暗的梦境,使我在繁星满天的夜晚感到脸颊的灼烧。但是一切不过是梦幻,我不能表达,不能告诉你我的姐妹正在酝酿的阴谋,我甚至不能阻止她们,我摇头晃脑的样子在她们看来十分可笑。她们说,可怜的傻瓜,你将看到没有爱情的人为爱情而死。

人类时代某年某月某日泉水洁净清澈平静如镜

我已经听到众姐妹的阴谋了,但是她们还想再给你一次机会。在等待你回心转意的时间里,她们找到了暂时忘记痛苦的方法,她们喝着葡萄酿就的醇酒,头上戴着狄俄尼索斯的葡萄藤蔓,手上举着松球,和跳神诸女一同狂欢。狄俄尼索斯,这个在印度长大的神具有神异的能力,他使忒拜城的妇女们为他疯狂。为了惩罚不信仰他的教义的人,他令忒拜城国王的母亲撕碎了自己的儿子,并且把儿子的头颅安置在自己的手杖上。这个神异的神,狄俄尼索斯,浪漫又狠毒,我的姐妹们显然已成为他的追随者。竟然想出这样狠毒的办法,来惩罚你对她们的拒绝。她们做了什么啊!我一边述说,一边泪流满面。她们集合众力,在你身上施了魔法,将使你爱上自己的影子!那洁净清澈的泉水成了你看到自己的镜子!除了每天盯着自己的倒影浮想联翩,你不再做其他任何事情。猎网被你丢弃在松树枝上,标枪被你掷在田野里,任由锈迹层层加厚。你从前身穿精短英武的猎装,现在,你身着垂及地面的长袍,你为自己戴上橄榄枝冠,让蓬松的直发柔弱地搭在脖间。最令人惊异的是,你俊美硬朗的脸庞一日日惨白起来。要知道惨白是爱情的颜色,谁只要望你一眼,就能知道你深深地陷于爱情的痛苦中。你整日不事其他,每天清晨来到泉边,在用泉水洗过脸庞之后,你便开始注视自己的倒影,深情,专注,不能自拔。每当黄昏来到,太阳落山之时,泉水中的倒影渐渐消失,那时你是多么痛苦啊!你所爱恋的影子就要离你而去,你所爱恋的影子永远不曾对你发出一声呼唤。人们开始嘲笑你,我的姐妹们从你身旁走过,为自己的杰作得意扬扬,看到你痛苦憔悴的面容,她们趾高气扬地走开了。酒神在召唤她们,迷醉使她们不去思考,沉湎于报复的快感。她们开始栽植狄俄尼索斯的葡萄藤,让葡萄藤蔓爬满山林与圣泉,理智已经不在她们心间,她们只需要狂热,和听候教主的召唤。在酒酿的沉迷中,她们已忘记自己曾有过真挚纯洁的爱情,现在她们的爱情只是对教主酒神的信赖,是酒神让她们从痛苦中彻底解脱。现在再看看你吧,你一天天消瘦下去,成为一个不令人同情的失恋者,就像你不曾同情过我和众姐妹的爱情。但我从来不认为你应该受到惩罚,每个生灵都是自由的,为什么要报复你这个无辜的被爱者?人们嘲笑你是个自恋者,鄙视你越来越像女人的容貌和习性,斥责你是个傻瓜,并用你来警告世人,自恋者的下场和不可理喻。有时你站累了,便躺在泉水边,侧身看着自己的倒影,精神更加恍惚。你从不发出声音,但是我能看出你内心绝望的爱恋。一只蜻蜓飞过水面,制造了微弱的波纹,这令你伤心欲绝,你立刻跪下,祈求水面回到静寂的原初,任何一小片时刻与自己的分离都令你柔肠寸断。我曾经扔过一块石子在你的泉水里,你慌乱的眼泪立即布满了脸颊,毫不犹豫地扑向水面,要去挽救那虚无的幻影,如果不是我及时相救,你一命呜呼轻而易举。

人类时代某年某月某日水中的倒影如诗如画

即使你成为一个无可救药的自恋者,我也未曾减轻对你的爱恋。更何况我从来不认为你简单得只是一个自恋者。人与人之间的倾轧从没间断过,而生者对死者的诋毁也不会减少。镜子是灵魂的映照者,你从一个猎人,成为一个沉迷于水中倒影的自恋者。自恋者,人人都这样说你,但他们,或者连你都忘了,我是缪斯的学生,缪斯教会我音乐,也教会我深切地感受生活。我并不相信那个水中的倒影就仅仅是一个倒影。它是一首诗歌,一篇散文,一出悲剧,你从倒影细微的表情里采撷生命的每一次体验。谁都知道,陪伴自己墓碑的辉光是智慧,而非容貌。容貌,这天赐的造化,经不住岁月的风蚀,一个粗俗的举动,一句没有教养的话语,美貌便会索然无味。只有智慧和那纯净的人性才能获得爱情与赞念。你如醉如痴探望着自己,其实是想通过镜子般的湖水找到自己的灵魂,参悟个体。你细致地观察自己的容颜,其实是在深情回忆那些过往的岁月。倒影中的你眉目已经虚幻,你当然知道倒影与真实的你相比,是模糊与摇荡的,倒影不能照清每一根柔软的发丝,不能辉映出嘴角的任何一条细纹,倒影不过是一次幻化的虚构。你徜徉其间,是将生命的体验化成艺术。缪斯在你身后呢!九位女神,正让你领略艺术对生命的虚构。你回想自己与自然亲密的接触,圣泉滋润了你的心田,你感激水的柔情;太阳晒黑你的皮肤,你热爱它的活力。自然之物心心相印,慷慨无私,而众神与人类却只想索取和占有。除了自然界,你厌恶与世界的交往,你知道爱恨相依,美消残得比夏季的积雪还要迅疾。你从自然界看到最为纯净的性灵,那只花耳兔的狡诈,那只山雀的骄横,那只山猫的灵异,以及雄鹿的高贵和优雅。自然界的每一件事物都是人性的最高典范,你感受到它们,并着迷地追逐它们,所以众女仙的爱算什么呢?她们不过想把你据为己有,和你享受身体的欢愉。但是有谁会爱得像天鹅一样美丽吗?厌倦会很快来到,背叛会偷偷发生,还有嫉妒与猜忌,这些你都在自然界里看到了。你爱自然界甚于爱人,自然界才能唱出最为动听深情的牧歌。看着水中的倒影,你并不憎恨我的姐妹们对你的报复,你熟知黄蜂对狗熊的报复。对于一个偷盗者,黄蜂像毡子一样裹住了一头贪婪的棕熊是理所当然的。你在心底说,那些女仙们认为我偷走了她们的心,那就让她们报复我吧。事实上还不全部如此,你也曾对自己产生疑惑,水中的倒影是我吗?你无数次这样问自己,那个鼻梁挺拔、肤色惨白的美男子,那个甘愿接受众女仙惩罚的男子是真实的我吗?那个心中从未有过男女情爱的男人是我吗?你陷入了深深的追问中。

人类时代某年某月某日幽谷泉水边你孑然而立

即使这样为你辩解,我内心的痛楚依旧无法减轻。情人们欢爱的呻吟在月光下传递,出双入对的身影令我神伤,那样幸福的目光与体态为什么我不能拥有?酒神在黄昏点起篝火,溪水变成美酒,枯树滴出香蜜,跳神诸女披散着长发,神与人举起酒樽,舞蹈,歌唱,欢乐布满大地与天空。晚霞日日涨红着脸,像是迎接心爱的情人。欢乐如此众多,为什么我独自游荡在荒野。幽谷的泉水边,你孑然而立,还在默默凝视,决绝的执着丝毫听不见山谷下狂欢的喧闹。这是我唯一的安慰,你不爱我也并未投入他人的怀抱。夕阳拖着你的倒影潜入水底,鱼儿高兴了,它们和我的姐妹们一样热爱你,你的倒影。想到又要与自己的倒影分离,离愁挂满你的眉间,从来不曾猜忌的你也感到焦灼了,因为你不知那倒影是否在水下接受了别人的爱情。那是你的灵魂啊,灵魂能背叛自己的身体吗?不对,那倒影是你的另一半,你不能完全了解和把握的另一半。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凝视,你的自恋,其实都是为了寻找到自己难以把握的另一半。现在这个站在岸边的人,只是你生命残缺的另一半,真正的爱情,不就是一半对另一半的寻找吗?注视着自己的另一半,你是那么想通过倒影看到自己的全部。岸边的这一部分已经知晓自己在想什么,能做什么。而潜伏在水中的倒影想做什么?它是怎样的?你全然不知。你爱自己的这个另一半,渴望知道他的所想,极度渴望他的所愿,你希望他和你一样,有着相同的性情,执着于性灵的纯美,悠然于嘈杂的世外。你绝望地认为,最美好的伴侣只是自己,是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是自己的另一半。但是让你痛苦的是,你无法了解倒影的思想,你只能体验站在岸边的你,无法像反思自己一样获知倒影对生命的体验。多少次,你伸出手去,想抚摸倒影光滑的脸颊,可是指尖只要轻微触到水面,倒影就碎成一片。倒影在拒绝你的试探,倒影在告诉你,你只能获得属于自己的生命体验,他人的生命体验,即使是你的倒影,你的另一半,你都是无能为力的。但你似乎不能这样思考问题了,你陷入了偏执,你只能站在自己的位置质问和猜忌了,你以为倒影的拒绝是对你的背叛,是想逃离你,让你残缺不全的生命永远残缺。而你对完美的追索就像对纯美性灵的执着,你不允许你的倒影再沉默下去,不允许他天天在黄昏与你分离,你不知他去了哪里,你渴望他和你一样孤独,但又为他的孤独而痛苦。现在,你唯一的想法,为了获得倒影对生命的感知,确定倒影对你的爱情,只有沉入水下成为倒影,只有成为倒影,才能思倒影所思。你幸福的幻想,倒影是爱你的,不亚于你对倒影的爱,所以你将拥抱倒影,与倒影合二为一,完成你对完美的追索。你已经不思茶饭了,我焦急地为你摘来蜜果,放在你的身侧,但你更加视而不见,更加不闻不问。那水中的倒影丝毫不曾怜悯你,未曾从水里伸出和你一样修长的手,握住你,让你的爱情得到回应。

人类时代某年某月某日橄榄冠孤单而飘零

天空从来没有如此黑暗过,你去拥抱水中倒影的那一刻,我去了哪里?原谅我吧!那时,我躲在岩洞里正为自己不幸的命运痛哭,我在怪怨爱神阿芙洛狄忒,怪她只顾在情人的怀抱里欢愉,忽视对我的救赎。她那个到处惹是生非的儿子,轻浮地向我射出弓箭,然后舞动天真的翅膀逃逸而去。我渴望能拥有这样一双逃逸的翅膀,救赎的翅膀。代达罗斯,伟大的建筑师,请你为我制一双翅膀,我绝不会像你年轻轻率的儿子一样,由于贪恋飞翔的高度而丧命爱琴海。我会谨遵你的嘱咐,和你一样平稳安和地飞翔,飞离禁锢我的樊篱——痛苦的爱情,到达我曾明静如水的心灵家园。我痛哭着,祈祷着,忘却了时间,忘记了去陪伴泉水边孤独痛苦的你。黎明来到了,当痛苦暂时平歇后,我急匆匆奔向泉边。隐约里,我感到了不祥,四周从未如此静寂过,鸟儿从未飞得如此高远,阴云吞没了山峰,圣泉的水不再清澈,橡树发出呜呜的低鸣。我飞似的来到幽谷,来到泉边,岸边空无一人,泉水变了颜色,如同你眼睛的蓝绿。那是什么?一只橄榄冠,浮在远处的水面上,孤单而飘零。我沉入水底,疯狂地划动水流,一只好心的鲑鱼为我引路,我看见了睡着在岩石下的你,你侧卧着身体,双臂伸展,像是怀抱着什么,脸上幸福又安详。我没有带回你,让你幸福地睡在那里,尽享你与倒影的爱情。你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我永远失去着你。我叫厄科,一个林中女仙,你离开的这一天,我顿悟了自己的命运。赫拉克拉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背负起了天空。而我的命运,就是忍受永远失去你的痛苦。那些你在泉水边孑然而立如醉如痴的身影,为我孤单的岁月带来永恒的幻想。幻想温暖着我。你不曾对我微笑过,我却看见你在远处编织风信子花冠,我多么幸福啊!要知道那个花冠你将为我戴在发间;我们不曾形影不离,我的怀里却始终藏有你的体温。神说过,有谁能独自温暖?我知道你能够,所以你怀抱倒影而去。而我呢?后人写过众神的传说,一个不知名的人这样讲述我:那喀索斯死后,厄科非常痛苦,她到处流浪,把自己的失败藏在一个深深的洞穴里,她日日夜夜在山里游荡,对那喀索斯产生的爱折磨着她。她的身体逐渐消瘦,血液慢慢蒸发,最后只剩下几根骨头和声音。后来,她的尸骨变成了岩块,而她的声音则到处回荡,回答那些呼喊她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