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负相思之故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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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9 扶灵

回到段府苏离便病了一场。不吃不喝,裹着被子缩在床的一角,时而清醒时而又说些模糊的话。林芷薇衣不解带照料了两天才算给她平稳下来,苏离坐起来后捧着粥碗第一句话是:“芷薇姐,我梦见娘亲了……”

林芷薇微微笑道:“是了,你娘亲也不希望看你受苦,要为她好好保重身子。”苏离点点头,含一口粥,然后恍惚说:“芷薇姐,以前我生病,碧憔也是这样喂我的……我那时总觉得人情淡漠,她接近我必有所图,现在想来,她应是真心为我好,我好想她……”

林芷薇用绢帕拭拭她嘴角,笑道:“这样啊,难怪你昏睡时总是叫着她的名字。”苏离突然掀开被子跪在地上,把林芷薇吓了一跳,慌忙下来搀扶,苏离却恳求说:“我觉得好孤单好可怕,想来碧憔如今是我唯一的同伴了,求求姐姐替我救她!苏离担保她决不是坏人,害不了皇妃的!”林芷薇叹道:“难得你这孩子重情重意,你放心吧,太子殿下已去处理此事了。”

苏离讶异道:“太子?太子锦隆?”林芷薇笑了起来:“是啊,他听你反复念及这名字,只说一句‘罢了’便走出去,依我看来一准是替你去救那女子了。”苏离微微怔思片刻,反应过来,又对林芷薇不停叩谢,把林芷薇急得立刻将她从冰冷地砖上捞了起来。

才把苏离塞回被子,外面一个婢女一路疾跑,口中叫道:“不得了了,夫人,不得了了!”林芷薇赶紧喝止她,问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值得这样大惊小怪,那婢女惊魂未定道:“皇、皇妃来了!”林芷薇一怔:“皇妃?亲自?”婢女都来不及开口,碧泓园门口便已出现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皇后萧让,只是换了一身轻便的窄裙罢了。

林芷薇连忙跪叩,萧让平了她的身道:“本宫是来探望苏离的,她好些了吗?”

事情便是如此,和苏离当日所赌的结果基本不差,从萧让出现在碧泓园的那一刻起,苏离便知道自己赢了。那时在别庄隔间的即使不是皇后,也一定是某位位高权重的人物,甚至于——锦帝?

萧让看着她喝下自己带来的药,笑道:“快歇下吧,你若想清静呆几日,我就命人收拾一处别苑出来,若是觉得寂寞,我让岚儿过来陪你,那丫头很是机灵,又善解人意,保你不闷。”苏离谢了皇后厚爱,只说自己什么都好。萧让又关怀几句,终于还是叹道:“若是让锦蓝看到你这副病容,只怕会责恨我这个做母亲的呢。”

一句话让苏离心中一颤。她能够暂时脱险,都是拜那几句谎言所赐,一旦锦蓝归国对质,一切便都站不住脚了。想不到自己竟会将自己推至这种境地,一边从心底盼他平安回来和家人重逢,一边又要面临他出现之后可能带给自己的双重厄运。

萧让见她神色黯然,还以为是思念异国的锦蓝所致,忍不住安慰一番后说:“我得走了,你好生养病,有什么需要都只管说。”

萧让走后,苏离静静裹被沉思,好几次她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也不知是承蒙苍天厚爱还是宿命未终,竟阴差阳错的化险为夷,在圣国时,一再与他相遇,是为了把锦囊还他,如今在锦国,一再逢凶化吉,难道就是为了再次和他重逢?

“是你要我活着么……”

苏离抱住膝盖,冥冥静想。“是不是如果真的还能见一面,哪怕是要立刻上断头台,我也甘之如饴了?”

病愈之后,苏离发现对自己的软禁无形之中逐渐撤消了,可以上街四下走动也没关系。林芷薇告诉她,那玉新夫人与圣国的皇后阮慕心私交甚笃,阮家落难逃亡来锦时,便是玉新夫人一脉接济照顾的。苏离听在耳里,心中却全然不当回事,锦圣二国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早在她一念之间成为云烟,来来去去,转瞬即逝。

如今还有什么能够萦绕心头的,便是那人了。

走在锦国都城大街上,看着身旁相伴的林芷薇和南岚,突然会生出莫名念头:二人被奇怪的人分别支开,一只胳膊则伸过来拉住自己衣袖,把她直直拉入僻巷。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也会立即觉得可笑。锦国从不下雪,冬暖如春,更无踏雪而来一说,南岚和她越来越如影随形,时常不经意地将一些她跟锦蓝常去的地方、常做的事情说给苏离听,却又全无带她前往的意思,只说是要等锦蓝回来后,三个人一起才好玩。苏离有次便淡淡笑道:“那我们两个都应该前往圣国,便可以与你的锦蓝表哥会合,闹些骇人惊闻的事儿出来了。”

南岚道:“这有何难,哪日等我们皇室收服了圣,别说骇人惊闻的事儿,便是翻天覆地也使得。”说着愁眉苦脸起来,道:“可惜因为姑姑遇刺,现在全城戒严,没有皇家特许根本没法子出城去玩,别说翻天覆地啦,寸步难行还差不多。”

苏离问:“刺客还没抓着?”南岚答道:“是啊连个影子都没有,陛下发话下来,七日之内再不缉凶归案,相关人等全都悬首城门。”苏离道:“还真严苛。这样说来你岂不也要小心些,毕竟算是皇室血亲,被刺客盯上也未可知。”南岚笑说:“我?以我的身手若是遇上刺客,倒霉的是谁还不一定。”话音刚落,有人在背后笑道:“大小姐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南岚回过头去,惊喜道:“大表哥!怎么是你?”苏离也回头去看,锦隆正朝她望来,眉眼带笑道:“刚去了段府,说你们两个刚出来没多久,我便找来了。”又说:“现在这样动荡还敢往外跑,岚儿你不要带坏了文静的苏离。”

南岚撒娇不依,苏离淡淡笑着说:“太子好闲情逸致,每次见你时你都在大街上晃。”锦隆不以为意:“我也是出来追拿皇妃遇刺一案的凶犯,顺便带个大礼去给你。”苏离一怔:“大礼?”后又反应过来,莫非他说的是碧憔?锦隆也不点破,只说:“回去你就知道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免得被你们训说不务正业。”说罢就懒洋洋不失潇洒地拂袖而去,南岚笑着对苏离说:“你别看锦隆哥哥这样子,其实他是个尽心尽责的人。”

苏离说:“我不是那意思……哎,只是他身为储君,就这样子走来走去,也不带一星半点人马,刺客能行刺皇妃,难道就不能行刺他?”南岚吃惊地看着她,苏离奇怪道:“我说错了吗?”

南岚说:“你真、是、太不了解锦隆哥的身手啦!歹人遇到他焉有活命的机会?还行刺呢,能近身的已是高手之列,普通程度的十丈不到就被击得灰飞烟灭了。”苏离怔道:“我知道锦国人人习武,但是……有这样夸张么?”南岚呵呵道:“就、是、有!”

苏离道:“莫非他已经练成悖妄天行律了?”南岚缩了缩脖:“那么恐怖的功夫,我自出生以来就没见过有人练成的。”苏离起了好奇之心,状若随口地试探了句:“究竟有多恐怖?”

南岚挥一挥手:“我也是听来的——习武者十之八九会走火入魔,受无名的怪异烈火焚身啃噬数日而亡。那火说来也奇,传闻没有人看得见实形——走火入魔的修炼者就好像疯了一样,抱头惨叫着诸如‘好烫’、‘烧死我了’等支离破碎的怪话,旁观者一头雾水,伸手去摸,那人身上也是如常温度,然而数日之后,这个身躯除了外表,内部竟是一片焦黑,五脏六腑,无一成形。”

苏离想,这也真是骇人听闻了,江寄水说过,但凡内功,越是上乘对修炼者的要求越是苛刻,却没想到会这样离谱。南岚说:“走罢,回去看看锦隆哥送给你的大礼。”

二人来到段府,林芷薇看到苏离,果然很开心的样子,凑过来说:“你看看谁在这里?”苏离原本只是猜测,见此情形不作他想,微微笑道:“一定是碧憔了。”入内一看,果真是她,前些日子初见时遍体鳞伤,现在虽然还有些憔悴,不过已经能言能走了。林芷薇说:“太子命人悉心照料,等差不多痊愈了才送她来的,个中并没有耽搁过救她哦。”

料到她们主仆有话说,林芷薇拉了南岚离开,也把附近的奴婢遣走,碧憔哑声说:“给小姐添麻烦了。”苏离望着她表情冷然的脸,心中忽然有些百感交集,救她不过是自己一时之念,离开她的掌控却是计划了很久的事。当下怔忪道:“碧憔,你还是回圣国去吧。”

碧憔扬起脸来,微微笑道:“我连死都不怕,现在已经死里逃生,为何却反而要回去?”

苏离在她对面坐下来:“我若怕死,也不会和你一道出现在这里。你还有机会回去,还能活着站在故土,不必体尝流离失所的滋味。死固然是很可怕的事,但更可怕的恐怕是……连死都不能。”

不知碧憔从她眼里看到什么,微微失神片刻,竟然笑了。“王爷说得没错,你这样的人,不会依附任何一股势力。我和你一样,什么都失去了,无所牵挂,无所忌惮,自从我夫君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到我耳中那一刻起,我就把自身的生死,荣辱全都抛掉了。”说到这里,碧憔咳嗽一声,垂下眼帘,语气淡定欣然:“能够覆灭锦国一统天下的人只有王爷,为了他的大业,我的仇恨,碧憔什么都能舍弃。”

为了他的大业我的仇恨,碧憔什么都能舍弃。

躺在床上反反复复的思量,这是一种怎样的气概?

要走到那一步,需要经历怎样的痛彻?

苏离静静翻了个身,看着晓风中轻荡的纱帘。

她也曾经有过失去、孤单、寂寞、悲愤,以及仇恨的感觉,但那都没有侵蚀她到积重难返的地步。她的仇人只是皇后阮慕心一个,杀了她,自己也就无憾;碧憔的仇人却是千千万万的锦国子民,她的恨早就蔓延了开来,牵连许多其实无辜的人在内,恨完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无穷无尽。

那并不是什么好的滋味,苏离知道。如今让碧憔置身她的仇人之中,满眼过处,尽是染上爱人鲜血的刽子手,她不会过得云淡风轻。

林芷薇梳顺散开的发髻,正要吹灯就寝,门上轻轻响了两声,苏离的声音随着飘来:“段大哥,芷薇姐,是我。”

林芷薇与段洪蕤相视一下,林芷薇披衣过去开门,段洪蕤又将熄掉的两盏灯点亮。

苏离进来,迟疑数秒,慢慢的跪了下去,林芷薇一惊,道:“苏离,你这是为何?”

苏离不肯起来:“谢谢姐姐和大哥的照顾,也谢谢太子殿下替我救了碧憔。你们好人做到底,将她送回圣国家乡吧——碧憔虽然是容王派来监视我的人,对我却非常好,如今她身份暴露,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玉新夫人想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太子如果几次三番的帮一个圣国人,传出去也有碍名声,无法立威,为今之计,只有将她送回圣国,我便再无牵挂了。”说完又磕了几个头,苦苦哀求,林芷薇见拉不动她,只好将目光投向丈夫,段洪蕤听完,微微笑道:“苏离你先起来听我说,这其实也是太子的意思。”

苏离一怔,林芷薇趁机把她扶起来,段洪蕤道:“这女子非常硬气,无论如何也不肯供出半点与容王有关的事情,我和太子倒是也有几分敬她,既然有你苏离作保证明她人不坏,我自然会设法营救的。”

苏离宽了心,连声道谢,段洪蕤为难道:“只是时下正逢全城戒严,所有外来车辆、商队、过旅都查得非常仔细,想要混出去只怕没那么容易。这几天太子借着缉凶的名义在各个关口四处打点,我想应该差不多了,此事亦急不宜缓,这几日便送她出城,我没同你说,是担心你舍不得呢。”

林芷薇也笑着拉住她手说:“苏离你人这样好,处处为他人着想,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这个朋友我交定啦!”

苏离没了后顾之忧,又说两句感谢的话后便回到碧泓园,碧憔暂时也住在这里,苏离回来时,她正一个人静静坐在竹园的亭子里发怔,不知在想些什么。苏离念及很快就要分别,也许今生再无重逢的机会,心里也有些怅然,忍不住走过去叫了她一声。

碧憔讶异地抬头:“还没有睡吗?”

苏离说:“碧憔,你家乡在哪里?”碧憔说:“帛阳人氏。”苏离又问:“那你夫君呢?”碧憔望着她慢慢笑了:“我和他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成亲不久,他说要报效国家,便去京城跟在翊周侯麾下效力……谁想就此一去不回。”

苏离想了想说:“翊周侯……就是容王的舅舅吧?”碧憔缓缓点头。“其实那一次战败,锦国夜袭并不是主因,主将昏聩才是。我夫君跟错了人,我替他的死不甘。容王则不同,他有枭雄野望,亦有恻隐之心,识人善用——而且部下一经重用的,便决不怀疑。我知道在你心中,他是个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贵族,那是你没有看到他为了营救你在背后所做的一切。如果容王只是不断的利用人,抛弃人,又怎会值得我以命效忠。”

苏离静默无语片刻,道:“既然如此,他何必派你跟着我来锦国冒险。”碧憔说:“是我自己要求的。一方面照应你,一方面打听那本悖妄天行律的消息。”苏离忍不住说:“这种武学如此霸道凶残,为什么那么多人宁肯死也要习?难道皇位就比命还重要么?”碧憔轻描淡写道:“那是他们的事,我的任务只是取得完整的全本。”苏离摇摇头,心忖,看来碧憔还不知道有《尚天行律》的存在。她已经打定主意将碧憔送出城去,只要能够成功出城,就不用担心她再回来涉险。

日子一晃到了月底,苏离并没有去催问段洪蕤送碧憔出城的事,段洪蕤也全无此类迹象,每日说些无关紧要的问候话,大家都好似忘了此事一般。

眼看又一日即将平淡无奇的拉开帷幕,清晨时分,林芷薇亲自端了炖好的参汤来到碧泓园,说:“刚熬好的,快趁热喝吧,苏离你和碧憔姑娘都是大病初愈,得好好补补。”说完,冲苏离使了个眼色。

苏离心中一动,接了碗很自然地谢过林芷薇,碧憔却淡淡说:“多谢夫人,碧憔命贱,消受不起。”

眼见林芷薇面露难色,苏离猜想这人参鸡汤里一定有乾坤奥妙,于是拉了碧憔的手到一边说:“不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了,你也说过,你是有任务在身的人,用这样敌对的态度对她,难道就有利于你行事吗?”碧憔看她两眼,眼神软了下来,踌躇一下也就接过碗喝了。林芷薇看在眼里,一抹欣慰的喜色浮上眼底。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药力便发作,林芷薇道:“这是太子从一位私交甚笃的医者朋友那里拿来的,可以让人假死四个时辰。委屈碧憔姑娘暂时躺在棺材里,我们借丧事的名义出城去,等她醒来已经身在回国的路上了。”苏离点点头,望向婢女们正在伪装的碧憔,这种紧急时刻,自己居然生出了几丝不舍,真是要命。当即强迫头脑冷静下来,算算还有一点时间,走到书桌旁边去,拿笔在手绢上写了几句短笺,折起来放到碧憔衣襟中,然后退到一旁,默默看下人将她抬到了棺材里。

合盖时,苏离突然说:“我可不可以送她一程?……我,隔得远远的看着就行。”林芷薇笑道:“当然可以,我和你一道去。也不必远远看着,就在队伍旁走罢。我知道你舍不得。”苏离换上凶服,不知为什么,明明不是真的送葬,心里却压抑非常,大概是此番生离,再相见已成奢望,与死别并没什么区分了吧。

队伍吹吹打打的出了门,苏离扮成其中一婢,走在棺材旁边,低着头缩在帽子下,要认出来倒也不易。一路都平安无事,无论官员平民,见到是段府的轿子,全都肃穆以对,看来段洪蕤在他们心中的威望绝不亚于当今太子锦隆呢。

到了城门,例行盘问,林芷薇探身出轿说:“各位官爷,是我。昨日一个丫鬟去了,我与她相伴数载,很是投缘,想亲自送她一程。”守城官兵见是林芷薇,恭敬道:“夫人善名谁人不知,还请节哀顺变。”说着让开道路,这时突然尘烟滚滚,有一队人马从城外急驰而来,官兵立即警觉,未待查问,那十来个人已经风尘仆仆的冲入城内,骏马嘶啸,所有人都是一袭黑衣斗篷,短刀悬腰的备战装扮。

为首队正高声道:“什么人?不知道已经封城了吗!围起来!”霎时间马背上人人长矛加身,队伍最前面的骑士勒住缰绳道:“得了得了,还真放肆,不认得我了是怎么着!”说着捏住帽兜,往后一拉。

待看清来人,队正惊怔须臾,突然高喊道:“是三皇子!三皇子他回来了!”

苏离听不懂锦语,只是直觉下猛地抬起头来,这时城内城外已经人人奔走相告,欢呼成海,将那十几名骑士围得水泄不通,苏离只觉一片窒息,喉咙里塞得满满的无处宣泄,半年多不见,马背上的锦蓝高了,也壮了,整个人带着清凛的气势,在旭日初生的早晨冲进了她的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