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惜红衣
“于新师兄如晤:
绵州一别,数月有余,愚妹虽是懒惰成性,但蒙师兄重托,万不敢有半分懈怠。由洞庭药王庄辗转巫山万花阁,又一路南追到苏州飞雪山庄,孰料稍有眉目,又被恶人挟持,其中坎坷曲折,一言难尽……方有转机,又被一大闲人追逼,着实进退维艰。算来你名义上的娘子(此处见谅,愚妹着实不知当如何称呼)毒性迷走体内,性命垂危,旦夕之间,愚妹定当竭尽全力,还望师兄稍安毋躁,静侯佳音方好。
妹 唐多儿”
——多儿的信,和她的人一样的嗦。
仇于新将信纸揉成一团,丢入药炉,微弱的火苗****纸角,腾地一下窜起来,不多时,淡淡的青烟冒起来,剩余点点灰烬。
近旁的桌上,散乱着张张药方,密密麻麻地涂满了墨迹,横七竖八地铺满了桌面。
仇于新手一挥,纸张纷纷落地,被他踩在脚下,任意践踏。抬眼,透过半开的窗扇,斜看过去,见系着披肩裹得严严实实的俞清婉,站着出神地凝视着身前的梅树。
是了,虽是唤她清婉,不同的是,他不会再将她混淆为另外一个人。
停下手中的忙碌,他侧立在窗边,由窗叶挡住他的半张脸,环抱双手,打量着她。
看得出来,她对梅,情有独钟,以至于看到一树梅花盛开,都可以露出那么欣喜的笑容。不过,那样的笑,很快淡了下去,到后来,隐藏不见。她朝前走了一步,双手扶住树干,只有嘴唇偶有开合,低喃什么,可惜他却听不清楚。
近来日渐烦躁的心,因她的举动,稍微平静,他微微笑起来——对一株梅树自言自语,这样的事,大概也只有她才能做得出来吧?
不过,她接下来的动作立刻使他的好心情无影无踪。瞪着她解下披肩,散开来,铺在地面,又直起身子,踮高脚尖,曲指伸向树枝,似乎想要攀折梅枝梅花。
一朵梅花被她采撷到手,她舒了一口气,却忽视了重心不稳的身子,脚下踉跄一步,朝后跌坐在地。
幸好,不是很疼——缓缓张开手,低头凝视手心间的那朵白梅,指尖顺着花瓣边缘游走,又兀自失神起来。
“我不知道你当了采花贼。”
背后有人在发话,她却不会把明摆着听出来很克制的声音当作是戏谑。心一慌,想要赶紧爬起来,谁料忙中出错,她踩到自己的裙摆,不小心,又狼狈地倒下去。
连续出丑,颜面无存,她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想着他是准备要教训自己了,委实不敢抬头看他此刻的表情。
仇于新瞧她低眉顺眼一副随时准备受教的模样,拿起铺在地上的披风,用力抖了抖,甩手,重新给她披上,而后拉她起来,拍掉她身上还附着的雪。
俞清婉愣愣地看他为自己系好披风,还没恍惚过神来,他已开口,语气虽不似方才那般严厉了,却又有几分责备:“你要摘梅,叫梅儿便是,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
“梅儿去了市集。”听他在问自己,她偷偷瞅他,有些心虚,“我见你关在药房一天没出来,想来也忙得不可开交,所以——”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了。”心虚的视线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睨了她一眼,眼神威力十足。
她讪讪一笑:“只是摘朵小花,没什么大碍的。”
“摘朵小花,你都跌跤,还真不放心叫你做什么大事。”她要强词夺理,没问题,他陪她,就看谁能技高一筹而已。
“我是不小心……”听他糗她,她争辩,有些不服气地看他,却发现他眼底尽是好整以暇的笑意。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他是故意在逗弄她,她却真的和他计较起来。
他盯着她胀红了的脸,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如今你居然也能与我明目张胆地斗嘴起来,看来胆子长了不少。”
“承蒙夸奖。”她恨恨地咬牙,竟也没察觉自己是在反唇相讥。
仇于新开始笑,开怀不已,以至于整个院子,都是他爽朗的大笑声。
习惯了他无声的微笑,忽然之间,他如此畅快地笑,以前不曾见过,倒使俞清婉发怔起来。
被他拽住双臂,卷入怀中,还在诧异,冷不丁,耳边已有他在低语:“许久不曾如此笑过了,今日可真要好好谢谢你。”
有所了然,俞清婉抿抿唇,伸手回拥他,嘴角勾起一朵笑纹。
一时间,天地仿佛都静了,似乎只有他们两人还存于世,彼此相拥呵护。
直到俞清婉压抑不住地低低咳起来,仇于新才如梦初醒一般,惦念她的身子,手动了动,想要松开,带她回房。
“不……”觉察他的意图,俞清婉摇了摇头,固执地不肯放开他。在他怀中微微偏过脸,又看向那株白梅。
“怎么了?”仇于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瞧那被朵朵花蕾压沉了枝干的梅树,隐约觉得她有心事。
“立春了呢。”她似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话,脸上的表情琢磨不透,“可你看这梅,为何还在盛开之中,不见有凋谢的迹象呢?”
她不说,他还不曾注意到。记起立春已过了三日,照理说,梅花应该凋谢才是,院中白梅一反常态,吐蕊开放——
他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实在不是好兆头。
“世间稀奇之事,不止一二。梅花反季开放,古往今来,也不是头一遭。”他佯装无所谓地淡淡开口,转身向她,“更何况,川西气候本就冷了些,延迟些时候——”
“如何?”他忽然止住了话题,俞清婉感觉奇怪,忍不住追问。
仇于新笑了笑,抬手,袖拂过她的面庞,继续说下去:“延迟些时候,再凋谢,也不算迟。”
周边有淡淡的香气弥漫,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很独特,又很奇怪,俞清婉只觉得自己忽然昏昏欲睡。
“我……”她抚着额头,摇了摇头,非但没有清醒,连眼前仇于新的面孔也模糊起来。
“睡吧……”仇于新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轻轻地在她耳边呢喃。
眼皮上下打架,整个人,最终敌不过睡梦的召唤,枕在仇于新的肩上,沉睡过去。
“小姐——”
仇于新抬眼望去,见后院门开,梅儿捂着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脚下的菜篮翻转,果蔬掉了一地。
“关门,过来。”他沉声开口,低头看自己方才从俞清婉面庞拂过的袖袍,斑斑血迹,沾染其上,触目惊心。
梅儿大梦初醒,忙合上门,应声跑过来,焦急地看仇于新怀中的俞清婉,拿出帕子拭去她人中处的鼻血。
“她这个样子,多久了?”从梅儿的表情,他已探知一二。
“半个月了。”梅儿半低着头回话,根本不敢看仇于新阴沉的脸。
“半个月了?”仇于新眯眼,目光刺得梅儿的肩头颤抖起来,“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听他瞬间变得很冷很可怕的声音,梅儿不免有点胆寒起来,不敢与他撒谎,只能俱实以告:“小姐说你这些时日为了解她的毒,已费了不少心,执意不许我再告诉你。”
“她是这么说的?”他不免有些懊恼,为她的固执,还为自己的疏忽。
原以为还有不少时日,结果是自己忽略,她的毒性,来得猛烈,若不另想它法,她恐怕,就真的熬不过这个孟春了。
不是没有其他的法子,只是,只是——
摇摆不定,心里的天平在左右倾斜。
“仇大夫!”梅儿的语气变得惊惧起来,颤抖的嗓音都变了腔调。
他一惊,视线游移到俞清婉的脸上,眼神忽变。
但见她闭目沉静的睡颜,有两道血泪,正缓缓沿着她的眼角淌下。
“仇大夫……”梅儿哭起来,这一回的呼唤,有深深的恐惧,还有指望他能妙手回春的希冀。
仇于新的眼神,由最初的震撼变为犹豫,而后,慢慢的,决定了什么似的,逐渐冷下来。他出手,从俞清婉的容颜上抚过,掌心染了她的血,而后,慢慢地收回身侧,紧握成拳。
他要她活下去,在等不到唐多儿的情况下,他只能狠心!
这一觉,睡得好沉好香,要不是腹中开始饥饿,恐怕还不会转醒。
“小姐,你醒了?”梅儿掀开幔帐,为俞清婉披上外衣。
俞清婉下床,有些迷糊的神志慢慢清醒之后,她摇摇头,对梅儿抱歉地笑了笑:“真奇怪,本在院中赏梅,也不知怎么的,就睡过去了。”
见她似乎没有记起昏睡前发生过的事,梅儿勉强笑了笑,将自己的担心很好地掩饰起来,扶她下床:“小姐,你一天未进食,梅儿扶你到厅里去,今日特地做了几个好菜,都是小姐爱吃的呢。”
“好。”俞清婉任梅儿扶着自己出房,抬眼,又望见那株白梅怒放的模样,令她不由得怔忡了一下。
“小姐,菜快凉了。”梅儿催促,怕她再这么望下去,又生出什么变故。
“哦。”俞清婉收回视线,随梅儿走过去,“仇大夫呢?”
“说是大春得了急病,仇大夫赶过去看看,见你睡着,没跟你说。他说不必等他,叫我们先用膳。”梅儿一五一十地转述仇于新吩咐的话,不敢怠慢。
“病得重么?”大春是四喜的孩子,偶尔跟着他爹来药房走走,虎头虎脑的,挺招人喜爱。
“这个——”梅儿有些为难,“仇大夫走得匆忙,没跟我说。”
俞清婉点了点头,走进厅房,在桌前坐下,望了一眼阴沉沉的窗外,“快下雨了。”
“嗯,今早去市集的时候遇上四喜,说看着天气,今年第一场春雨,不算小呢。”梅儿拿过碗盛了米饭,又细细挟了一些菜,递给俞清婉。
“梅儿,还是你的手艺好。”吃着梅儿做的饭菜,她就会想起被自己糟糕烂厨艺折磨了三年的仇于新,不免有些脸红。
“小姐过奖了。”见她吃得香,梅儿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只要小姐你喜欢,梅儿愿意伺候小姐一辈子……”
话音还未落,就听有人在敲门,俞清婉和梅儿对视一眼,梅儿起身,走到门边,隔着门板问道:“谁啊?”
“是我,四喜。”
俞清婉的神色,有些变化。
梅儿拉开门闩,见四喜站在门外,拍了拍掌,从门后拿出一柄油伞递给他,“可巧了,才说今日下雨,我家仇大夫没带雨具,你来着一趟,刚好给他带过去。”
听了她的话,四喜有些迷惑,他挠了挠头,愣愣地接过伞去。
“呃,对了,你有什么事儿呀?”梅儿这才问四喜的来意。
“哦。”四喜抹了抹汗,憨厚地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梅儿,“大春拾到的,说是你今日在市集不小心掉落的散钱,我给你送过来。”
“四喜——”俞清婉终于开口,清楚听到他们的对话,她觉得事有蹊跷,“大春今日不是病了么?”
“病了,不会呀,活蹦乱跳比猴还壮实呢。”不知仇夫人为何有此一问,四喜有些纳闷,不过立即想到还有一件更猜不透的事,瞧了一眼俞清婉,“仇大夫这几日是不是遇上不顺心的事了?方才遇见他,就见他绷了脸,打招呼也没瞅见似的,径直就往城南走。”
“城南?”俞清婉的手指扣紧了碗沿,喃喃自语。
仇于新为何要撒谎骗她?为何要独自去城南。
她蹙眉,苦苦地猜,可百思不得其解,忽感一阵胸闷,连续咳嗽起来,嘴一张,一口鲜血吐进碗中。
梅儿见状,顾不上呆掉的四喜,折返回俞清婉身旁,为她顺气捶背:“小姐,仇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使你心急动气,加速毒性……”
“你说什么?”胸痛得很,俞清婉咬牙,问她,“他都知道了?”
情知自己说漏了嘴,但事已至此,梅儿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了,知道她时日无多,依他执拗的性子,必定会想尽办法救她,或许,会不择手段。
这样的想法令她周身不寒而栗,也下意识地排拒再去想,可是——
说不上是为什么,脑中灵光一现,她蓦地放下碗筷,突然站起的举动吓了梅儿和四喜一跳。
顾不得另外两人惊诧的表情,她额上的汗水滚落,踉跄地走了几步,又立即被梅儿扶住。
“快,快带我去!”她喘息,因为那个可怕的猜想,变得急切不已。
梅儿望望外头的天色,担心她的身子,有些犹豫。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四喜还是踌躇地开口:“仇夫人,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还是不要出去了吧?”
“不!”俞清婉拔高了音调,狠狠地咬住格格作响的牙关,语气不容拒绝,“带我去找仇于新,立刻、马上!”
见她坚决的模样,身形不稳又强撑着外出,梅儿只得顺从,搀扶她出了门。
担心出什么意外,四喜抱着伞,跟在她们身后,一同往城南方向走去。
天气微凉,俞清婉却感觉自己浑身像是在被火烧,焦躁无比。
——绵州是个小城,她知道城南有口水井,是全城百姓共用的水源!
“小姐,你慢些……”
费了好大的气力才阻止俞清婉差点跌倒,见她满脸焦急的模样,梅儿劝道,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急切地要去找仇大夫。
四喜向前急跑了几步,站定在俞清婉的面前:“仇夫人,你要真有什么事非找仇大夫不可,我帮你代个话,不必非得跑这一遭呀。”
仇夫人的身子骨这么弱,要真这么跑到城南去,恐怕得躺在床上几天都起不来吧。
想到这里,又赶紧拍自己的嘴巴——呸呸呸,想些什么不吉利的东西,至多歇歇,不会病倒的啦。
“你们不了解。”俞清婉摇头,全副心思都惦念在仇于新的身上。
仇于新,仇于新,仇于新……她在心底叨念——他该知道,他如今是绵州城人人称道的妙手大夫,不再是当年唐门心狠手辣的大师兄。
听不明白她的话,梅儿和四喜面面相觑。
“走吧。”俞清婉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想将自己的揣测说出,徒增他们的担心。
孰料方走几步,脚下又是一软,跪坐下去,连不提防的梅儿也牵连进去。
“不是办法呢……”见梅儿用力扶起俞清婉,四喜在旁边自言自语,四下看了看,眼前一亮,发现前方的胡同里拐出一顶轿子,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停、停、停,停下……”他冲到街中央,四肢乱舞,要不是情势所逼,平日就算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做当街拦轿的事——何况,还是一顶看起来很富贵精致的掮轿。
轿子被迫停下,两个轿夫面带不善地盯着四喜。
四喜咽了咽口水,心里有些发怵,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能不能借用一下你们的轿子……”
“你说什么?”轿内有清脆婉转的声音响起,只不过,口气微有恼意。下一刻,轿帘被掀起,露出半张姑娘家的脸。
四喜的下巴差点掉下来,结结巴巴地开口:“沈小姐……”
“四喜,你烧糊涂了,居然连我的轿也敢拦?”沈络瞪他一眼,甩手放下轿帘吩咐,“别理他,你们继续走!”
一双手,毫无预兆地从小小的轿窗伸进来,一时间,吓得她芳容失色,尖叫起来。
“帮帮忙,载我一程,要是晚了,就来不及了。”
“是你?”一张令她印象深刻的脸出现在窗边,沈络定睛一看,居然是仇于新的宝贝娘子。想起当日因她被仇于新奚落,她冷笑一声反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不是冤家不聚头,俞清婉苦笑,可是眼下也只能抓住沈络不放了,幸而这位姑娘只是任性一些。思及此,她谦和地开口:“沈姑娘是明理之人,是非恩怨,也不会混为一谈。我此刻须得去阻止仇于新,否则,等大错铸成,恐怕连他也会累及。”
这一招果然有效,沈络紧张起来,“仇大夫会出事?”
“是。”俞清婉咳着,强忍着不适回答沈络。
“那你还不上来?”虽然仇于新明摆着拒绝自己,可是一颗少女芳心还是立刻飞到仇于新身上,容不得心上人有难,忘记自己前一刻还在拒绝,忙催促俞清婉进来共乘一轿,而后吩咐轿夫立刻奔往城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