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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悲中乐

青石垒成的八角古井,底部青苔的痕迹显示其修造年代的久远。望下去,涟涟水光,微有波荡。

仇于新站在井旁,动手拆开手中纸包。手,慢慢地伸到水井正上方。

纸包内,是他从俞清婉体内萃取毒素制出的药粉,他仔细计算过,这一包的份量,足以毒倒城内数百户人家。

三年来,为解俞清婉所中的毒,他调试出的解药不下数百种,却怕相冲相克,为她试药,不过十数种而已,但无一奏效,至多暂缓压制毒性。如今,她毒发攻心,又体质甚弱,他更是不敢轻易冒险。

他平生施毒无数,从来没有像如此这般,万分痛恨炼出此等剧毒之人。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俞清婉死,棋走险招,还有一个法子,他要放手一博。

一滴雨水落在水井边缘,滴答有声,而后,又有几滴雨珠打在他的面颊。

下雨了……

待全城百姓喝下这下了毒的井水,届时他将配出的解药分散众人,只要有一人能够解毒,俞清婉,就有救了。

眼中凶光一现,令面目顿时狰狞起来。他垂臂慢慢倾斜,平摊开纸面上的黑色药粉,缓缓地移动,眼看就要滑出边缘落入井中——

“仇于新!”

突如其来的叫声,缥缈有余,中气不足,魄力却不小。

这声音听起来太过熟悉,仇于新一愣,反射性地收回手,回头看去,只见一顶华轿远远过来,距离自己三四丈的距离,忽然停下。

轿帘掀起一角,露出沈络的脸。

对这位沈家大小姐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他皱眉,有些不耐烦,瞅到跟在轿旁的梅儿和四喜,虽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往深处想。将纸包背在身后折好,他挥袖,口气略有责备:“梅儿,你不照顾夫人,跟我来做什么?”

“是我叫她带我来的。”

说话间,轿帘由里掀开,这才看见,沈络的身旁,还坐着一个人。

俞清婉,她,怎么会来?

一瞬间,仇于新变了脸色,盯着她起了身,步出轿子,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小姐……”见俞清婉步子有些沉重,梅儿上前,想要扶她。

“让开。”俞清婉平静地开口,甩开梅儿意欲扶住自己的双手,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仇于新,艰难地走到他面前站定,抬头看他,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她忽然扬手,狠狠地扇下去——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又快又狠,打得毫无防备的仇于新偏过去了半张脸,脸颊很快红肿起来。

雨有些急了,雨丝密起来,不多时,在棉衣上浸出一个小小的水圈。

手心隐隐作痛,用力使俞清婉偏了半个身子,有些站立不稳。但她顾不上这些,喘息着,强行拉过他背在身后的手,抢过纸包,摊开来,举高了递到他的面前,颤着嗓子问他:“这是什么?”

仇于新慢慢地转过头来,目光从眼皮下的药粉,缓缓地移到她红了的眼睛,不发一语。

“说呀,你说话呀!”俞清婉咬唇,将手中的药粉尽数抖落在地。黑色的药粉沾到地面的雨水,立即发出滋滋的响声,沿着水井八角边缘,浮起一片白色泡沫,片刻后,与雨水混合,归为平静,表面看去,根本看不出曾有什么变故。

俞清婉不可遏制地抖起来,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旁人看来,几乎要倒下去。她伸一手,扶住水井边缘,撑着自己,另一只手,拽住仇于新的臂膀,仰高了头,狠狠地瞪他,再也控制不住,拔高了声音,大声地嘶喊出来:“你在做什么?你以为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泪水,终于涌出眼眶,一滴滴的,无声地滑落面颊,再落下去,与地面的水迹混为一谈。

他于心何忍?为了微乎其微的机会,他当真硬下心肠,即便结局是万劫不复,也要拿全城人的性命与她陪葬。

心好疼,不是因为毒性腐蚀,而是其他比毒更烈的东西,一点点地从心口溶进去,揉捏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仇于新慢慢转过脸,与她对视,触及她的泪流满面,他的嘴角,扯动了一下,神情逐渐痛苦起来:“错过一次,我决不再错过第二次。”

俞清婉怔住,片刻后,泪水更加肆无忌惮地冲刷颜面。

旁人听不懂,她听懂了——错过一次,决不再错第二次。他已错过了俞清婉,却再也不愿意错过她!颤得太厉害的手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她的手,从仇于新的臂膀滑下,整个人,虚脱下去,软软地靠在水井边。

雨越下越大,迷梦了双眼,湿透了衣襟。

“清婉——”仇于新半蹲下身去,替她挡住半边风雨。伸手,想要抚上她的发,却硬生生地停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若是能解你万般苦痛,莫说百人、千人,乃至万人,在我眼中,又能如何?”

“不,你不能……”声音冰冷冷的,她周身不寒而栗。滴在眼睫的雨水滑落,令她看清他此刻满脸冷漠残忍的表情。“你忘了吗?三年来,你与他们朝夕相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以人试毒,万一你配置的解药无效——这和屠城有什么差别?”

“我知道。但若是你死了,这一城的人,对我来说又算什么?”仇于新抬眼看前方一干呆站的人,雨这般大,他们却像是脚下生根变为木头人了一样,只知道傻傻地盯着他们看。还有四喜,维持着一贯的憨厚,明明怀中抱着一把伞,也不知道撑开来避雨。

眼睛被刺痛了一下,他迅速别开了去,免得自己好不容易坚硬下来的心肠又被软化了去。

不是没有犹豫彷徨,不是没有左右为难,要想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哪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这世上,作恶人,比作善人容易太多。为恶,为一己私利,作奸犯科;为善,却是要顾及他人,难得任性而为。

他曾是江湖正义人士不齿的大恶人,然后变为一城百姓称道的大善人,而今,要不要由善人再变为恶人,只在自己的一念之差。

“仇——于新。”如鲠在喉,俞清婉觉得雨水从自己口鼻灌入,难过得快要窒息而死。大口大口地喘气,却无法控制剧烈的咳嗽,咳到再也无法忍受,身子猛地向前一倾,肩膀撞到仇于新的手肘,扑到在他手腕上,喷出鲜血,淋漓不止。

“她真的中了毒?”他们的对话如此激烈,想不听见都难,更何况,还亲眼目睹了俞清婉呕血的痛苦形状,沈络愣愣地转头问旁边的梅儿,“而仇于新,居然准备以全城的人来为她试药?”

想不明白啊,容貌平凡如俞清婉,到底有哪里好?竟令仇于新怀着扼腕的决心,宁肯背上大不义的滔天罪名,也要不惜以一抵千百地赌上一局来救她?

见梅儿木然地点了点头,她不由得遍体生寒,感到切身的恐惧。

呕出的血丝在身下的水面游弋,如鲜红的蜈蚣虫,诡异妖娆。

“你不能……”才说了三个字,不得已,又被迫停下。急促的雨点像是呼应她激烈的咳喘,千丝万缕地落在地面,再混染她说话间断断续续呕出的血丝。

“谁说我不能?”他望着她被血浸染得殷红的唇,似不经意地说道。在她怔忡间,将她扶坐好,凝望她的双眼,眼神乍然温柔,清澈地倒映出她的影子,令她一时有些恍惚。

“我现在,就可以试给你看。”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可惜,口气,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杀机。

身前人影一晃,俞清婉一惊,蓦然回神,但见仇于新已站定在她身前两步开外,长臂伸直,五指并拢,手掌上下摆动,忽然向前一挥——

“不要!”她大叫,扑上前去,不料未近他身,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反扑,飞离一尺开外,仰翻在地。

沈络只觉一股气流从身侧穿过,夹杂着雨丝,打得她脸颊生疼,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待风平浪静,她方才睁眼,看清前方的景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把住轿门,探出了半个身子:“四喜……”

一把油伞坠地,溅起水花。

不知什么时候,四喜已被仇于新抓到身前,紧紧地勒住了脖子,可能因为无法呼吸的缘故,脸色都变得青紫。

“别怪我。”仇于新望着四喜,雨水模糊了脸,他低声耳语,手指冰冷,想着说这番话,也是自欺欺人。他摁住四喜的下巴,手腕翻转,指间捏着一颗黑色药丸,送到四喜的嘴边。

俞清婉挣扎着站起来,扑上前去,一边拼命向后拉着仇于新的胳膊,一边战栗地哭喊出声:“当我求你,放过他,我来试药,我来!”

仇于新偏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你发疯了吗?你当真疯了吗?”他的回应令俞清婉陷入绝望,盯着仇于新,她忽地凄婉地一笑,“早知如此,三年前我便该死了,累得今日这么多人为我陪葬……”

梅儿冲上前去,从身后抱住僵直站着的俞清婉,半跪在地,呜咽出声:“小姐,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我不领这样的情。”俞清婉无视仇于新的逼人眼神,一字一顿地开口,“这条命,是我自己的,你要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救我,救一次,我便死一次!”

“你!”他为她的固执恼起来,狠狠地瞪她,她却无畏地与他对视,眼中的坚决令他毫不怀疑她说得出便做得到。

雨雾蒙蒙,天地一片,雨声淙淙。他与她,湿漉漉的衣裳,湿漉漉的发,湿漉漉的脸,彼此凝视,僵持着。

直到发现她单薄的身子在风雨中飘摇,却倔犟地不肯倒下去,他终于低咒了一声,弹指掷出手中的药丸,甩手挥开被自己钳制的四喜,一个箭步,捞住周身冰冷摄人的她。

俞清婉望着仇于新,口鼻间不断渗出丝丝血迹,又被雨水立刻冲刷,连脸颊,也是不正常的红晕,但她的嘴角,却泛起了笑意。因为寒冷,她的牙关格格作响,却依旧是抬起了僵直的手指,触摸他此刻冷得不象话的面庞:“你终究下不了手的……”

——即使再如何伪装无情的模样,他始终,藏不住眼底那抹焦躁。真要狠心,心无旁骛,又怎会进退维谷?

“若不是你以死相逼,我又怎会心慈手软?”他不肯承认,硬是将责任推给她承担。

“是我插手,扰你心神。”笑纹慢慢扩大,她爽快地担了这个错,舒了一口气,心情放松下来,觉得眼皮有些沉。

仇于新苦笑,知她怕自己拉不下面子,故意如此说来,自己扛了罪名。

“我该如何救你哪……”他叹息,绵长而又无奈。真的回不去了,三年的时光荏苒,不仅身份变了,连固若磐石的心,也再也坚硬不起来。

她将头埋入他的怀中,轻摇臻首,语气淡淡:“生死有命,遇上你,我便多活了三年,够了,该知足了。”“不,不够……”他将她搂得更紧,怀中的人轻盈得如一叶鸿毛,怕是一松手,她便会飘散了开去,“哪有你说得那么轻巧?我救活你,这三年的命,你当如何偿还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换作三年前,他只会站在旁人立场笑这痴傻行为;但三年后,他才真正体会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切肤之痛。

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个话题,她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蛋红得更加厉害。

若说偿还,该如何还?

咬唇,她偷偷地瞥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低低呢语,不知是在自言自语,抑或是在对他言说:“来年坟头三炷香,若真有下辈子,我作你的妻,烧最好的菜,缝最好的衣,不离不弃……”

声音很小很小,他终是听见,低头看她,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滚落,再沿着脖颈滑落在她的面颊,湿润一片。

“何苦要发这种誓?”他的嗓音颤抖着,比起她来,又过之而无不及,“来世,我们谁又能找到谁?”

她轻启唇齿,凝视他眼眸深处,那里面,有自己的翦翦身影:“奈何桥头,我等你,系上绳头,绑在一起,即便是喝了孟婆汤,忘记了彼此,一处生,一处长,到时候,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一步错,步步错,错到最后,她无路可退,再也对他付出不了此生,那就等下一世,如果还有缘分,用她的一生来偿还,也心甘情愿。

心震慑于她的话,表面却是默默无语,他手用劲,抱起她,站起来,忽然,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匍匐的四喜从地上拾起了什么,要往嘴里送,他足尖划过水面,一股水剑射过去,不偏不斜,打中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举动。

“你干什么?”他走到四喜面前,单手拾起先前被自己随手丢弃的药丸,“打算以身试毒?”

听他冷冷的话,四喜突然双手撑地,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抬眼望他,“仇大夫,我说过,你是我家的再造恩人。我不会炼毒,也不会解毒,但要试毒,只要救得了仇夫人,我万死不辞。”

“你会死的。”怎会有这么傻的人?当这是伤风小病,养养几天就会好吗?

“我嘴拙,说不来大道理。”之前被他甩出去,四喜的身上尽是泥泞,他抹了一把脸,鼓足了勇气开口,“但我认准一个理,只要解药用在我身上能奏效,救得了夫人,就能救全城的人!”

没有任何玄机,简单明了,是最朴实平直的话语。

“四喜……”他闭了闭眼睛,又张开,扫了那方还在张望的沈络,视线落到四喜此刻憨实而又严肃的脸上,“你们都走吧。”

“仇大夫?”四喜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明白。

“你没听她说吗?若是我要拿城里百姓的性命作赌注,我救她一次,她便死一次。”面部僵硬的线条慢慢软化,他难得地冲四喜笑了笑,“她和你一样,都是认准了一个理,宁死也不肯回头的人哪……”

言罢,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累得已然睡去的俞清婉,走过四喜身旁,回头往药铺的方向走,连经过沈络身边,也若旁若无人般。

雨密密地下,沈络将手搭在头顶,眯缝着眼,跟在仇于新身后,紧追了几步,又停下,默默注视他的背影,直到在雨帘中消失。

“小姐,你看这事儿……”后面的两个轿夫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征询沈络的意见。

过了好一会儿,沈络才转身,一言不发地步入轿中,片刻后,又掀起轿帘,对着外面的轿夫发话:“今晚的事,你们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见,一个字,也不许对别人说!”

“小姐,醒醒,醒醒……”

好困哪,耳边偏有人在不停地唤她,吵得她难以安睡。

“小姐,你看哪,美不美?”

好吧,怕是再不睁眼,那个声音,会锲而不舍下去,暂且告饶,勉强撑开眼皮,抬眼望去——

飞云流髻,大红纱衣,颜面扑上了****,遮盖了脸上的瑕疵;脸颊处,淡淡的胭脂,沿着颧骨晕染,为她平日间苍白病态的脸增添了几分喜气。弯弯的眉,惺忪的眼,上了色的唇,还有额间的那一抹殷红,差一点,她认不出自己来。

“梅儿,你这是——”从铜镜中移开目光,俞清婉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红衣,转头想向梅儿问个清楚,却发现她手中竟还拿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红纱。

“时辰差不多了。”她发愣,梅儿却不闲着,手脚麻利地替她别上了放置在一旁的簪子,将红纱朝她头顶盖下来。

“等等!”红纱迷蒙了自己的视线,俞清婉这才回神,一把将头纱扯下,“梅儿,你把我打扮成这模样,究竟是要做什么?”

“梅儿——”

还没找到答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她偏头望过去,见仇于新从门外走进来,居然也身着一身红色的衣裳。呆了呆,又看他身前的方桌,上面铺着红布,佳肴美酒置于其上,旁边烛台上,是一对龙凤蜡烛。

一阵昏眩,刹那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先出去罢。”

接过梅儿手中的红纱,仇于新如此吩咐。梅儿望了一眼形销骨立的俞清婉,红了眼,又立即忍住,背过身,朝仇于新福了个身,急急走出门,顺手掩上了房门。

房内一切归为平静。仇于新慢慢走到俞清婉跟前,伸出手,才触摸到她的手背,她便火烧火燎地收回手去,奈何他的动作更加迅速,抓得她死紧,无论无何也挣脱不开,被他强拉着,站起身来。

“为什么……”她情绪激动,咳嗽连连,头簪上的吊坠也一前一后地摆动。

“下辈子太远,我等不了那么久。”仇于新细心地将她靠向自己的肩膀,为她承力,轻轻地拍打她的背,减缓她猛烈咳嗽带来的痛楚,“清婉,我要和你成亲。”

她身子一震,抬眼看他,他的眼中,不见戏谑玩笑,满满的都是认真。鼻头一酸,连声音都变得瓮瓮的:“娶我做什么呢?不能为你操持家务,不能为你生儿育女,甚至,也许明日,我便——”

一只手指,点住她的唇,不许她再说下去。

“坟头三炷香,我为谁供奉?”他扶着她,转了个身,“清婉,即便你在奈何桥头等我,也须得有名分。”她默然,被他的振振有辞堵住了话题。

见她不说话,他为她披上头纱,面向房门,拉她跪下去,齐齐叩首。

她哽咽,任他带着自己侧过身,再对着东南方向跪下,听他言语:“我师出唐门,师父待我如子,这高堂,我们便向这方参拜了吧——”

语毕,他俯身拜了拜。

泪从眼角滑落,她照他的样子,也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然后,是我们夫妻对拜了。”他扶起她,微笑着,然后,不待她发话,他已摁住她的肩头,与他互相对拜。

“好了。”她还在错愕,他已扶她坐到桌旁,揭开头纱,举杯斟满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她,“拜了堂,清婉,你我已是夫妻了。这一杯,敬你我的相遇。”

她接过酒杯,手微微发抖,酒水溅了出来,滴在红布上。

他的手,绕过她的胳膊,将杯沿触到自己的唇畔,望着她,开口道:“以前我说过,除非你愿意,否则我绝不强逼。清婉,此刻,你肯嫁与我为妻吗?”

哪有这样的人,堂都被他逼着拜了,现在,居然还一本正经地来问她肯不肯。

“即使只嫁你一日,我也有名分了,有人祭拜,不会作游魂野鬼。”她含泪而笑,与他交腕,将酒一饮而尽。

仇于新也笑了,喝干了杯中的酒,再为彼此斟满:“第二杯,夫妻患难,不离不弃。”

不想离弃呀,奈何,做不得主。

与他,再干了第二杯。

再次斟满杯中酒,仇于新却不立即饮下,而是从袖中掏出一柄小刀,割下自己的一缕发,再割下俞清婉的,细细用红绳捻在一起,再端起酒,微微笑道:“第三杯,夫妻结发,同生共死!”

最后的四个字,他说得太铿锵有力,总觉得他的笑中含有其他未知名的东西,令她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不,你说错了,不是同生共死,是——”

想说“白头偕老”,却出不了声,望着眼前颓然倒地的仇于新,她手中的酒杯铿然坠地,酒水四溅,洒落一地。

扑坐在倒地的仇于新身侧,她惊惶失措地望着他口鼻间溢出的鲜血,拿了衣袖去捂,却怎么也捂不住。

“你喝了什么,你喝了什么?”她捧起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肘间,拍他的脸,掐他的人中,却无法停止他的血,不断地淌出来,流过他的肌肤,再倾洒到她一身红衣之上。

“是同生共死,我没有说错。”仇于新开口,伸出一只手,抱住她羸弱的肩,“别怕,我只是给自己下了毒,剂量加了十倍。”

她愣住,而后回神,狠命地摇晃他,手指伸进他的嘴,用力抠:“你疯了吗?快吐出来……”

“没用的。”他摇头,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要憋气过去。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开始涣散的目光粘在桌上放着的那一束发,“救不了你,我便跟了那边去。见不得奈何桥头你孤苦伶仃等我,我先去,我等你。我们是夫妻,红线结发,纵使下辈子分得再远,都还能遇见……”

“谁要你等我?”俞清婉哭倒在他胸前,梨花带雨,模糊了妆容,“你坏事做了这么多,到了那边,阎王不收,要赶你回来。”

是吗?神志有些飘忽,他迷迷糊糊地想,看来到了那边,还得疏通疏通,不能这么没面子地被地府驱逐。

“碰——咚!”

好大的声响,吓得他快要游离出体外的魂魄硬生生地又被震回来,害他在痛得半死之间还得分神纳闷。

冷不丁,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带着很安慰的语调飘过来——

“幸好幸好,我这回脚程快了一点点,居然没有迟到……”

尾声 喜相迎

唐多儿觉得自己很委屈,很委屈,很委屈……

譬如现在,她在为挤到自己面前的人号完脉后,有气无力地开口:“老伯,你不过是伤风而已,外面大夫一大串,你何苦非要往这边挤?”

她是用毒的人呐,师兄居然叫她坐镇药铺看病开方子,要是传出去被师兄弟们知道的话,她唐多儿今后就再难在唐门抬起头来。

正在自怨自艾,眼尖地瞅到梅儿走过,一把抓她过来。

“唐姑娘,你是想让我先顶顶?”她盯着人半天不发话,也了解她那个磨蹭的毛病,怕自己不开口,两个人就这么坐化也说不定,梅儿很乖巧地开口。

唐多儿下巴一点,当是回答了她的话,慢悠悠地站起来,一步三摇地朝后院走。

想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偏偏那个大师兄,不知感恩图报。

是谁不辞辛劳大江南北跋山涉水?是谁深入虎穴刨根究底?风餐露宿不说,还要忍受骚扰外加出卖那么一点点色相,外加施展苦肉计与那个呆头呆脑的据说是圣手华佗的女儿一道被绑架关押……历经了千辛万苦啊,才得到传闻中解百毒的药引“绛仙草”,结果看看,她的好心,得来了什么好报?

两天,不过是迟到了两天,而且她也赶在关键时候回来了,不是吗?为什么还受到如此可怕的惩戒,真是没天理哦……

“咚!”

撞到了墙,揉揉头,她知道自己最近诸事不顺,连看看也省了,直接拐了个弯,准备绕道走。

“多儿……”

柔柔的嗓音响起,好像是在叫她。唐多儿这才勉为其难地抬头,看清了对面站着的人,好有礼貌地打招呼:“小嫂子,起得早啊……”

话音未落,便被敲了一记,她瞥瞥嘴,垮下脸,瞧方才被自己误认为是一堵墙的家伙:“师兄……”

仇于新披着外衣,哼了一声:“日上三竿,你还好意思说早?”

唐多儿眯着眼望了望日头,又瞅瞅被俞清婉搀扶着的仇于新,振振有辞地辩解:“还算早,不然你跟小嫂子怎么会方从房中出来呢?”

嘿嘿,话说到点子上了,喏,小嫂子的脸,都红了呢。

“你胡说什么?”仇于新瞪她,咳起来,俞清婉忙为他拍背顺气。

“说错了?”唐多儿恍然大悟状,“对哦,小嫂子身子方好,你余毒未尽,还需调养。”她叹了一口气,“可怜新婚燕尔……”

“唐多儿!”

一声怒吼震天响,唐多儿捂着耳朵跳离三尺开外,却不放弃这个难得可以报一箭之仇的机会:“不过也是,师兄你服了小嫂子的十倍药性,要想一时半会儿好起来,恐怕很难呐。不过,小妹着实佩服你的勇气,斗胆一问,你是怕毒不死自己吗——啊,小妹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撩拨成功,她示威性地挑眉,仗着仇于新身子还弱追不上他,一步三摇地转身离开。

“你还好吧?”俞清婉抬眼看了看仇于新,细细劝慰,“多儿爱闹了些,不过既是斗嘴,你便不要计较了罢。”

说到底,还是要感谢多儿,要不是她在仇于新生死一线间将解药带回,哪有如今的宁静生活?

“我哪会与她计较?”他摇头,似乎并未太在意。

“今日天气不错,我们去四喜那边走走,顺便采摘一些新鲜蔬菜回来——”说到这儿,不由得顿了顿,不自在地咬咬唇,“前些时候,我从梅儿那里学了几道菜……”

既然已为人妻,学着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想慢慢学来。

这般想着,手探入袖中,摸了摸暗藏于袖中的那束结发,情不自禁地凝视着仇于新的侧面出神。

结发夫妻哪……以后,名正言顺,她便真有丈夫疼惜了。

感觉有目光在脸上停驻,仇于新偏过头来,刚巧,看见她还来不及收起来的羞赧笑容。

红润的面庞,全无以往的苍白,她的气色,倒是一日好过一日了。

真好,用不着等来生,这辈子,他们便可相依相守。

“可以走了么?”他轻咳了咳,伸手拉住她的,温和地问着平常夫妻最普遍话,“打算做什么菜呢?”

含笑望着她因为显然没有准备陡然之间懊丧起来的脸,漫不经心地从旁瞥了一眼远处走了半晌还似在原地晃悠般的唐多儿,冷哼一声,嗤之以鼻。

——对得罪他的人,他从不计较,只会算计。

就在仇于新和俞清婉离开的一个时辰后——

“啊!啊啊!啊啊啊……”

药铺内持续不断的尖叫令周围往来的人不自觉地驻足,猜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

咚咚、梆梆、当当、哐哐……噼里啪啦乱七八糟的响声,足以叫人惊讶莫名,然后——

“唐姑娘,求求你,停下来好不好,我的头都快要晕了……”

再然后,是气喘吁吁又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以为我不想吗?该死的师兄,好你的,背后放冷箭,居然下毒,我我我——”

咚咚咚、梆梆梆、当当当、哐哐哐……

嘣——咚!

最后,嗯,以听力来辨认,是一重物坠地,嘈杂声音嘎然而止,有好事者侧耳聆听,据说,依稀辨得还有声如蚊呐

咧咧不休的咒骂之声……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