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情词·意难忘
盛夏,小暑,天气炎炎,敞开的竹窗外,是一片傍水婀娜的竹林。
房间雅致,桌椅纤尘不染,若不是床榻空空如也,还以为时常有人居住。
少顷,有叩门声,顿了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芝兰瞅了一眼背对而立凝望窗外风景的人,也不多言,径直从洛儿手中接过膳食,一一摆在桌上,再抽了筷箸,搁在碗边,一切停当,她也不催促,退了身,准备离开。
“芝兰——”终于有了动静,兀自立在窗前好久的穆冬时缓缓回过头来,看向芝兰,“我错了吗?”
“每每来此,你就提同一个问题。”芝兰抬眼望他,微笑,“若我知晓,三年前就告诉你了。”
穆冬时走过来,坐在桌前,拾了筷箸,皱眉,叹息:“我想了很久,越是想,越是理不清头绪。”
“你想她吗?”
手抖了一下,筷箸滑落,碰着桌沿,又掉落在地。
“瞧,你连自己都骗不了。”芝兰蹲下身子,拾起筷箸,拿帕子拭干净,递给穆冬时,“既然想着,就去找她,日日睹物思念,苦了自己,又是何必?”
“我头一次给她选择的权利,她便选离我而去。”穆冬时嘴角是苦苦的笑意,双拳紧握,使了好大的力气,“只怕在她心中,我比洪水猛兽还凶恶十倍。”看向芝兰,没有发觉自己此时表情一片酸楚,“即便是去找她,又能怎么样呢?”
她不跟他走,要留在冯晓白身边,这些话,他都记得。再去找她,再被拒绝,只怕心会承受不起。
芝兰默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慕容倩影对穆冬时何等情意,她看得清楚,知晓得明白。
在她看来,慕容倩影和冯晓白是莫逆,是知交,若是慕容倩影与冯晓白日久生情,何苦等穆冬时北上寻找之时?要真有此心,早在冯晓白频频光临楼外楼成她入幕之宾就移情了。
天下人都知道,只有穆冬时才看不出来。
“当面问,总要好些。”终是按捺,她循循善诱劝慰他。
“罢了,不提这个。”穆冬时闷闷地开口,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也好,就不提了。”芝兰瞅他的脸色,就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似不经意开口,“我方听说,公子小白要替他的义妹招贤婿,不日要来杭州……”
“你说谁?”穆冬时屏住呼吸,重新再问了一遍,“义妹?招婿?”
芝兰睨了他一眼,当没见他略显激动的表现,“你说,这位义妹,不会恰好是我那位倩影妹子吧?”
话音刚落,一阵劲风拂面,穆冬时已赫然站起,拂袖离去。
芝兰起身,移步走出房门,紧跟了几步,穿过中庭,亲眼见穆冬时匆匆拉开宅门离去。
“兰姐姐,穆爷,应该还是在乎小姐的吧?”洛儿问她。
芝兰温和地对她笑笑,“你穆爷,是心口不一的呐。要真不在乎,就不会这么紧张了。洛儿,你去关门吧。”
“哦。”洛儿应声,走到大门边,上了门闩,再细细查了一遍,没什么异常,这才回到芝兰身边,扶了她,准备回房。
——咚咚咚!
就在这时,叩门声又响了起来,洛儿奇怪地看了芝兰一眼,后者又片刻诧异,而后又平静下来。
“大概是穆公子忘了什么,去问问,看他还要吩咐什么。”
洛儿便又过去。芝兰瞧她开了门闩,拉开门,却瞬间僵硬了身子,一动也不动。
“洛儿?”她试着叫了一声,“是谁?”
没有回应,倒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洛儿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好生古怪。
“洛儿!”她提高了音量,心知有异,快步走过去,停在洛儿身后,正要问洛儿是怎么回事,却在瞥见了门外的一抹身影后堵咽了所有的话。
黑发倭髻,明黄素裙,环肩流苏,淡妆轻点,浅笑之下,竟是另一种风情。
“兰姐姐,叩门的三记暗号,莫非你都忘记了吗?”
轻轻的话语,有三分嗔怪,三分撒娇,还有三分溢于言表的急切,令芝兰的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哽咽了嗓音——
“真的是你?倩影,你终于回来了。”
歌声袅袅,舞姿翩翩,赏心悦目之余,酒酣耳热之际,八卦话题又开始横行无忌。
“听说公子小白对这位义妹好得很,开口允诺的陪嫁,你我一辈子都赚不回来……”醉醺醺的声音,有几分羡慕之意。
“那又怎么样?就你那德行,还想去争东床快婿当当?”当当当的声音,还有低微呼痛声,“先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再说了。”
又是一阵哄笑。
“听说这位容小姐,生得可漂亮了,见过她的人都说简直是天女下凡呢。”
“那你说,跟慕容倩影比,怎么样?”
“唔,慕容倩影哪,虽然也是媚得撩人,可惜失踪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再说了,哪能一块比?人家容小姐大家闺秀礼仪端庄,慕容倩影,嘿嘿,也知道她跟冯晓白——”声音压低了些,“可惜哦,人家用完还不是丢掉了?哈,哈哈——哎呀!”
一个酒坛子砸过来,不偏不斜,正好敲在说得起劲的那人后脑勺上。昏眩还没过,前襟又被人一把抓住,提起来,脚尖离了地面一寸远。
“继续说啊,慕容倩影和冯晓白怎样?”红彤彤的眼,凶狠的表情,再加上酒气袭人,骇得那倒霉鬼青白了脸。
“二世子,戏言而已,冷静一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怔住了的一帮人好不容易回神,发现作恶之人竟是穆王府的二小王爷,忙纷纷围了上来,想要分开二人。
“戏言?”穆冬时冷笑看了众人一眼,踉跄了一下,随手将人丢了出去,一桌好酒好菜顷刻无存。
一脚踢过去,翻了桌,被压在底下的人哀叫连连,周围宾客四下散开,不敢招惹。
“二世子!”
场面混乱不堪之际,一声呼唤,不失分量。
“二世子——”韩心立在一丈开外,也不叫人阻拦穆冬时,“这里是楼外楼,即便慕容执事不在,还请卖个薄面。”
熟悉的名字刺激了神经,太阳穴一阵抽痛,穆冬时顺势拿过邻近酒桌的酒盏,一口气地尽数倒入口中。
昏眩感袭来,眼前人影成双,辨不太真切,他身形摇晃了几下,而后被人左右扶住。
“各位,不好意思。”示意下人扶穆冬时离开后,韩心上前对惊魂未定的客人赔不是,“二世子多饮了几杯,还请包涵。”瞥了一眼被误伤的可怜家伙,她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过你也知道,二世子和公子小白交情匪浅,你说公子小白的不是,他焉能不生气呢……”
深夜夏雨骤起,风雨阁外,雨声淅沥,风雨阁中,红纱曼绕依旧,一方天地,却再无人载歌载唱,平添几分冷清。
黑暗中依稀一道人影,悄然步入阁中,止步停留了半晌,上前,掀开缎面帷帐,入了内去,走过长长的楼阁通道,停在雕花门前,片刻后,才伸手,轻轻将门推开。
扑面而来的酒气熏人,移了步,走进去,点燃桌上的烛台,掌灯近了床前,歇身坐下,静静打量俯卧香榻死沉沉睡相之人。
乱了发,散了衣,眉头深锁,有些狼狈,记忆中的脸,却不曾改变哪……
情不自禁探指,想要拂去他额前的乱发。
“倩影……”
慕容倩影吓了一跳,反射性地缩回手,低头瞅了一眼,这才发现沉睡中的穆冬时并没有苏醒,只是呢喃了一句,翻身,恰好压住了她的一侧裙角。
抽不出来,便由着他去,烛火再低了些,她凝神注视他的睡颜,从眉到眼,从鼻到嘴,一一看过来,细细无一丝错过。
不知不觉,她与他已分别三年,说服不了自己,狠心将他遗忘,偏在时光流逝当中,思念与日俱增。
“换不了心,就成全自己罢。”了了孤寂的岁月中,那一日,冯晓白如此对她说,“姑且试他,这回是否放了真心。”
于是,她便这般来了,回到杭州,只为——他。
低低叹息,摩挲他的面庞,十指纤纤,光洁如玉,少了丹蔻倾艳。
杂乱的梦中,似乎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熟悉得不容他忽视。穆冬时的眼睑动了动,勉强睁开坠如千金的眼,望过去,片刻朦胧之后,侧坐在身边的人慢慢清晰起来。
他先一愣,而后哑然失笑,正躺了身子,手背搭上面颊,自言自语:“我是真的醉了,居然还当你在楼外楼……”
喃喃之际,汗涔涔的手不经意被拉下,还在怔忡,一张湿布盖住了脸,缓缓移动揩拭,清凉的感觉,冲走了几分醉意,头脑渐渐清明,手滑下来,触到温润的肌肤——
“这是何处?”指尖动了动,湿布下,传来模糊的问话。
“楼外楼,风雨阁。”淡缓平静的语调,和风细雨。
“这里是楼外楼执事慕容倩影的住处了。”沉了声,是肯定,更是试探。
“正是。”答得很顺,没有半分否认。
“那么——”一把扯下脸上的湿布,他翻身坐起,一张牵挂于心的容颜近在咫尺,令他快要窒息,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语,“你又是谁?”
“妾身容倩,二世子,有礼了。”她中规中矩地回答,当真起了身来,作势要拜。
“慕容倩影!”他咬牙,单手用力一拉,她猝不及防,向前跌入他的怀中。
是好久不曾汲取的体温,熟悉的人,熟悉的香味,莫名镇缓了浮躁不安的心。穆冬时闭眼,待心跳平缓,复又睁开,深吸了一口气,扳住她的肩,微微拉开彼此的距离,“这回,你又要作弄我什么?”
“你醉了。”她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抽身,重新拧了帕子,敷在他的额际。
“我没醉。”他拒绝她的敷衍,想起事关她的传言,执意要问个明白,“好端端的,冯晓白为什么要为你找丈夫?”
她不语,低头,把玩起手指,来来回回缠绕。
“是不是他对你不好?”猜测到这种可能,他嘴角绷紧,粗声粗气地质问。
“不。”她终是抬了头来与他凝望,眼瞳中秋水翦翦,“大哥待我极好。”
穆冬时拧了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慕容倩影口中的“大哥”便是冯晓白。虽是听她亲口否认,但对他为她择婿的行为仍颇有微词:“那为什么——”
这句话没来得及问完,便被她慕容倩影捂了口。
“冬时——”
她轻轻地唤,惹得他的心又是一跳。
“我年岁不小了,终是要嫁人的。”
短短的一句,轻描淡写,明明中肯,却引得他再生起气来。
“那就由得冯晓白为你安排?”
她微笑,并不被他阴沉的面色给骇住,“大哥挑选的人,自是不差,说不定,是我高攀了呢。我二十五了,女子到这样的年纪,很难再寻合适的人了。”
“谁说没有?”就是不能容忍冯晓白要将她嫁出去的事实,热血冲上脑门,说不上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就这么脱口而出,“我娶你!”
这句话说出来,他先一怔,而后忽然觉得轻松了好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瞥了慕容倩影一眼,见她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不免有些失望。
“是可怜我吗?”过了一会儿,慕容倩影才轻轻地问,“就像当年你救我那样?”
“不。”他断然否认,贪恋久违的容颜,目光不曾移动半分。手很慢很慢地覆盖她搁在床沿的手,感觉她轻微挣扎了一下,没有拒绝,干脆握住了整只手,“跟救你的感觉,不一样。”
当年救她,一半怜悯,一半欣赏,外加几分小小的算计;而今,对她,一半怜惜,一半眷恋,还有好多想要给她的细细呵护……
怎会一样?早就变了,只是自己明白得太晚。
鬓发云裳,轻靠过来,依偎在胸间,微微起伏。
小小的举动,令他心中一阵狂喜,是失而复得的珍惜。他小心翼翼地环住她,唯恐惊扰,“倩影,嫁给我吧。”
明显感觉怀中的娇躯一怔,他屏住呼吸等她的回应,从未如此紧张过。
臻首轻摇,再摇了摇,慕容倩影抬起头,望着他,轻启唇齿:“不……”
“为什么?”他不信,瞪圆了眼质问,“你不信我?”
“不是。”她还是摇头,手指熨帖在他心口,食指绕着胸间划了一遍又一遍,“你的心意如何,我全知晓。”
若是没有真心,就不会时时流连她往常的住处思之出神忘了寝食;若没有实意,老宅库房中的器物不会被他打理得纤尘不染;若不是对她牵挂于心,何必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冯家动静时刻注意?若不是对她果真动了情,一向谨慎的他怎会失了分寸动手教训那些闲言碎语之人?
芝兰与她说了,韩心与她说了,她自己一一看了,眼见为凭,要是再有怀疑,岂能说得过去?
“那为什么还要拒绝?”既然她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逃避?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穆冬时狐疑,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一个可能性,“是冯晓白不同意?”
“与他无关。”好笑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只不过是臆想,也能做出如此生恨的表情,白白冤枉冯晓白,“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只要她重新回来,莫说一个条件,即便是百个,他也答应。
满怀希冀的目光,差点令她动摇,几乎要放弃,就这么答应了,不再离他左右,只是,冯晓白给了她一道关卡——暗地里掐了掐自己的手背,压下心底泛滥的狂潮,拉回几分神志,“要我嫁你,不是不可。只要你拿了冠云坊的霓裳羽衣,我便做你的妻子。”
穆冬时眼中的火簇在隐隐跃动,沉声开口,要她承诺:“我若取来了,你要说话算数。”
那么炽热的目光,是势在必得的决心,烧得她浑身燎燎,火热了身子,快要熔化下去,告诫自己万不可示弱,故作平静道:“我言出必行,倒是你,小心一些,天下第一坊,不是那么好闯的。”
“倩影……”他的声音忽然缓和下去,唤她的名,语调撩人得很。
“什么?”被他这么突然的转换弄得措手不及,脸颊上浮现淡淡的红晕,连想装漫不经心都不可能。
瞧见她的反应,他笑起来,心下释然,手指探入她的发,卷起来,贴近她的耳根,小声言说:“其实你还是担心我的,要不然,就不会再三提醒我了。”
“谁担心你?”她嘴硬,恼恨自己又被他看穿,握拳捶打他的胸膛,不依不饶。
“其实担不担心都无所谓。”包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有逃脱的机会,他低头在她眉心烙下深深的一吻,“不管你是不是要那件霓裳羽衣,我都会为你取回来。”
她心头一震,方抬起眼来,唇就被他的吻热烈地缄封,久违的气息满满裹住她,怜惜、体贴,不经意之间展现的柔情……如那年初识雨露的恩情别意,偏又多了别样不同之景,令她甘愿就此沉沦……
“好了好了……”门外,冯晓白收了折扇,慢条斯理地对身后的人嘘声,“功成身退,非礼勿视,闲杂人等可以退场了。”
“冯公子,多谢你。”芝兰款步跟在冯晓白身后出了甬道,语带感激。
“老实说,我不是很看好穆冬时当我的妹婿。”冯晓白打扇,皱了皱眉,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不过倩影喜欢,我也只好勉为其难。”
“他其实一直都很在意执事的,否则也不会时常到楼外楼买醉。”久未出声的韩心忽然开口,如此说道。
“咦?”冯晓白一脸惊诧状,扇尖指着韩心,“我以为你会痛恨他对倩影的所作所为呢。”
并未被他的逗弄影响,韩心面色平静,只是瞥了他一眼,“事实上,我也很痛恨你对他们的所作所为。”
唔……
冯晓白无趣地耸耸肩——如此看来,要想彻底作弄穆冬时,还不是那么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