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片扁扁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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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哑然失笑(2)

方老秀的形象有些特别,看见他就会让人产生联想,灰黄的一张老脸,两颊上偏生有两团红晕,这红晕要是生在高原人脸上,倒情有可原,偏要生在他的老脸上,咋看咋滑稽。方老秀长脖子,水蛇腰,几根黄胡子,说话阴阴的。他的母亲信神,堂屋里整天烧着香,供奉着神位,给人一种阴阳两界的感觉。方老秀算不上一个正宗的庄稼人,经常捣鼓些小买卖,早些年担个货郎担,走村串乡,卖个针头线脑、气球麻糖、锥子顶针之类的,七十年代,做这种小买卖也算是资本主义,也要遭批斗。方老秀眼睛骨碌骨碌的,像老鼠一样,白天在生产队干活,冷丁子不见了,担起货郎担乘着黄昏去串村了,刚要组织人找他,他又扛着锄头上工来了,幽灵似的。小时候去他家,是寻了些头发、碎铜烂铁去换山楂糕,其实那是他用土法熬的糖,他把我们递给他的头发和铜铁在手里掂掂斤两,揭开一块黄灿灿的山楂糕,用小锤子敲击一下镰刀,“当”的一声,切下来一块,放进嘴里,我们甜得一脸幸福。

后来,政策解冻了,方老秀像是晾在岸上快要干涸的鱼忽然跳进了水塘一样惬意,他放开手脚倒腾,东倒西倒好几年,方老秀发了,整日喜洋洋的,春节他在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党的政策好春风化雨,下联是:神的灵光照发家致富,横批四个字:哈哈哈哈。方老秀发财后,请了据说十分神的风水先生为父母寻了一块好坟地,选了黄道吉日,为父母迁坟。那一天排场很大,纸人纸马纸汽车纸洋房纸电视纸丫鬟红红绿绿逶迤了半里多长,又唱了三天大戏,随后出资三千,在村西重修了财神庙,重塑金身。方老秀的二儿子大器秉承了方老秀的心眼,却又比乃父更狡黠和灵活,倒腾的规模比老子还大,他在村里起了三层楼,拴上了铁链子哗哗响的大狼狗,嫌老婆土气,扔出一捆子钱休了她,娶了一个会说会笑会浪会跳舞的俊女人,汽车来汽车往,赫赫然有些不可一世,据说他的资产已经达到了七十多万。有一天,他去庙里烧香,向财神祷告要发更大的财,忽然听见了神在开口说话,神说:“叽叽叽,叽叽叽……”一连说了三四遍,他回到家躺在床上仔细想,品味神的旨意,想了一天一夜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找了个算命的一算,才恍然大悟,神原来说的是:“做手机,做手机。”哎呀妈呀,这是神指示的一条发财路呀,他欣喜若狂。不几天,他果真认识了一位来自北京的神秘人物,一位手机工程师。方大器毫不怀疑,他认定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他与那位神秘人物几番交谈后,认定了对方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人家和中央领导都有关系,做一个手机企业易如反掌。同时也认定了神之所以关照自己,是母亲和祖母吃斋信佛的报答。认定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手机工程师的帮衬,日后自己会成为百万富翁、亿万富翁,是中国的大富豪。他兴奋得两眼放光,拒绝了方老秀要他再慎重的建议,倾其所有,上马了一条什么手机生产线,其结果不用说我们也能猜得到,他被骗得几乎血本无归。但是,方大器不怪自己,怪那个高价请来的风水先生,给爷爷奶奶迁坟选的穴位不佳,使自己倒了大霉。他佯称要给自己勘一片好穴,把那个风水先生再次请到家中,放开恶犬将他咬了一通,才算出了一口几十万血本无归的怨气。

任芳这些年一直在愤愤不平。她天生爱干净,虽然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但是在一堆灰眉土眼的农村女人堆里确实有些鲜亮,衣服也穿得得体,臀是臀,腰是腰,头发早晚梳得光光的,银盘大脸上虽然已经灰暗并生出了皱纹,但仍有年轻时的风姿。在农村,许多俏丽的女人由于整日在土地和灶房里打转,又不懂得收拾自己,粗俗和邋遢,早已淹没了青春俏丽的容颜。任芳却不一样,她抗拒这种流俗和邋遢的生活方式,就是在焦麦炸豆的五黄六月,她再劳累,也要花工夫收拾自己。她抗拒邋遢的结果是,人们认为她不正经,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农村人的逻辑是:不是为了招蜂引蝶,把自己收拾那么齐楚为啥哩?人们认为她可以招惹可以猥亵,可是她又很正经,并没有真凭实据她与哪个男人相好过,这种正经便是假正经,我们就越是要揭穿她,农村人就是偏有这种揭穿假正经的正义的韧劲。实在找不出来事实?越是找不出越是不信找不出,找不出也不能让她消停,就编了些闲话来糟蹋她。比如说,哪天哪天她就怎样钻了苞谷地了,又说她在床上如何的会浪了,没影没踪的事偏编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些闲话也不时进了她的耳朵,有时候她也会以泪洗面。可是,爱干净有什么错?她还是要收拾自己,只把心里的苦往肚里咽。

乡邻们说她不正经是因为她青年时代有一件事坏了名声,那是一件荒唐的亲嘴事件。任芳初中毕业回乡后,积极肯干,又有文化,被选作了妇女队长,风里来,雨里去,带领着妇女们发疯似的干活,当时驻村工作队老李倾慕这个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的姑娘。有一天任芳干了一天活,睡熟了,老李来谈工作,看着近在咫尺的睡得正香的任芳,一时按捺不住,就亲了她的嘴,恰好被人看到了,这事就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熟睡中的任芳啥也不知道就成了风流戏的主角。谁也不相信她是熟睡,都说:“母狗不摆尾,牙狗不上前。”把任芳冤枉得呼天抢地地哭。这一件芥豆大小的事情,在当时可了不得,是严重的作风问题。老李被几次批斗,态度不好被开除公职。审问任芳的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乡干部,他看见任芳丰满的身段,涎水扯了二尺长,他背着手在任芳身边走来走去,逼任芳坦白和老李睡过几次,每次都是怎么睡的,语气极其挑逗肮脏,任芳听不进去,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那干部就宣布任芳有作风问题,撤了她妇女队长的职务。任芳从此不清白了,二十八岁了还寻不着婆家,后来只好与老李成了亲。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这一桩远年风月事还被人屡屡提起。

任芳窝了二十多年的气,近来越发气愤难平,身边的男女青年,搂抱亲嘴,放肆地亲热,在大庭广众面前依然故我,人们也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有一次坐车,前排一对男女紧紧缠绕在一起,搂抱着可着劲亲嘴,又是舔又是咬又是吸,亲得啧啧有声,两人闭了眼,忘情地亲热,狠劲地亲热,把任芳看得耳热心跳,身子不觉地软了下来。任芳看着当今的年轻人,想想自己因亲嘴事件受到的二十年屈辱,她感到一腔热血直涌脑门。天哪,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她起了心,要控告当年审她的人,害她的人,找回自己的清白。

她回家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老李听,老李说:“恨咱们生不逢时啊,谁让我们的青年时代没有改革开放呢!”

那一天,任芳哭了个昏天暗地。

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从阴暗的古墓中搜寻远古的器物和文字的碎片,拼接起来,进行重组和解读,试图通过这条时光隧道,知悉古人的生活、思想、习性,与他们尽可能地接近,隔着几千年的时差,试图了解他们生活的痕迹,了解他们和我们文化的传承链,气韵的贯通,以及生活习性的延续和改变,求得对于我们有益的启示。

郑州二七纪念塔附近的德化街上,用青铜雕塑再现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城市底层人民生活的印痕,修钟表的,卖胡辣汤的,古拙的造型令今天的青年从视觉上真切地感受到几十年前的市井风情,远隔时空,去触摸昔日岁月的温度。上文中四五个简约的农民形象是否可以反映八十年代初社会大变革风起云涌时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农民的人生片段呢?我不敢妄言,也缺乏记录时代的大手笔。文中从出生便像一头驴子一样干活从没有得到过应有尊重的五驴何以忽然间活得像个人了?老庄稼把式丙叔何以从生产队农业参谋长的角色沦落为说话再也没有分量的老农了呢?由于能倒腾终于富裕了的方老秀父子而后又成了穷光蛋的过程告诉我们了一些什么?从小爱整洁的农妇任芳怎样因为一次亲嘴事件而被人评说几十年,她的愤愤不平是否反衬了社会的人性的巨大进步?这些小人物的小故事能否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八十年代这个重要的历史时期农民思想观念的巨大嬗变呢?他们是否都有像二月开河的冰块互相撞击那种震撼心灵的思想碰撞呢?他们都有痛苦,都曾经迷惘,这种痛苦放大开来,是否就是一个新时代新思想对人们旧有观念猛烈冲击而产生的大痛苦呢?现在,这种阵痛已经过去了,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迹已经有了改变,他们已经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向前流动了,提起当事人这些当年的困惑和痛苦,他们也许会哑然失笑吧?

蛹化成蝶是要经历一次痛苦的蜕壳,如果拒绝这次蜕变则只能蜷缩在丑陋的旧躯壳里渐渐腐烂,经历过痛苦的蜕壳,才能获得新生,才能在更自由的空间里飞翔,这是人们都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