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片扁扁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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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哑然失笑(1)

早些年看到过一幅曾经使我思索良久的漫画: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民,穿着大裤裆裤子,一双山鞋,一脸向往地坐在繁华城市里的马路牙子上,就着一瓶矿泉水在吃他的午餐——从老家带出来的煎饼。他一身地道的乡下人装束,上身却穿着一件时尚的西服。这幅漫画混合了多种元素:守旧的大裤裆裤子,千层底的老山鞋,时尚的西服,习惯的午餐,现代城市的喧闹,工业化象征的自行车和矿泉水。古怪和朴拙,守旧和潮流,极不协调地统一在他身上,对都市的向往和迷茫,对旧习惯割舍不断的沿袭和对现代文明的接受。这就是八十年代初的农民,这一幅漫画具有定格时代瞬间的意义。

时间又向前推进了二十多年,套用中国狂热年代里的一句语言:“一天等于二十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二十年和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这三十年突飞猛进的社会变革和生活质量相比中国历史上缓慢进化的漫长时段,“一天等于二十年”就不再是热昏的呓语,而是形象的概括了。社会生活提速之快简直拖得人跟头流水,新观念新思想如同仲春的繁花,次第开放,令人应接不暇,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又有更新的思想冒了出来。人们固守了几千几百年并且已经根深蒂固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思想观念伦理道德在新思维的强烈冲击下经过短时间的不适和阵痛很快土崩瓦解。就像是二月开河,看似坚固的寒冰一经遭遇和煦的暖风,很快裂痕消融,分崩离析,春潮就一波一波地泛滥开来。漫画上混合着的许多守旧和先进的视觉元素也在一个春天就融化了,里程碑式的画面定格为一个时代的印痕,那种古怪的装束和可笑的表情只属于八十年代初那个特定的时间段,现在再也寻找不到了,它们早已融化在滚滚东流的春水中。但是,开河时坚冰破碎时那种剧烈的碰撞、冲击、分裂、消融的激烈场面犹在眼前,大变革初期农民的惶惑、迷惘、震撼、裂变也犹如是。

五驴是老鸹窝村农民,人人都叫他五驴,谁叫他,他便应,也从不分辨那人该不该直呼其名。单从五驴这名字上,就能看出他的父母对他来到人间的不大欢迎和乡邻们的鄙夷态度。正经人家要么叫满仓、满囤,要么叫保金、存银,取他这样一个不雅的名号,一是为了皮实,能养大,二是对他不太待见,取个贱名,权且当牲口一样拖拉着。五驴刚刚会干活,就用自己幼弱的体力挣饭吃。放羊,翻土,拔草,摸虾,真正像头驴子一样干所有的农活,乡野的太阳晒得他黑,艰辛的劳作磨得他糙,繁重的营生压得他驼,不需要思想的单调劳动使得他话寡、木讷,他这窝囊模样就是干到老死,也是活驴一头,再也不会有啥出息和长进了,人们都对他这样论定。大人小孩直呼五驴五驴,全没有尊卑之分,就说明他混得没有可尊重的地方。他自己也认定了他的驴命。可是,有一天,乡邻们忽然发现,几十年猥猥琐琐,三棒子砸不出一个屁的五驴忽然挺直腰杆了,身上的衣服也光鲜起来了,竟然也在人前大声地说话了,并且,他矮巴巴的旧房子旁边拉来了一垛一垛的红砖。五驴要建造红砖顶的两层楼了,这一发现,令乡邻们吃惊不小。五驴的发富,缘由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两年前去南方打工,钱就一把一把地寄了回来,五驴就发了。在乡邻们惊愕的注目下,五驴的两层小楼鹤一样地立在一大片破旧灰暗的村庄中,明亮的厨房里,常常飘出来肉香。虽然五驴还是往日一样谦恭,但乡邻们再叫五驴觉着就有些碍口了,开始改叫老五、五兄弟、五叔,平生第一次听得这样的尊称,五驴的老脸笑成了一朵金菊,听到这样叫,不光喜滋滋地答应,还格外递上纸烟和糖果。虽然,私下里人们嘀嘀咕咕,猜想五驴女儿上南方打工,是不是干那个的?钱来得清白不清白?可是,嘀咕归嘀咕,人们表面上对五驴恭敬起来了,有几个人还期期艾艾地打听他女儿的情况,想让自己的女儿相跟去。隔壁二别子为这事还跟家里人吵闹了一番,二别子也想让女儿去南方打工,二别子父母不同意,又提说清白不清白的闲话。二别子拿出两张十元,一张在尿里泡过,举着两张钱问他爹,这两张钱哪一张脏?二别子爹指了指尿泡过的一张,二别子立马用这张钱去买了卤肉烧酒,圪蹴在院子里,故意乜斜着眼有滋有味地吃喝,边吃边说:“脏不脏,吃到嘴里都是香。”他爹眼馋,伸过手来说:“我尝尝。”二别子说:“你不是嫌这钱脏吗?还吃这脏钱买的东西?你拿你的干净钱去买吧。”后来,五驴女儿回来一趟,穿得珠光宝气的。本村女子随了她走的有七人,几个月后,也都给家里寄回了钱,令其他人家眼热不已,许多人去求五驴,五驴时不时端点架子。哼着小曲,嗑个瓜子儿,在村里悠闲地走来走去,五驴活得越发滋润,他的地位在村里也越发高了起来。

丙叔是老庄稼把式,俗称庄稼筋,那农活做的,谁都待见。一柄锄长年累月在地里蹭,磨得锃光瓦亮,锄刃成了细月牙,锄把也被粗糙的大手摩挲得细若蛋卵。他攥攥土壤,知道这块地该种什么庄稼;捋个麦穗一揉一吹,知道一亩地的产量;嗅嗅土味,知道这块地是肥还是瘠;扬麦打场,丙叔能使八面风;庄稼地里该咋摆弄,人们都要请教丙叔。生产队时,他是农活上的参谋长,从队长到社员,从老者到娃娃,没有不敬重他的。丙叔说句话,在村里颇有些分量。可惜,近几年,丙叔遭冷落了,再没人去找他请教庄稼上的事,他对庄稼和田地的见解也不大有人听了。北坡的沙土地适宜种花生,可是人们要在那里盖蔬菜大棚,南坡的田地适宜种高粱,可是人们要在南坡挖鱼塘,谁也不听他的话。丙叔气得在田埂上跳了脚骂,骂那些不懂庄稼的后生瞎倒腾。骂了祖宗骂八代,骂得吐沫星子飞老高,骂得丙叔嘴角起了白沫,人们诺诺的,只是不作声。骂归骂,大棚和鱼塘都建起来了,收益远远高过了绿色的庄稼。丙叔叹了口气,一夜间额上爬了皱纹,仿佛衰老了许多。再也不蹲在地上用瓦片蹭他那锃亮的锄板了,只是闷闷地吸他的旱烟,吸得嘴里发苦,他想不通,历朝历代,庄稼人靠庄稼吃饭,现在的庄稼人不正经种庄稼,这叫什么世道?

丙叔把牢骚说给老妻听,老妻不敢违了他,赶快舀了猪食迈着小碎步喂猪去了。丙叔把牢骚说给儿子听,反招来一顿抢白,儿子说:“别念你那过时的庄稼经啦,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现在讲究科学种田,集约经营,这你懂吗?”一句话把丙叔噎住了,气哼哼地蹲着吸烟,见儿子骑了车子要出门,问一句:“不趁墒下种,又上哪儿浪荡?”儿子说:“什么趁墒下种,我要在地里栽果树哩。”丙叔说:“你要毁了我的沙壤地呀,你这个不成景。”父子二人大吵了一通,儿子一怒,骗腿上车,一阵风没了踪影,一天没回来,两天没回来,三天没回来,老妻慌了神,边数叨丙叔,边撩了围裙抹眼泪,儿媳黑着脸,走进门来哼一声,走出门去哼一声,丙叔也吃不住劲了,嘴上硬着,心里懊悔得不行,小声念叨说:“栽吧,栽吧,别说栽果树,就是把你媳妇栽到地里都中,求你快些回来吧。”第四天儿子拉着果树回来时,丙叔已经蔫了,认输了。这个一辈子受人敬重的庄稼汉,成了儿子儿媳的工人。挖坑栽种,听二十来岁的技术员讲解果树管理要领,大睁着五十多岁老庄稼把式的迷惘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