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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车间里的故事(1)

人,各有各的活法。

都说,“虎上山,龙下海,横路竟二坐机关。”我偏逆潮流而动,招聘录取,离开车间去了厂机关。人各有志吧,心里亦坦然。

虽说离开车间数年,却仍然感念着车间那些“哥们”、“姐们”,他(她)们的音容笑貌时常走入我的梦中,出现在我的幻觉里。上星期六,“羊崽”、“四大怪”来看我,摆过方城之后,他们在酒桌上说:“农村东西你不熟悉,写写咱哥们准有劲。”一想,也是。送走他们,偶翻在工厂时的日记,便整理成了《工厂的故事》。

一、羊崽儿

“羊崽儿,羊崽儿!”

班里五六十号人,班长每天都“点名”。按顺序往常“羊崽儿”是最后一个,今早日头从西,把“羊崽儿”弄到了头前。

名点过了,人头矮小的羊崽儿从厕所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等到最后,还没点他,他不紧不慢地问道:“班长大人,把小民漏了。”

“你?!早点过了。迟到扣奖,这没说的。”班长用眼角余光得意地瞥了他一眼。

叫他“羊崽儿”是贬意,但杨宰本人认可。他说二十多年前人们就这样叫他。习惯成自然,又不能堵住人们的嘴,改口也难。

辛未年是“羊崽儿”的本命年,快四十的人了,瞅上去却不像,细皮嫩肉,小头小手小眼睛,倒满机灵的。

“羊崽儿”有自己的处世哲学:你不惹我,我不惹你,你惹我,我顶你。平时不言语,怕说了浪费细胞,但话匣子一打开,就不怕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有一次,5个人一样干活,他比别人少了5元钱。第二天,班长安排一件别人不干的活让他干,他去了没干好,班长又给扣了块。发奖金时,他找班长闹了一场。闹是没闹来,事后却从班长借了10元钱,至今没给。按理说,“羊崽儿”该到此为止,却不该变着法顶班长。

“我踩着铃进屋的,装饭盒的兜子早就挂在你的椅子后面。怎么算迟到?”羊崽儿开始出节目了。“点名你没在,就算迟到。”班长不耐烦了。“吆喝!我说头,怎么专挑软的捏?自古以来,当官的不打病人。你算什么屁官?我今天跑肚拉稀,瞎子闹眼睛没治了。我说头,你是属鸡的还是没屁眼?我就不信,从早8点到晚5点工作时间,你就不屎尿?”一席话,逗得屋里的人哄堂大笑。

有人说“羊崽儿玩世不恭”,有点变态,是受了“文大”的迫害。那时他才12岁,父母“靠边站,进牛棚”他成了“狗崽子”。后来,有人又觉得叫他“狗崽子”不如叫“羊崽子”贴切,于是就叫开了“羊崽子”。他父母平反恢复工作后,周围的人觉得再叫“羊崽子”不太好,就改口叫“羊崽儿”,反正与“杨宰”一个音。羊崽儿在“文大”受父母牵连的遭遇,至今勃20多个年头仍不能忘怀。他恨“文大”,他也恨不正之风。他说,要不是“文大”,现在社会不能是这个样子。

我对羊崽儿的评价是好坏参半。那得从87年说起。公司各所属医院血源告急,工人履行义务献血,给我们班一个指标,另带一个预备号,实际就是俩。自愿报名没人报,班长想了一个高抬,召开了什么“献血演讲会”。羊崽儿站起来道:“没人说,我说。我演讲的题目——《党员·羊崽·献血》。同志们,共产党员同志们,你们看报纸听广播,你知道吗?大兴安岭还在燃着那一把火,老山前线的战士还在流血,党需要你们的时刻到了,党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快冲啊——!”

有的人被羊崽儿的话逗乐了,有的人为他的演讲鼓掌,有的人(包括我)想笑笑不出来,心里却感到一种压抑。

羊崽儿继续演说:“和平年代,让一些人出点血就怕成这个样子。你们党员盯着干部,我们群众盯着你们。我羊崽儿今天是跟着党员往上冲啊!”

党员被“将”了一军,班长——党员,还真不赖,没掉链子,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不用叫号。我报头号,你报预备就行。”“说是义务献血,医院和厂还给100元钱。头,从明年开始,献血,我全包了。凭啥?就凭你这个党员不是甭种。”

年年献血,年年有羊崽儿。4年里,羊崽去了4次,也得400元钱。

“我们大家应该真正认识和重新评价羊崽。”那是前天车间发生了一起恶性事故后,车间党支部书记对我们全车间职工说的。

一条高温高压油管爆破,喷碎了一个现场照明,顿时串起一条火龙。人们远离着现场,干着急,想不出好的办法。在这十分危急时刻,羊崽喊着来了:“里面有党员吗?要求入党的往上冲啊!立功的时候到了。”好些人用眼瞪着他:什么时候,还开这玩笑?

不一会,人们发现羊崽儿不见了。有人说,他钻进了火烟海中去关那条油管的阀门……

医院急救室,正在全力以赴抢救羊崽儿。

一对孤寡老人拿着水果来看羊崽儿,听说羊崽儿昏迷不醒,老人们哭眼抹泪:“羊崽儿,你醒醒。你给我们买的录音机、电视机又坏了,还等着你修呢!”

原来,羊崽儿用那“血钱”给老人买了一台旧黑白电视和一台旧录音机。究其缘故,“文大”期间,这对老人曾照顾过他。

“羊崽儿!”“羊崽儿!”“羊崽儿!”,你醒醒。我们来看你来了。我们的心随着那对孤寡老人在真诚的呼唤着……终于,羊崽儿醒来了。羊崽儿也终于醒来了。羊崽儿也终于同班长言归于好。他听说是班长把他从火海中背出来的。这自然是后话。

二、白脸、小抠、不在乎

“白脸”,“小枢”,“不在乎”是线圈车间综合班里的人给本班工人白明、丁力、胡兴封的雅号。

白明天生一身水豆腐肉,那脸白得有点淡青。全车间的人都认识他。在不太明亮的厂房里,有张瓦口脸,瓦口脸上有三个亮点——一对小眼睛和一口小白碎牙,奔你这边来了,那不用核计,准是他。叫他小白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别看平时谈笑风生、仗义疏财,可一有不顺心的事就“天气有变”,翻脸不认人,不管你是三叔二大爷,还是铁哥们。

管丁力叫小枢是再恰当不过了,脸庞是按五官设计的,一点也不多给,没有前额和下巴壳。

“不在乎”胡兴天生一幅笑模样,那口元宝嘴从来没并拢过,干活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了就软磨硬泡,奖金从来没拿过一等,车间主任,班长批语他不知有多少次了,他“嘿嘿”一笑了这。他手里的活,你如果帮他干了,让他管你叫爹都行。有人说他“缺心眼”,其实不然,逃避干活,他可有心计了。

白脸、小枢、不在乎,是一起从农村青年点抽绸回城当工人的。3人关系密切,称得上“铁哥们”。白脸比小枢、不在乎大一岁,人品也比他俩好,有上进心,也有心计,力气,被称做白哥,算得上核心人物。

厂房里,人们有好几天不见了白脸的身影听说病了。周末的晚上,小枢买了两瓶酒——不在乎拿钱,两个人一起来看“白哥”。

4个凉、4个热。3人边吃边唠。

“白哥,厂教育科不让你报考电大,就因为你是工人。这也犯得上生气?工人嘛,顾名思义,做苦工的人。都去上学,谁做苦工?”白脸没有理会“不在乎”的高谈阔论,却两眼盯着“小抠”:“你别埋头吃没个完,厂里这几天有啥新闻?”

小抠抬头见白脸那逼人的目光,放下筷子,忙用手拿了个鸡大腿,边啃边说:“有,有啊!”

“第二轮承包刚要开始厂长突然吕刀阔斧动干部,两天内,先后聘任了集成线路等7个车间的主任,我们线圈车间还没着落。”

“知道啥原因吗?”白脸紧盯一句,显然感兴趣。

“当然知道,要不咋叫小抠?”一个鸡大腿消灭了,灵利的口齿有些得意:“我们老主任先前想干,有人说‘没文凭岁数也大’。这回厂长让谁来谁也不来,让老主任干,老主任一甩剂子,拿上褶了。”

“咱们线圈是全厂有名‘散懒乱老大难’,有文凭当官的谁愿来?”白脸心事重重地说。

送走小抠,不在乎,垂下的夜幕浓重的四合了,晚风吹着短发,白脸忘情地扰着思绪……

清明时节,月朗风清,万物复苏。厂长家门明那一片桃林正展示着蓬勃的生机,无数花骨头含苞吐红,月色中影影绰绰的,与天上的星相映成趣。第二天傍晚,白脸在桃林中徘徊辗转,终于敲开了厂长家的门。

“好啊,你毛遂自荐当线圈车间主任,有文凭吗?是干部吗?”厂长递给白明一杯热茶说。

白脸将杯子放到桌边站起来道:“破除‘三铁’的年月了,还搞文凭热?不让念,让念我就有。”

“好!干脆。我问你,有什么办法使线圈车间完成厂下达的生产任务?”

“线圈车间不同于其他车间,技术性不强,熟练工种多,关键是人的积极性,能调动起来,就能完成生产任务。我有这个把握。厂长,”白脸越说越激动:“哪个青年不要求上进?差的是天时地利人和。改革之年,破除‘三铁’,迫在眉睫。”白脸的一席话,说得厂长坐不住了,他到底是一个开拓型的厂长,他接过了白明的军令状:“给我自主权。奖金额、工资总额承包,工作任务承包。到年底不扭亏为盈,自动辞职,愿受开除厂籍处罚。”

厂长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觉得胸口一股热流往上涌,他紧紧地抓住了白明的双手,拍打着说:“我有权先让你‘代理’,干事业不在乎名份。”

白脸上任的第三天,一大早杀回到综合班。

班长正安全交底。他瞅着白脸说:“丁力天天迟到,咋力?”“班长,我可没迟到,头8点进的厂大门。”的抠进门正赶上,忙搭腔。“来了咋不参加会?”“我上厕所去了。”“天天上厕所,鬼才相信。”“班长,实不相瞒,在家弊好长时间了。”“你故意跟我捣乱是不是?”不在乎看班长火了,忙替小抠解释:“班长,他没那个意思。”“对,我没那个意思。在家占的是个人时间,在厂占的是公家时间。”小抠说得一本正经,却逗得全班人哄堂大笑。

“笑什么?出工不出力,连上厕所都抠出民骨髓油。小抠、不在乎,我今天就冲你俩来的。”

人们一探舌头:新官上任,六亲不认,开始拿“铁哥们”烧第一把火了……

白脸跟小抠和不在乎闹掰了,人们褒贬不一。

白脸继续干着他的“代理主任”,挺顺的。

小抠和不在乎见了白脸不说话,把劲都用到了干活上。从此,再也见不到三个人在一起了。

三、四大怪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厂里有4个从农村来的人,格外惹人注目。父辈退休,告老还乡,他们扔下手中的锄头,晚来早走,跑起了“通勤”。跑就跑吧,本来不在一个车间工作的人,却要你找我,我找他,成对结帮,下午3时刚过,招摇过市,嘻嘻哈哈出现在厂内大道上。时间一久,好事者便根据他们的特征,分别封了“狗熊”、“瘦狗”、“长脖鹿”、“地磙子”雅号,简称“四大怪”。

这雅号,符合他们的身份特征吗?

狗熊——黑团脸,多青春疙瘩豆,连毛胡极重,身高接近1.7米,体重120公斤。饭量惊人,连吃6个馒头不饱。会餐酒宴,没人愿意跟他一个桌。缘由是“他不吃一半才怪。”吃得多,力气也大,但不爱干活,好睡懒动。

瘦狗——尖嘴猴腮,细马长条,1.7米个头,体重不足45公斤。家比较富裕,春季刮风,冬季下雪,便“躲窝”不出。人虽瘦,大脑灵活,干点巧活、俏活,是满拿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