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到山前小镇有十一公里,我心情坏透,没有马上回去的打算,便信马由缰地向前走,夜色中的街道萧杀昏暗,冷风像利刃一样向脸上吹,不时有出租车司机在我身后按喇叭,过了建国路,一辆车直接停我身边,我用力摆摆手,示意他抓紧离开。
所有的往事像电影,一遍一遍在记忆里放映,再久远的故事都如刚刚发生,母亲经常唠叨,说男人要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想到大学毕业已经五年,爱情没有,事业全无,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如此骨感。
我的爱情刚飞到云层,便折断了翅膀,一头栽到垃圾里,摔得面目全非,到处充满着腐败的气息,死亡般的凄凉与悲哀。
走到家里时,我的身体几乎虚脱,往床上一躺,便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我不愿意起床,想到要给猪头开欢迎会,不去不好,老板肯定会暴跳如雷,便顽强地爬起来。
我大学时的中文教授说: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能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后来每当我做违心的事情,说不愿说的话,心有不爽时,便想起教授的教诲,我感觉这句话是我四年大学唯一学到的教诲。
刚走进办公室,门卫打来电话,说楼下有人找我,是送车子来的,我想可能是老金,私营老板干活就是积极,肯定昨天夜里突击加班,我急忙下楼。
传达室的门卫,把车钥匙递给我,说送车的小伙子已经走掉,我仔细审视车身原来撞坏的地方,修的还不错,新换了保险杠,调制的漆和原来的颜色差不多,不仔细端量根本看不出来,车门上方几块刮擦也修整好,整个车身晶莹透亮,像老年人补婚纱照,虽然老态,外表光鲜的很。
给老金打电话,“金老板,我是杨未,车子已收到,效率挺高,口头表扬一次,不足之处是离合线松了没紧好。”
老金像辣椒吃多了,打着哈哈,“实在对不起,晚上干活看不清楚,把这地方遗漏了,改天给你补上。”
“下次修车费打八折。”
“行,可以,中。”老金比皇宫里的太监还奴才。
我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直接上三楼会议室。
老曹正人模狗样地坐我原来坐的位置上,给销售部做形势报告,大谈公司现状和美好未来,谈过未来再谈当前经济形势,很快经济形势就出了X州,从国内蔓延到国际,在地球轨道上空转了一圈,又回到天海公司,“同志们,大家要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家,大河不干,小何才有水,公司经营倒闭,大家都没有饭吃。”
我随便捡个位置坐下。
小学上了三年的老曹,说话有这个水平,其实很不简单。
老曹演讲方面的天才,大家都领教过,前年春天公司组织新员工培训,他负责讲公司管理制度,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午后讲到晚上十点多还未结束,几位新员工以为天天加班如是,第二天集体提出辞职。
培训课把员工培训得一个不剩,成为公司一大经典笑话。
三年级学生老曹雄脸阔嘴,声音嘹亮,身材短小,肚大腰圆,一个猪头占去海拔一半,刘力说他是攥在手里两头看不见。不过浓缩的都是精华,这几年老曹内战内行,外战也行,比蒋公强的多。
唐朝皇帝李渊的小儿子李元霸,号称天下第一战将,据说身高不足五尺,形象十分萎缩,刘力送老曹一外号:“曹元霸”,形容他人小能量大。李元霸具体长什么样我们没见过,“曹元霸”的绰号开始在私底下叫开。
他跟随老板多年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老板的绝对心腹,在以往的营销决策时也多有参与,最多当个狗头军师用,让他来直接管理销售,还是大出我的意外。此厮对业务一窍不通,只会拍马奉迎,让他来管理,我真不知道以后工作如何开展。
“曹元霸”抬头看见我,手摇得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老杨,到这儿来坐。”
“不用,我坐这儿才好。”
对老曹,我并没有到刘备“与曹贼势不两立”的地步,他媚上但不欺下,相反是有名的护窝子,办公室文员即便犯再大的错,谁敢在背后议论半句,等于踩到老曹的尾巴,他马上龇牙咧嘴,张口咬人,这种无原则的袒护使他获得不少人缘。
除了喜欢在领导面前显摆,拍马屁有点肉麻外,老曹没有太大的缺点,办公室主任吗,拍马逢迎,职责所为,没有一套圆滑的技术,也不能在这个职位长期呆下去。我最看不惯的地方是他把诚实掰开使用,在办公室画一小圈子,圈内的人无限保护,圈外的人无情打击。
最初,我和老曹的关系非常好,经常在一起喝酒吹牛逼,后来我们俩转战各个娱乐场所,干过不少坏事,“曹元霸”那时干后勤主任,没多少事做,有大把的时间,一零年他平职调动当办公室主任,分管车辆派遣和招待安排,我的客户需要招待,每次跟他申请都拿头作怪,搬出太极拳的打法左推右挡,害得我损失不少单子,于是我们俩结下梁子。
后来我用车和业务招待直接找老板,老曹多次在会上不点名说有人违反公司制度,有贪私舞弊嫌疑。去年年底,我直接到老板处告黑状:老曹从饭店拿了回扣,用车加油虚开发票。事情调查两个月,最后不了了之,从那以后矛盾公开化。
见我不愿意挪窝,老曹继续发挥他的专长。
“人际关系很重要,知道古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得好死吗?像文有李白、杜甫、白居易,武有岳飞、鳌拜、左宗棠,都是能力超群的人,因为心高气傲,恃才傲物,结局都不好。”
刘力贴近我说:“杨哥,左宗棠的结局好像不错。”
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不要讲话,这小子要求也忒高,像老曹这样的水平,能知道左宗棠已经不错,不知昨晚备了多少课,再让他牢记真实历史,有点勉为其难。
这厮惜古人是假,他把左宗棠当枪使,用左公来攻击我。
给大家灌了一通心灵鸡汤后,老曹开始进入正题,“职工入股是为了替大家谋福利,平时有工资,年底有分红,红利肯定比银行利息高的多,同时大家个个当老板,翻身做主人,本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情,其它部门的员工积极响应,唯独销售部的人不见动静,老大很生气,规定从即日起,三天内钱款全部交齐,没缴钱的人按自动离职处理。
下面的人一片哗然,马小海最先站起来,“曹总,我没钱怎么办?你按自动离职处理吧!”
马小海是老板的外甥,借老曹一个猪胆也不敢开除他。
刘力是我的小跟班,一向对老曹看不惯,“曹总,你借钱帮我们缴款,年底分红全部给你。”
陈燕说:“辞职可以,先把欠我们的工资算清。”
其余的人有抱怨工资发放不及时的,有说缴的钱太多的,还有人乱发牢骚,说没有哪家公司有这样规定,能领几个破工资,还让不让人活。反正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多少天来被压抑的不满情绪齐齐爆发出来,整个会场像炸开的鸡窝。
场面有些失控。
老曹像斗败的公鸡,迅速把头耷拉下来。
因为集资入股的事,老板多次找我谈心,劝我以大局为重,齐心协力,帮助公司度过难关。我回答说职工不愿缴款,不是我能控制的事,如果公司想激发员工积极性,实现员工忠诚度,缴钱不是好办法。即使员工缴了钱,也不一定对公司忠诚,没有工资和发展谈忠诚都是流氓企业。
老板无语,以后再没提这件事,但在公司会议上多次批评我工作不力。节后销售业绩确实不理想,但每年都如此,今年生意特淡与公安部禁止酒驾有关系,老板深谙其道,只是故意找茬训我,我明知原委却无从申辩。
待嘈杂声逐渐平息后,“曹元霸”从冬眠中复苏过来:“老杨,你说两句。”
看到他皮笑肉不笑的猪头模样,我如吃了苍蝇般恶心,坐在那里装作没听见,老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陈燕说:“老杨,曹总让你发言。”
我装作大梦初醒的样子,直起腰板开始讲话,“曹总今天是新官上任第一天,大家欢迎曹总高升。”
下面响起噼里啪啦但不热烈的掌声。
“曹元霸”站起来鞠躬,掌声立刻热烈许多。
我继续发言,“刚才大家提到集资入股的问题,曹总说的是建设性意见,尚未形成文件,大家有意见可以直接找老板谈,事情有待商榷。”
陈燕举起右手,“我们到底是缴钱还是不缴?”
刘力说:“燕子你脑袋进水啊,老大不是说了吗,有意见找老板,意思你如果没钱缴,或者不愿缴就去找老板,可以商量。”
陈燕说:“刘力你个贱货,你脑子才进水。”
“曹元霸”脸色阴沉,斩钉截铁地拍一下桌子,“这不是建设性意见,是老大的决定,必须执行。”
会场立时沉静下来。
我心说老曹你个龟儿子,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老子替你挣面子居然不懂,三天内让大家缴齐款,三十天能交齐我随你的姓。
如果出现冷场的情况,主持人通常说散会,或者转移话题,免得僵持下去,“曹元霸”不闻不问,自顾自在黑皮记本上写字,神情专注程度不亚于火箭点火时的操作员。
他的年龄在公司是个秘密,除了老板外人无从知道,我敢保证,他认识的汉字数,绝不会超过他的年龄,真难为他表演得如此逼真,没到北电去当教授有点屈才。
我站起来,“给大家讲个故事。”
大家的兴致立刻提高到极点。
“说有一个老总带两个业务员在沙漠里行走,捡到一盏神灯,神灯说我可以满足你们三个每人一个愿望。甲业务员说,我想去迪拜,神灯说去吧,于是甲飞到迪拜。乙业务员说,我想去达拉斯加,神灯说去吧,于是乙飞到达拉斯加。神灯问老总有什么愿望,老总说:让那两个混蛋回来,他俩的集资款还没缴,于是两个人又回到沙漠。”
全场哄堂大笑,“曹元霸”的脸色像茄子。
“大家记住,这个故事给我们如下启发:第一:永远让老总先说话;第二:老总永远是对的;第三:如果老总错了,请参阅第二条。”
又是一阵欢笑声。
“曹元霸”阴沉着脸站起来,一字一顿宣布: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