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说,在我们拉上酒离开的当晚,警察包围了出租屋,“猴子”从后窗翻出,越墙而过,出了城中村向东飞奔,警察在后面穷追不舍。过了马路是京沪铁路,“猴子”穿过铁路时,与一列北来的火车迎面相撞。
“上半身没有了,”“胖子”声音哽咽,“真可怜啊!”
“胖子”说这话时,我们在城中城酒水,老板姓赵,一个四十多岁留着一字胡的男人,正坐在店里品福建大红袍,我把酒的来历说一说,老赵浅浅笑笑,“既然杨经理开口,总要给个面子,把货卸了吧,其实我店里的这样的货多的是。”他用手指指货架。
据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经过这里,乾隆老儿对X州的评价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这里出了个布衣皇帝刘邦,仍然被称为无赖皇帝,可见民风强悍,尚武好斗,初到这里的人,会感觉人讲话同冬天的空气一样,生硬、火辣,生活在这里久了,会发现这个城市的人很义气,比如老赵,货架上满满的货,仍然慷慨相助,我自“谢谢赵总帮忙,改天请你喝酒。”
“拉倒吧,你赶紧去你朋友家帮忙吧!”他帮我把货卸下,然后把账结清,老赵平时不苟言笑,说话很少,每天都料着脸,我曾笑话他脱了裤子,两头都一样,不过他现在的样子特别可爱。
“胖子”跟我一道来,试图拉上我去劝说许婷带上孩子参加“猴子”的葬礼,被我断然拒绝,那个幼小无辜的孩子,与其知道自己的身世,还不如不知道的好,这是个糟糕的世界,真相是埋在地下的有毒气体,揭开伪表会伤人,还不如隐藏的好。
白发人送黑发人,伤感用言语无法说清,“猴子”媳妇眼睛肿得像灯泡,脸色憔悴不堪,身上的水分像挥发散尽,她的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再也见不到,她不停呵斥调皮孩子,又要招呼吊唁的客人,身体虚弱得经不起一阵细风。
“猴子”不是好父亲好丈夫,但绝对是好儿子,对母亲几乎是百依百顺,无所不从,连婚姻也是如此,大学毕业不久和他母亲的远房侄女,一个个子矮矮皮肤黝黑的农村女孩子结婚。结婚那天“胖子”恭维他,“老宋,你有胡大师的风范。”
民国时期的包办婚姻不少,出了名的有胡适、鲁迅、徐志摩和张恨水,能相敬如宾过一生的只有胡适,一代宗师胡适就是遵从母亲的意愿,和乡下女子江冬秀结婚,以致有“胡适大名垂宇宙,夫人小脚亦随之”的说法。
“胖子”又接着损他,“近亲不能结婚,你娶这个老婆是触犯法律的。”
“猴子”唬着脸一言不发,整个婚礼过程都不是很高兴,好像应付差事,我们明白他是孝顺母亲,为了不让母亲伤心才结的婚,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也没办法。没有人知道这个乡下女孩子幸福不幸福,据说女人的直觉最可怕,特别是对感情方面最敏感,男人在外面有了外遇她不可能不知道,也许为了维持家庭她默默承受一切,此时像风中的树叶子在空气中飘荡。
我把结来货款交给她,建议她数一数,“胖子”在一边说:“不用数了,这是老杨在帮你忙,卖多卖少其实你都不知道。”
“猴子”媳妇默默把钱装进口袋,没有一句感激的话,已让我很惊奇,相反,她的眼里充满着不寻常的眼神,狠狠盯着我们看一眼,又迅速把脸转过去,让我特别诧异。
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眼光,跟冷漠、惆怅、无助和迷茫都是不一样的,只有恨一个人恨到极点,才会有这样的目光。我如此这般反复地想,百思不得其解,心底很不愉快,这让我本来很压抑的心情更加沉重。
第二天发生一件不愉快的事,一个五十多岁男子,手拿一张三万元的欠条,找到“猴子”媳妇,说欠条是“猴子”写的,要她当场还钱,“猴子”媳妇当时泪奔,一顿咆哮:
“宋建军对家庭唯一的贡献就是买套房子,现在房子也没了,我们母子俩是身无分文,生活费都是我自己打工挣来的,他借来的钱又借给了别人,你去法院告他吧,把那些欠钱不还的人都连带上,兴许能还上你的钱。”
讨债的男人无可奈何,摇摇头离开。
送殡的当天下起雨,先是很小,后来逐渐下大,到拆棺棚出发时,雨像瓢泼一般,密密的像雨帘,又像水幕,噼里啪啦打在身上。“胖子”说“猴子”生前喜欢气场,走的时侯多安排几辆车,通知前来参加葬礼的亲友,凡有私家车的,都去殡仪馆,行驶在最前面的拉花圈的车,后面的车队足有几里路长。
“猴子”的上半身盖着鲜花,鲜花下面是空荡荡的衣服,让人看了特别揪心,“猴子”媳妇和母亲当场晕倒,那是一个被掏干灵魂和活力的老人,身体伛偻,眼里布满血丝,不容你多看一眼,看多了会忍不住落泪,我们不建议她来殡仪馆,但她坚持要看儿子最后一眼。
前一天,殡仪馆的人问要不要用木头刻一个头,费用两万元,“猴子”媳妇同意,被我们极力劝阻,一场追悼会二十分钟,为了二十分钟花两万,下面还有孩子,只能先顾活人,再顾死人,生活必须进行下去。
生命是如此之轻,让人禁不住唏嘘长叹。
主持追悼会的是“猴子”的一个远房亲戚,一个皮肤黝黑脸很粗糙的中年男人,他把“猴子”的生平简单介绍一下,大致是出生地、中学在哪儿上,大学在哪儿上,然后自己创业开公司,然后一句赞美词也没有,生平结束了。
一句人话都不会说,我捅捅“胖子”,“你上去把那孙子替下来,说两句公道话,对猴子有个公正评价,至少他努力过、奋斗过,对生活有过追求和向往。”
“胖子”斜我一眼:“下次吧,等你死了我来主持。”
这个鸟人。
随着火化炉的一缕青烟,“猴子”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多年以前,我和“猴子”讨论一个有趣的话题,像我们这些碌碌无为,好事也做过,坏事也干过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猴子”说:关键看参照物,每个时代都有道德标杆,如果标杆太高,比如以孔子为最低标准,地球上就一个圣人,其余都是傻子,如果以秦桧为参照,中国绝大多数都是好人。和坏人相比,我们是好人,和圣人相比,我们是傻子。
其实每个人做事都有思想作依据,所以普鲁士一世对他的大臣说,我负责对外扩张侵略,你们负责寻找理由。
没有人会在意你,除非你做了很大的事,人们记住刘邦,是因为他做了汉朝的皇帝,谁记得他赊人家狗肉不给钱,孔融让梨的故事流传千年,他不孝顺父母的事没人记得,像我们这些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的人,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是庸人。
地球上又消失一个庸人。
从殡仪馆到公墓,有半小时的路程,一尺见方的墓穴,将这个曾经豪情万丈的青年收拢,所有的梦想和追求,所有的激情豪迈,都埋葬在荒凉和冰冷的荒野中。人生不过是暮霭里的炊烟,烟消云散,暮钟敲响,一切都散尽。
假如“猴子”没死,也许此时我们正在酒馆划拳,在神醉迷离后,躺在桑拿房里,享受异性按摩,我们边享受温柔的服务,边用色眯眯的眼睛,打量小姐穿得很少的肉体。
而现在,“猴子”孤零零躺在冰凉的水泥中,抛弃所有的亲情、友情和爱情,曾经苦苦奋斗挣来的钱财都化为乌有,多少年之后,再没人记得,这个世界来过一个叫宋建军的人,想到此,我的眼泪和着雨水,洪水泛滥般汹涌而出。
假如生命可以重来,我们都不会干愚蠢的事。
可惜生命没有假如,我最好的朋友,只能阴阳相隔。
回城的时候,“猴子”媳妇坐我们的车里,“李大哥,我拜托您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原来,她认为“猴子”是那些欠账不还的人逼死的,同时警察也有责任,如果他们不在后面追赶,他也不会撞上火车,委托“胖子”去寻找欠钱人的责任,同时警察也不放过。“胖子”深知这件事不好办,也不好当面拒绝,就含含糊糊答应去调查。现在她突然问起来,“胖子”准备不足,思索了一会才说出一句话。
“我正在调查。”
“猴子”媳妇说:“那天晚上你们三个人走后不久,警察就过来了,你们有没有觉得很蹊跷?”
“也许是巧合吧。”“胖子”说。
“我怀疑就是你们其中一个人报的警。”
妮玛,难怪看我们都用的复仇的眼神。
“胖子”说:“我们三人在一起,不可能干出卖朋友的事,这样干与我们没有好处,再说我们也不知道老宋在家里。”
“你现在怎么知道他在家里?”她语气咄咄逼人。
“胖子”一时无语。
她从鼻子里刺出一股冷气,“怎么会没有好处,你不是把宋建军的相好收了吗?许婷欠老宋的钱再也不用还了,你干脆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把他的孩子也收了吧,没爹的孩子多可怜。”
“砰。”“胖子”的奥迪A6撞到路边。
肇事的是一块石头,大家都下车,“胖子”一言不发,对着惹事的石头踹了一脚。后面过来一辆白色商务,司机吴天玉探出头来,幸灾乐祸地说,“轿车怼石头,老李,你长眼留尿尿用。”
“胖子”翻翻白眼没理他。
“猴子”媳妇上了商务车扬长而去,留下我们一对二货默然无语。
“老杨,此事可能是许婷干的。”“胖子”说。
“许婷怎么知道老宋在家中?”
“我告诉她的。”
“胖子”的表情神秘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