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车站回到家已是半夜,往常这个时间正酣然入梦,现在错过睡觉时间,反倒不困了,和张雅琪的一点一滴过去,像幻灯片一样一遍一遍在脑海闪过,搅得我更没有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拧巴到四、五点钟才迷迷糊糊睡着,天亮后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
“老杨啊,昨夜肯定干坏事了,到现在还没睡醒。”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听上去很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哪位,我睡意惺忪地问:“你谁啊?”
“我省城老郑啊,想不起来我是谁,你真是贵人多忘事。”
我有些愕然,是这个老骗子,该不会再来坑X州人吧,“操,郑总,有什么指示?”
老郑呵呵笑着,声音极其变态,“我哪敢有什么指示,昨天来到X州,想和你喝一杯,怎么样老伙计抓紧过来吧,我在段总办公室。”
“好,我一会到。”
骗子的德行和婊子差不多,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我原以为他和“刘邦”这对宝贝再没有交集,没想到仅仅过去几天冤家又碰头,看来,只要有钱赚,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下三烂的交情和没有廉耻的利益链。
公司在我名下的外欠款有十多万,绝大多数都是前任“盐豆”的杰作,我到市场调查后才发现,有的商店、饭店已关闭,根本找不到欠钱的主;有的店虽存在,老板却不承认,说欠条上的字迹不是自己写的,至于谁写的不知道,还有两家更离奇,说“盐豆”还欠他们费用,任凭他一张嘴信口雌黄,无人对质。
欠条一直压在会计手里,最初我把情况跟“刘邦”汇报后,他未置可否,未加处理,拖到现在我想凯恩斯的最大笨蛋肯定是我,想到脸色苍白,说话如产后般软弱无力的女会计,我心里就有气。
办公楼前的广场上,打牌的人依旧在,而且比以前人数更多,在大槐树下聚成一个圈子,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我从旁边经过,居然发现穿着便服的“高仓健”。
“邱警官,该不是抓赌吧?”
“高仓健”大概没料到会遇见熟人,表情讪讪,眼神极其不自然,好像无处存放。“路过,顺便看一眼。”
对他说的话我没有多想,大概真是路过吧,跟他告别后走进办公楼。
老郑比以前瘦许多,面部皮肤松弛,一道接一道褶子像腾格尔沙漠流动的沙丘,可见这两个月他过得不轻松,能生存下来已属不易,足见骗子的生命力极强。
老郑这次不是行骗的,相反带了三组酒款来,陈燕正帮他数钱,她上身穿一件白色圆领衫,下面是条牛仔短裤,不时站起身给老郑上烟、续水,每站起来一次,短裤的速度跟不上身体节奏。“曹元霸”眼睛不时盯着陈燕的身后看,像发情的兔子,脸色绯红,局促不安。
老郑热情地扬起他的右爪子,“我最喜欢杨未的性格,中午我们喝一盅。”
“蒙郑总厚爱,鄙人真是三生有幸。”我恭维道。
“大家都是老朋友,不要这么客气,”老郑说着话眼睛看着门外,表情突然僵硬起来,我很惊讶,跟着看过去,楼下打牌的人蜂拥而进,带头的是“高仓健”。
他从口袋里掏出证件,“我们是公安局的,都不要动。”
陈燕行动迅速,用手一拨拉,将老郑的钱划到布袋里,一个瘦高个年轻便衣上前接管了红色布袋,并厉声喝道“老实点。”
妈的陈燕就是陈燕,“我没犯法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是警察吗,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假冒伪劣。”
“高仓健”再次掏出证件,“我们是执行公务,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陈燕低头不说话,“曹元霸”脸色发白,惶恐不安,身体不停发抖,一副软骨头的贱样,抗战时候肯定当叛徒,“刘邦”倒是镇静的多,表情平静地坐在原位,好像对眼前的情景早有准备。
上来几个人,两两一组,分别架着老板、“曹元霸”和陈燕向外走,陈燕的晚节保持不错,昂首挺胸,迈着大步,“曹元霸”脸色惨白,双腿像筛糠一般直不起身子,近乎被架着出去。
我和老郑像做梦一般,呆呆立在原地不动,我暗暗庆幸自己成漏网之鱼,老郑那个懊悔啊,脸都变青了,刚掏出来的九万大洋,转眼被公安没收,额头像凿了济南的七十二泉,不住地向外冒汗水。
该带走的人被带走后,“高仓健”一改刚才的严肃,脸上带着微笑,“杨未,你运气不错,又逃过一劫。”
我笑笑,“我这人福大命大,到哪里都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高仓健”翘起嘴角,“我有点奇怪,作为销售经理,你为什么没参与这件事?”
“因为我被公司开除了!”
他笑笑,“你被开除的真是时候。”
“吉人自有天相,”我用手指指老郑,“不像我们郑总放屁也能崩着牙,刚刚把钱取出来,还没有查清数目,便被你们没收了,运气真是差到极点。”
老郑咧开猪嘴苦笑,比哭还难看,“这下我亏大发了去。”
“高仓健”说:“你是上当受骗,钱自然会被返回,回家磕头上香吧,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杨未,在侦察工作没有结束之前,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最近一段时间不要外出,我们随时会找你了解情况。”
“我们一定配合警察蜀黍工作。”
“高仓健”告诉老郑:“你最好跟我去公安局做个笔录,也许很快能帮你挽回损失。”
老郑屁颠屁颠跟着“高仓健”走了。
财务室的两个会计被带走,管仓库的老顾也被请去,其他的人群龙无首,惊慌失措地小声议论着。我到楼下的小吃店吃了一碗面,再回到办公室,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听到消息的债权人蜂拥而来,叫骂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一些反应迅速手脚麻利的人开始搬运东西,办公桌椅,沙发茶几,电视和电话机,凡是能看上眼的东西,都被人从楼上一趟趟运下来,不知哪位老兄打烂了酒瓶,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香气。
那些没抄到东西的人,就在各个房间转悠,看看还有什么能上眼的玩意,办公室如同遭遇鬼子清乡,遍地垃圾,一片狼藉,所有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
马小海正在抢劫我使用的笔记本电脑,看到我有点不好意思,脸马上变红,“杨哥,这是公家的电脑,你如果不要我就拿走了。”
“拿走吧,我用不着。”
“谢谢哥哥,这破电脑可以抵半个月工资,有胜于无,我心里好受点,假如剩下的工资追不回来,权当资助段总在拘留所的生活费。”
“段总在号子里呆的时间不会太短,你赞助那点生活费肯定不够,下次去探监时再资助一点。”
马小海说:“我去号子里要我的工资。”
“知足吧小子,还想要你的工资,自己没栽进去就偷着乐吧!”
“最亏的是你,杨哥,离职了还拿不到工资,干嘛不早来一天,昨天来找老板算账,也不至于像我们一样屌蛋精光。”
他笑嘻嘻地把电脑塞进空酒箱,里面还有一部旧电话机,一个烟灰缸,显然都是这半天的战果,收拾妥帖后,一屁股坐在我原来的位置,“昨天我回去研究一下公司破产法,公司破产还债顺序,第一条就是先支付所欠职工的工资和医疗、伤残补助,抚恤费用。所以公司欠我们的工资,还是有希望讨回来的。”
“老板迟早会回来,当心他秋后算账,定你个趁火打劫罪。”
“没关系,我告诉警察叔叔这是我个人物品,杨哥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我的眼力绝对不会看错人,哥哥你不是那样的人,在我们公司你是最好最好的一个人。”
“到这个份上拍马屁,已经没用啦!”
马小海咧开阔嘴笑笑,卷起酒箱离开公司。
我找张椅子坐下,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刚入职那年老板意气风发,除了经营房地产和酒水公司,还不断考察别的项目,不过他说了一句经典名言:中国的私企老板不是在监狱里,就是在去监狱的路上,没想到谶语成真。
命运这个东西真是反复无常,造化捉弄人,也许“刘邦”进入这个市场时,已经做好坏的准备,肯定做了许多挽救工作,还是步入到最坏的结局,总之,一切都结束了。
不知谁在砸窗户,破碎的玻璃声尖锐刺耳,夹杂叫骂声、哭喊声,整个楼宛如一片墓地,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我实在受不了便起身准备离开,郑凯从外面走进来。
他是贼不落空,手里拎着财务室的验钞机。
“杨哥,以后遇到好的单位,千万别忘了我,继续跟你干。”
“好啊,我们是难兄难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玉溪”,伸手递给我,这是几年来第一次我抽到他的烟。
这小子把屁股压在桌面上,翘起二郎腿,“你没来公司这几天,老曹一直到市场去找你贪赃枉法的证据,说城东酒水的货不是公司的,是你从市场倒腾过来的。”
“还有这样的事!”我笑笑。
“老曹是小聪明,小聪明不算聪明,否则不会进号子。哥哥,你发现了吗,最聪明的是老板,我们都是他的棋子,当初挑起员工内斗,是防止大家团结一心,共同对付公司,现在进了号子也是聪明表现,所有外债都一了百了,等于找到一个安全躲债的地方,他如果呆在外面,讨债的人不整死他才怪。”
平时没看出来,这小子不显山不露水,原来这么富有心机,联想到这几年他虽然跟我走的近乎,只是甜言蜜语,连一颗烟也没奉献过,反倒是我和“曹元霸”请他吃饭、桑拿和唱歌,我们都被他当猴耍了。
“杨哥,我们出去找地方喝点小酒,为我们大难不死庆生。”
“改天吧,今天没有心情。”
“也好。”郑凯从桌上滑到地面,打着响指,笑吟吟离开。
我呆在这里也没有意义,起身准备离开,“胖子”打来电话,声音沉重而压抑,艰涩而苦闷,我听了心底一颤,眼泪夺眶而出。
“杨未,宋建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