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记得,当时把欠条夹在几张百元钞票中间,钞票依旧在,欠条已无踪。
白天的经历,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欠条放进包里后,包从未离开我的视线,只是用餐途中去了一趟厕所,从饭店回宾馆路上没打开包,小胡也没单独接触到包,欠条不会半路丢失。显然老郑他们在我去厕所的间隙,趁机做了手脚。
我又气愤又觉得可笑,这家伙无异于疯子,难道偷了欠条便可以赖账不成,那么一大车货从X州拉过来,一路不知经历多少摄像头,还有送货单上的签字,他无法抵赖没收到货,但可以狡辩说付了钱,傻子都明白,不可能付十万现金,必要的时候动用国家机器,我想。
当我走到仓库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大门敞开,里面空空如也。
这是一间钢结构平房,足有一百多平,除了墙角有几张废纸外,只有遍地的尘土,早上里面有两个小推车,现在也不见了。只有门口车辆经过时,在尘土中压出的车辙痕迹,证明这里曾经装过货。
我的第一反应是通知“刘邦”,他果然露出一副流氓嘴脸,先是心平气和地听我把话讲完,接着发出海啸般的呼叫声,“杨未,你他妈真是一头猪,猪狗不如,居然能被人骗,还骗得这样惨,我现在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吃里扒外,共同设的圈套。”
我懒得理这个无赖,直接关掉手机。
“刘邦”平时讲话风趣幽默,除偶爆点粗口外,基本上说的都是人话,做事缜密周到,遇见人客气有礼貌,唯独遇到钱便乱了方寸。2012年小段结婚,当时在大公馆办了五十多桌酒席,天海公司的人坐一楼大厅,其他宾客坐二楼,吃饭过程没什么瑕疵,第二天仓库老顾带份霸王别鸡到公司去吃,我们在酒席没吃到这样的菜,才知道昨天二楼酒席比一楼多了五百标准。
公司的人坐了三桌,一共省下一千五块,为了一千五,丢人啊,“刘邦”简直是厚颜无耻、道德沦丧。
今天的事情,幸好我没有擅自做主,一切听“刘邦”指挥,现在他拿我开刀问斩,简直是侮辱我的智商,老子也是抗过枪打过猎的人,大小场面也经历过,不是被吓唬大的。我喜欢那些经历大风大浪,却还平静得如雨水扫湿裤脚的人。
2014年,给大庆路一家超市送货,超市男老板是外地人,有四十多岁,说现在没钱,让我第二天去取。我当时想让他打张欠条,考虑钱不多,只有三千多元,这么大的老板不会贪污小钱,把货卸了就离开。没想到第二天他死活不认账,惹得我性情大起,抓起柜台上的酒瓶就砸,最后他老婆出面调停,把货款全部付清。
老郑的货物已逝,欠条丢失,想证明他耍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样子必须采取报警,到法院起诉的程序。正当我苦苦思索下一步如何做时,让我惊奇的是,老郑的办公室亮着灯,不错,就是他的办公室,专卖店最后一排最左边一间。
这有如小偷偷了东西后不走,强盗得手后站一边看热闹,令人不可思议,我疾步过去,穿过展厅,推开虚掩的办公室门,老郑正翻箱倒柜找什么东西,头伸到抽屉里,屁股撅上天,折腾半天后他突然抬起头来,发现屋子站一个人,被吓了一跳,“老杨,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像个幽灵。”
我坐到沙发上,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装出一脸懵逼样,“杨经理好不容易来一趟,晚上没出去玩玩?”
我还是不说话,冷冷打量他。
“明天我安排人,带你去几个景点看看,晚上我们喝点小酒。”他脸上堆起的笑容,像臭水沟发酵的水泡,特让人恶心,我忍不住打断他:“恭喜你郑总,酒款你不用付了,你昨天打的欠条不见了!”
“是吗,有这样的事?”他用十分惋惜的语气,“这有点麻烦,是不是丢宾馆了,你下午去哪些地方玩过,舞厅、KTV,桑拿房、洗脚店?这些地方都找一找,杨经理,我不是开玩笑,万一过一段时间有个小姐拿着欠条找我,老郑,你必须付钱,你说我是付还是不付。”
“郑总,万一那三陪小姐是你妈,她向你讨钱,你不给还真不行。”
他脸色大变,腾地站起来,“X你妈,你骂谁?”
“老子骂的就是你,”我一脚踢开面前的茶几,身子一挺站了起来,顺手抄起一个茶杯扔了过去,玻璃面哗啦一声碎成无数片,踏着玻璃碎片我走到前面,抓起一把椅子,对着老郑的头砸下去。
老郑体格强壮,真动起手来我未必是他的对手,中午他酒喝的有点大,身体有些不当家,走路有点摇晃,加上心虚,不敢跟我斗勇,头一偏躲过茶杯,茶杯里的热水浇他一脸,他再没能力躲过椅子,肩膀被椅子腿狠狠砸一下,发出长长的瘆人的嚎叫声,抽身向后退。
我想我肯定像赌光的赌徒,血色上涌,眼睛圆睁,抡圆椅子又砸下去,老郑向老板桌下面一躲,桌面的物件遭了殃,噼里啪啦掉落一地,这时候我恢复了冷静,知道再砸下去要出人命,便收了手把椅子扔在一边,气喘吁吁回到沙发坐下,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省城的110服务就是好,热情洋溢地询问被骗经过,然后又问我现在在哪里,让我安心等待,值勤警察一会就赶到。
老郑见我报警,马上从桌底下爬出来,恢复人的形状,“老杨,有事好商量,你现在取消报警,我们商议一下如何处理这件事。”
“报警和商议两不误,你说吧,我听着。”
老郑讪讪在老板椅上坐下来,“没看出来,你这么年轻,人倒是挺敞亮的,我喜欢敞亮的人,实话实说,我是做民间借贷,有几家私企倒闭了,把我害得不轻。看到大门口停的车辆吗?都是抵账抵来的,现在我手里没有钱,只有一辆帕萨特,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这辆车开走。”
“我们的酒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偷偷转移走?”
“兄弟,我哪里是转移,那是拉去抵账,我现在是特受煎熬,外面少我的钱要不回来,我欠别人的钱被跟着屁股要,我现在想死的心都有。”
“要不要你那辆破车,不是我当家做主,你直接问段总。”
“你至少能当一半的家,”老郑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告诉段总,如果不要车,什么都没有,即使打赢了官司,也会输了钱财。”
“郑总早把车准备好,所以及时把酒转移走了!”我不无嘲讽地说。
“兄弟你哪里知道,那是欠客户的酒,钱早已收来。再不送去,这辆车也不是你们的了!”
这个骗子,你展厅里有六七十万的货,不拉去抵债,偏偏拿这十万元酒下手,说出的话鬼才相信,我不想当面揭露他,心底平增几分厌恶。对他的话我又哭笑不得,当面给“刘邦”打电话,居然没人接,于是编辑短信,把事情原委详细说一遍。
“你亲自跟段总说,我等你的消息,如果他不愿意要你的破车,我还来找你。”
老郑忙不迭点头哈腰,“放心弟弟,我一定能跟段总沟通好。”
门口还停一辆车,白天我见过,价值不会超过八九万,“刘邦”是亏一点,但总比一无所有的强,谁让他交友不慎,我相信老郑不止骗他一个人,下一个,又不知谁倒霉。
我给110打电话,说纠纷已经解除,让警察蜀黍不必劳神费心,电话那头的女警没说什么,很快挂了电话。
从老郑的办公室出来,我徒步往前走,走着走着,便来到学校的大门口,五年过去了,学校大门还是原来的模样,连保安都没变,“物事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和周娜同居的小屋,现在已变成一处公园,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影子。
长长的伸缩门,像小山一样横亘在中间,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传达室的小门进出,我也跟着人流走进去,前方是操场,操场的一边是图书馆,过了图书馆是教室,教室后面是寝室,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我的眼睛立刻模糊了一大片。
以前晚上和周娜散步,经常走到这里,在小操场的健身器材上,热一热身,然后找个地方坐下,山盟海誓,幕天席地,一次次规划未来的场景。面对熟悉的场景,桃花依旧,人面不知何处,我隐隐有些后悔,真不该到这里来。
大学毕业时,同学都年少轻狂不自卑,给个县高官都不干,对未来充满幻想,“猴子”规划未来,“我一定成为亿万富翁,在香港买一栋别墅,左边住李嘉诚,右边住刘德华,给学校捐个图书馆大楼,名字就叫建军楼。”
我训他:有钱先买画报,先把图书馆的杂志换成新的。
“猴子”说:“等我有了钱,学校聘我为客座教授,再授我一个名誉博士学位,每次回校,校长、书记亲自接迎,老师和学生排成长队欢迎,那场面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我再建一个宋建军基金会,专门资助贫困学生。”
室友老钱说:“让学校帮你找个二奶,必须是校花,不漂亮的不要。”
“猴子”继续做梦:“学校大门入口处竖一尊半身塑像,下面三个鎏金大字:宋建军。”
我补充道:“姓名下面再刻八个大字。”
“哪八个大字?”“猴子”问。
“生的耻辱,死的憋屈。”
“猴子说”:“我靠,杨未,知道你一张嘴憋不出什么好屁来。”
仅仅五年过去,我由懵懂少年变成社会愤青,给身边的人起外号,向公司权威挑战,对看不惯的事情发牢骚,在不起眼的小事件中逞匹夫之勇,流连在酒桌、牌场和醉生梦死的场所,生活没有了追求,人生像一只无头苍蝇,嗡嗡哄哄,到处乱撞。
播音室的喇叭里正播放范玮琪的《最初的梦想》: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会懂得多努力
才走得到远方
如果梦想不曾坠落悬崖千钧一发
又怎会晓得执着的人
拥有隐形的翅膀
……
像往常一样
最初的梦想紧握在手上
最想要去的地方
怎么能在半路返航
最初的梦想绝对会到达
实现了真的渴望
才能够算到过了天堂
走到图书馆前,接到“刘邦”的电话,大概跟老郑有过交流,他现在的心情雨过天晴,一片彩虹,全没了刚才的歇斯底里,情绪异常。
“杨未,你今天辛苦了。”
听到他说了人话,我心里感到稍稍安慰,“您老人家有话直说,千万别跟我客气,您一客气我觉得别扭。”
“你小子真不知好歹,”他干笑两声,“货款的事你不用操心,明天就回来吧,我亲自去跟老郑谈。”
“还是段总英明。”面对灯火通明的图书馆,我长长吁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