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人满为患,摩肩接踵,这座中国最顶尖的医院,每天接纳四面八方的病人已达极限,楼道里是各地方言大杂烩,天南地北无所不有,做语言工作的人,如果准备制一部全国方言大集成,到这里做调研倒是省时省工,我和张雅琪穿越人海,好不容易挤到四楼呼吸科。
胡小东正挥舞拳头,给一个马上做手术的患者做战前动员,鼓励他临危不惧,坚强镇定,顺利挺过手术关,患者是一个二十多岁小伙子,稚嫩的脸上热血沸腾,激情澎湃,比上刑场还悲壮。
老胡上高中时是个才子,经常在《星星》、《文萃》之类的诗刊上发表诗作,骗了不少年轻女孩的眼泪,每天都有女粉丝堆集教室窗口,争先恐后睹胡诗人的尊容,成为我们学校高中部最亮丽的风景。
不少女学生传递情书,甚至还有社会上的女青年,“诗人”白天上课,晚上忙于给各地有情女青年回信,高一下学期放学后开始去约会,据说他是我们班最早有性经验的人,没有之一。
他大学选择上医学院,出乎所有同学的意外,大家都替中国诗坛可惜,未来少了一位作家,“诗人”不以为然,说写诗是探索人的灵魂,拿手术刀是解剖人的肉体,干这两件事,是完美的灵与肉的结合,这才是大师中的大师。再说诗人都是疯子,马卡雅夫斯基死了,叶塞宁死了,顾城自杀,海子卧轨,我可不想步他们的后尘。
胡诗人没去死,选择来这家医院当见习大夫,他看见我们俩,匆匆从病房走出来,紧握住张雅琪的手,“这是新嫂子吧?跟杨未上次领来的不一样,杨未又换新人了,速度挺快的。”
张雅琪是文秘出身,说话文绉绉,“杨未换妻如换衣,你每次见到不一样的新人正常。”说完不怀善意地看我一眼。
“诗人”晃着猪头,“这家伙太流氓了,对付这样的花心大萝卜我有妙招,就是把他那个割掉,斩草除根,一了百了,保证杨未以后安分老实,不知嫂子同意不同意?”
张雅琪羞得满脸通红,把头转向一边。
我把张雅琪的情况简单说一说。
“今天有点对不住你两口子,”“诗人”说,“我马上有一台手术,所以不能亲自带你们过去,我写张纸条,你们去找肿瘤科的戴主任。”
他掏出纸和笔,在上面划了几个字。
我们拿着“诗人”开的路条,一路翻山越岭,又问了几个人才找到肿瘤科,张雅琪把带来的病理组织,一块从仁华医院借来的,包裹严实的玻璃片,还有病例、X片以及血液检查报告一股脑都交给戴主任。
戴主任把资料仔细审视一番,表情略带遗憾,“组织取得有点少,恐怕未必能检测出结果,不一定,也许能查出来,我们试试吧。”
当初从X州动身时,主治大夫跟我说,这种常规性手术,县级以上的医院都可以做,而且都做得很好,不是疑难病症,没必要到大地方去,由于地区性消费差异,那里的医疗费用高的多,我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知道他鸟言成真!
戴主任说:“检查结果下午能出来,你们下午过来看结果,稳妥一点是四点钟后过来,不管能不能检测出来,都有一个结果。”
“谢谢!”张雅琪说。
“顺便问一下,你们和胡小东什么关系?”戴主任问。
“我们是同学。”我回答。
他笑笑,“正常的程序是明天能出结果。”能看出来,他对“诗人”的印象非常好。
走出门诊大楼,穿过人声嘈杂的院子,我们来到另一栋楼的六楼,又排了好长时间的队,才把玻璃片交进去。
剩下的时间,便是等待,等待最后的检查结果出来。
2014年,我和周娜曾来过这里,周娜的母亲,一个传统的恭顺的乡下女人,到了肝癌晚期,那时的“诗人”还是个实习生,找到他的导师,导师说所有的治疗都是为了延长一点生命,如果你们的经济条件不好,我建议你们出院,回到家吃点好的,喝点好的。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无助,人类对空间的探索,已经超出太阳系,对自己本身却有这么多的未知领域,看一个人慢慢病倒,如同看一个人陷进泥潭慢慢沉沦下去,周娜哭得死去活来,她母亲倒是平静得多,慢条斯理地收拾衣物,准备回家度过最后的人生旅程。
生命是一团盛开的火焰,瞬间的闪耀之后,便化作灰烬消失殆净,墓地里的挽歌,是对过去时光的怀念。空气是永恒的,我们每个人最后都变成永恒不息,沉寂在暮霭中,没有人会记住那曾经的耀眼的光华。
医院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公园,有草坪、长椅和假山,还有一个不是很长的长廊,绿藤环绕,幽静清雅,我们坐在长椅上等待下午四点,累了便在长廊走一走,张雅琪每过一两分钟便看一次手表,唯恐时针忘了转动,秒针啪嗒啪嗒响个不停,像雨打芭蕉,声声催人。
到中午下班时间,“诗人”打电话来,问能不能一起吃个便饭,他说:“只能吃个便饭,我的时间很紧张,下午任务重,我还不能喝酒,你想喝酒只能自残。”
“谢谢胡大夫的好意,我现在哪有心情吃饭,等张雅琪最后检查结果出来再说,我今天省一顿权当节约减肥,如果万事大吉,晚上请你吃大餐。”
“你个鸟人知道疼媳妇了,”他笑嘻嘻地说,“戴主任早上给我打过电话,说据他判断,良性肿瘤的概率很大,他是这方面的权威,判断不会有错,这样晚上你请客的概率很大,不过我替你省掉,晚上我在S州有台手术,我马上动身,再见烂货。”
“再见胡不要脸,祝你走穴成功。”
“诗人”也算是有志青年,高中时由于六根不净,耽误了学业,高考只考取本市医学专科,这厮在学校便坚持自学,专科毕业不久也拿到本科毕业证,后来又考取医科大的研究生,实习选在这所医院,后来就在这儿安营扎寨。
好不容易熬到时针指向四点,张雅琪腾地站起身,“这所大楼是我的坎,里面藏着潘多拉盒子,掀开盖子,不知祸福吉凶,杨未,我心跳的太快,自己就能听见“砰砰”声响。”
“吉人自有天相,”我安慰她,“戴主任不是说了吗,多数是良性肿瘤,我有一种预感,什么事都没有,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由它去吧!”
我们赶到肿瘤科,戴主任不在,他上午坐的位置,现在换一名女医生,大约四十多岁,我心底一阵失望,还是忍不住上前打听,“请问戴主任还来不来?”
女大夫态度和蔼,说话带着吴越软音,“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我们上午做了活性检查,跟戴主任约好了,下午四点来看结果。”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张雅琪。”
中年女大夫微微笑笑,我感觉,这是人间最美丽的笑容,比蒙娜丽莎的微笑漂亮多了,这一笑,张雅琪肯定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诊断报告出来了,”她说,“小姑娘你可以笑笑,肿瘤是良性的,不需要治疗,可以回家上班。”
“不需要住院,不需要打针、吃药吗?”我追着问。
“难道你喜欢住院吃药吗?”她看着病例,“至于上面写的,你腿上的淤青,从现有的检查结果看,查不到病因。现代医学虽然很发达,但是对人类本身还有众多未解之谜,我建议你们先不治疗,再观察一段时间,也许自身就能好,也许,过一段时间病灶严重点,能查出病因。”
这已经足够了,张雅琪泪流满面,忍不住啜泣起来,激动地双手捂住眼睛,双肩不停地耸动。
我的眼眶也湿润,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此时心中郁结的气闷一消而散,感觉全身上下全部打通,有种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从医院出来,天空分外的蓝,阳光充足,空气清新,大地一派生机。
张雅琪兴奋地退着走,说着手还不停比划着,“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想听听我的感受经历吗?以前我觉得做女人漂亮最重要,后来觉得品味和气质很重要,再后来,当我孤独无助的时候,感觉一生有一个男人照顾你很重要,当吴志开始疏远我时,我想一个女人拥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人格、独立的经济很重要,现在我明白了,一个女人健康最重要,我总结出女人必须具备五样东西:健康的身体,扬在脸上的自信,长在心底的善良,融进血液里的骨气,刻进生命里的坚强。”
我摇摇头,“一场病诞生一个哲学家,张雅琪,真有你的,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其实我开头不想听你的感受经历,未征求我的意见,你自己把话说完了。”
“讨厌杨未,”她拍一下我的肩,“太伤人自尊,我一点面子也没有。”然后双手捂脸,撒娇撒痴道,“我该怎么办?”
“不要不好意思,说得太富有哲理,我获益匪浅,没料到一个柔弱无骨的少女,没被困难打倒,反倒总结出人生经验来,张老师,向你致敬。”
“致敬有什么用,缴学费。”她得理不饶人,“我从不免费授课。”
“好,我缴学费,不过我们最好找个饭店撮一顿,从早上到现在我是粒米未进,肚子开始抗议了。”
“我请你去上海最好的饭店,好好地享受一顿,本小姐豁出去了,把银行卡里的钱全部花完。”
“遇到土豪了,看来我今天必须劫富济贫。”我想到当初周娜在X州请客时,电话里说过的话,那是的她春风得意,热情洋溢,没料到一顿饭我们反目成仇,她大概也没想到,本是好心好意请客,结果吃出个一万分不情愿来。
张雅琪说:“我们找个宾馆先住下来,明天去参观大上海著名的景点,既然来了,要不虚此行,不然浪费了上天对我的美意。”
“那不行,你请的是事假,事情办完了必须回去,不许趁机偷偷去旅游,假公济私,违反公司制度,小心我到曹立新那儿告你黑状。”
“敢,当心我杀了你。”
张雅琪背着肩包兴冲冲向前面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