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五早上八点半,公司准时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即使老板不在家,会议也从未间断过,这是公司引以为傲的两大记录之一,另一项记录是公司从未开除过员工,都是员工自行离职。
我走进会议室,各路大员都已到齐,财务部老秦、后勤部老张、人力部资源部的胡姐、公关宣传部的小龚,还有办公室主任张建,老曹升职后,他顶了老曹原来的缺。每个人都紧绷着脸,神情严肃,精神紧张,仿佛大战在即。
我心底暗暗惊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张雅琪不在,老曹临时做会议记录,我心里一喜,这厮肚子里的汉字,明显不够记录使用,以前干过这样的事,用汉语拼音和特殊符号凑数,一页记录纸,犹如军情密码本。
“刘邦”看人已到齐,宣布开会,首先表扬杨未同志。
“杨未同志这段时间劳苦功高,为公司做了不少贡献,值得表扬,希望大家都向他学习,不计报酬,无私奉献。杨经理不要骄傲,继续发扬这种传统美德。”
我谦虚地点点头,表现得特别矜持。“应该的,应该的。”
“刘邦”接着又批评“曹元霸”,这个是我最爱,比受到表扬要幸福的多。
“曹立新官上任三把火,火好像没烧起来?”
他指的是职工集资这一块,销售部依然无人响应,老曹有苦说不出,也不敢跟老板反抗,低眉顺眼坐在原处,像受气的小媳妇。
会议正式开始,“刘邦”清理清理嗓子,“今天开会的内容有的人已经知道,银行的李科长酒精中毒,生病住院了。”
“有这样的事!”我尖叫一声,打断了他的讲话。
这几天打“胖子”的电话一直没人接,我心里犯嘀咕,该厮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正准备去他家看看,原来这家伙住院了。
“刘邦”看看我,停顿了几秒钟后继续发言。“这家伙是从家中去的医院,没我们公司半毛钱关系,但是他家属几次到公司来无理取闹,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万赔偿金,今天就是召集大家讨论一下,此事我们如何应对?”
会场没人讲话,大家都知道,老板未尽兴之前,谁敢擅自插话,等于自找霉吃。老板的习惯,你可以不做什么,但不能做靠山建楼房,花上晒裤子令人扫兴的事。
果然,不等别人讲话,“刘邦”继续发言:“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怎么办?急公好义,救死扶伤可以,我们能尽一点人道主义,但我们毕竟不是公益单位,是法人单位,支持是有限度的。
公司的钱是一分一分挣来,不是大水淌来的,来之不易,不可以任人敲诈。但是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势必产生负面影响,所以共同商议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财务部老秦问:“一百万太多,打五折行不行?不知李佳禾家属能不能接受?”
“我们先不谈钱的问题,先谈李佳禾在家中生病,与我们有没有责任,如果没有责任,一切都好说。”“刘邦”打断他的话。
“曹元霸”义愤填膺,语言极为犀利,“他在家生的病,关我们屁事?到哪儿打官司我们都不怕。”
“刘邦”点点头,“我赞成曹总的观点。我们必须坚持自己没有责任这项基本原则,在没有责任的前提下,然后再谈钱的问题,给李佳禾钱不是赔偿,纯属献爱心,爱心无大小,给多少都中,我建议给一万块,你们看如何?”
一百万变一万,缩水百分之九十九,老板的心够大的。
“曹元霸”抬起头,“一万元有点少吧?”
以往,无论“曹元霸”说话轻重,老板总要给面子,要么不表态,要么点到为止,无奈今天大爷心情不好,他脸色一沉。
“妈的一万嫌少,想多给你自己掏,你家不是有房子吗?还有老婆孩子吗?都给他我没意见。作为一名公司培养多年的老员工,应该时刻想着公司利益,关键时候出卖公司利益的人,就不适合留在公司。”
“曹元霸”的脸立刻像只烂茄子,血色全无,青紫青紫的。
“刘邦”问我:“杨未,说说你的观点?”
“一万差不多。”尼玛,我可不往枪口上撞。
“什么叫差不多,是绰绰有余。我再一次提醒大家,我们不是社会福利单位,社会上有困难的人多的去,我们都能帮助过来吗?企业的首要任务是生存,生存是硬道理,其次才是奉献,个中理由不用多说。你们的任务是不要让下面的员工散布流言蜚语,敢于散布谣言的人,一旦发现,当即开除,毫不手软。”
会议室一片肃杀气氛,下面无人再敢讲话。
“刘邦”印堂灰暗,眼圈发黑,两只眼球布满血丝,脸上的肉松弛许多,好像无端多长了一层皮,下吧也延长好几寸,再配上阴鸷的眼神,极像恐怖片中的黑道老大。“猴子”刚借给他五百万,按理说资金不应该这么困难,鬼晓得他的窟窿有多大。
老秦说:“段总,公司账上的钱只有几千元,一万不到。”
“刘邦”用眼睛注视老曹,“你不是说到了销售部,集资款立马能缴齐吗?现在怎么没动静?”
老曹心神不安地看着我,“主要是杨经理带头不交。”
龟子儿是锅底捡红薯,专捡软的捏,我用眼睛怒视他,眼眶里几乎喷出火来,会议室火药味十足,只差点上一把火,随时都能爆炸。
“刘邦”说:“我们先不谈这个问题,公司决定派一个人去跟李佳禾的家属谈判,你们认为派谁去最好?”
我马上举手发言,“我认为派曹总去最合适,曹总才思敏捷,能言善辩,同时身居高位,最能代表我们公司,换其他人,对方肯定不认可。”
“就按杨未说的办。”老板长叹一口气,“李佳禾真有三长两短,我们又回到解放前。”
曹立新,看我不弄死你。
开完会,我直奔医院,恰巧“猴子”也在,这厮也是出师不利,刚刚在医院门口被骗了两百元。
二十分钟前,他好不容易在医院门口找到一个停车位,车子还未停稳,一个长得像俄罗斯人的家伙敲车窗,从手心秀出一部崭新的三星手机。
“多少钱?”“猴子”问。
“俄罗斯”伸出两个指头,意思是两百。
“猴子”接过手机,仔细端详一番,机屏没有刮痕,机壳簇新,电话也能拨出去,完好无损,他准备掏钱的时候,“俄罗斯”把手机抽回去。
“猴子”从口袋里掏出钱递出窗外,再接过“俄罗斯”的手机,这一切都在眼皮底下进行,“俄罗斯”拿了钱转身即走。
拿到手机的“猴子”感觉变轻了,急忙打开机盒,果然是个塑料玩具,再下车去找人,哪还有什么鬼影子。
我把“猴子”严厉讽刺打击一番,作为一个时代新土豪,经常主次不分,逻辑混淆,缺乏大局意识,是大头不算小头算,骑着驴头摸驴蛋。
X州城管服务意识强,街上凡有画线的地方,便有收费员存在,“猴子”喜欢把车停在线外,这样既不需要交费,又给交警造成误解,以为是线内停车,经常是省了五块钱停车费,多一张五十元罚单。
“猴子”苦笑笑:“贪小便宜吃大亏。”
我们俩一同走进监护室。
“胖子”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平静如睡,如果不是鼻孔插着输氧管,手臂上打着吊水,模样跟好人没两样。
“猴子”说“胖子”喝酒当天被送回家,回到家后极其不舒服,头疼,肚子发胀,在床上翻身打滚坚持到下半夜,他老婆打车送他到医院,进了医院便一直昏迷不醒。
医生诊断是酒精中毒,轻则成植物人,重则性命不保。如果他能变成好人,医学上叫奇迹出现。
对于他的身体,我们很早就有担心。
“胖子”经常是一天三酒,中午一场,晚上一场,半夜还要吃烧烤,长年征战,乐此不疲,而且大多是一醉方休,用他的话就是“喝酒不喝醉,不如喝敌敌畏”。
我曾嘲笑他把血放出来,点火即能燃烧,“胖子”撸起袖子,指指自己的血管,“你说的是轻的,哪天我死了,准能把殡仪馆的炉子引爆。”
大家都劝他少喝点,喝多伤身,这家伙曾经戒了一段时间,后来喝得更厉害。“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喝酒,”他自己帮自己找借口。
上一次在“猴子”饭店,“胖子”自诩:本人喝下的酒不宜用斤量,只可用吨来算。我们都认为他吹牛,此厮解释道:“我一月六十场,喝酒四十斤,一年四百八,现在十年了是不是两吨多。”
“猴子”讥讽他,“多好的酒,都进了狗肚,成就了一身腐败的肉,用它来泡牛鞭,多少妇女获得美满幸福!”
“胖子”的老婆叫陆芳,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悄悄走过来。“李佳禾清醒时告诉我,让我有事找你们俩帮忙。”
“嫂子,有事尽管提。”“猴子”说。
“当然是钱的问题,李佳禾是因公受伤,现在银行不问我们的事,老段也不愿意出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样的事情交给老宋来办,他最有办法。”我用手指指“猴子”。
“猴子”伸出两个指头,“我有两个办法,一是不能强攻,只可智取,犯法的事不能干;二是死缠烂打,坚持不懈。
我有一朋友去外地讨债,她是一女的,又带上一女会计,两个人白天呆在对方办公室不走,晚上带着铺盖到厂长家住,不吵不闹,心平气和,最后厂长实在熬不住,把欠款全部结清。
现在对方已安排老曹负责谈判,老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不当一点家,跟他谈作用不大,但我们还是派人跟他谈,保持一个姿态。至于你,嫂子,采取第二步骤,到老段的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吓唬吓唬他。”
陆芳苦笑笑,“我感觉向老段要钱跟要饭差不多,好像还不如讨饭的。”
“嫂子想开一点”“猴子”劝导她,“从老段的口袋里掏出钱来,无异于虎口夺食,心态要放低,权当是要饭,要到钱是目的,其它都是手段。”
陆芳长叹一口气,“我试试吧!”
此时正值医院探视高峰期,人流如潮,往来如织,所有人都奔着生命而来,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亲人,每个人都承载精神和经济双重压力,但是,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不幸,只有沈毅和坚强,多少苦难和痛苦都隐藏在微笑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