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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的叔叔于勒

我和同学约瑟夫·达乌朗在路上走,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向我们讨钱。同学给了他五法郎银币。

我很奇怪,于是,他向我讲了下面的故事:这个可怜人让我想起一件事,这么多年,我从没忘记过。我现在就告诉您。

我家本来住在勒阿弗尔,不算富裕。我有两个姐姐,家里只有父亲工作,每天很晚回家,没有多少收入。

母亲因为生活拮据常用尖酸刻薄的话数落父亲。可怜的父亲听到这些话就会张开手掌抚在额头上,好像要擦并不存在的汗珠,而且他从不反驳。我能体会他无能为力的痛苦。我们从不接受别人请吃饭,为的是不必回请。买日用品常常是打折的,或者是积压的库存。姐姐们的裙子都是自己缝的,为了省钱,常在用料上斟酌好久。我们常吃浓汤和牛肉,据说又营养又卫生,不过我情愿吃点别的东西。

我要是丢了纽扣或撕破了裤子,一定会被他们训斥。不过每逢星期日,我们都会穿戴整齐到防波堤上散步。这时,父亲穿着礼服,戴上礼帽,套上手套,让母亲挽着胳膊。母亲穿戴得花花绿绿,像是节日挂满各种旗子的海船。姐姐们总是最先打扮好,等候出发的信号。不过,最后一刻,总有人在父亲的礼服上发现一处污迹。于是,我们赶忙用浸着汽油的破布把它擦掉。

父亲脱下礼服,露出两只穿着衬衣的胳膊,等我们帮他把污迹擦干净。这时候,母亲总会戴上近视眼镜,脱下手套以免弄脏。稍后,我们心情舒畅地上路了。姐姐们挽着胳膊在前面走。她们都到了结婚的年龄,父母愿意她们在城里多走动。我靠在母亲的左边,她的右边由父亲护卫。现在,我还记得可怜的父母在散步时的神情,严肃庄重,不苟言笑。

他们挺起腰,伸直腿,大步地走,好像他们的行为关系一桩极其重要的事。每逢星期日,看见那些从远方回来的轮船,父亲总说同一句话:“唉!

如果于勒就在那船上,该多么令人兴奋啊!”于勒叔叔是父亲的兄弟,是家里唯一的希望。

我童年起就听大家不断提起他,我对他已经很熟悉了,大概一见面就能认出他。他动身去美洲前的事我都知道,虽然大家谈起他那些经历总是压低声音。

他当初品行不端,曾经挥霍家里的钱。在富人家,一个人寻欢作乐无非被叫成花花公子。在贫困的家庭里,若是一个孩子逼父母动家底,那就是坏蛋,是流氓!即便看起来行为类似,这样区分还是正确的,只有结果才能判断行为的对错。

于勒叔叔吃光自己那份遗产后,还把属于我父亲的挥霍了。家人按照惯例,送他上了一艘勒阿弗尔开往纽约的商船,到美洲去了。

于勒叔叔在那里做了不知什么生意,不久就写信说自己赚了点钱,希望能够补偿我父亲的损失。这封信给家里带来了希望。于勒,从前一无是处,现在变成了一个正派人,一个有良心的人。

一个船长曾经告诉我们,于勒叔叔租了一家大店铺,经营着大买卖。两年后,我们收到了他第二封信。信中说:亲爱的菲利普,我写信给你免得你惦记我,我身体很好,生意也不错。

明天,我将起程去南美洲做一次长期旅行,也许几年没有消息。如果我没写信给你们,请不必牵挂。一旦我发了财,一定立刻回来。希望不久就可以见面,将来我们可以一起过舒舒服服的生活……这封信成了我们家的《福音书》。大家不时读着,并拿给所有认识的人看。

十年中,于勒叔叔真的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但是时间越久,我父亲的希望越大。母亲也时常说:“心地善良的于勒回来之后,我们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他真是一个能干的人!”

每逢星期日,看着轮船向天空吐出蛇一样的煤烟出现在水平线上,我父亲就重述着他那永不改变的话:

“哦!如果我的弟弟于勒就在上面,该多么令人兴奋啊!”大家都指望看见他扬起手帕喊着:“喂!菲利普。”叔叔回国的事我们坚信无疑,甚至盘算过无数的计划,甚至打算用叔叔的钱去买一所乡村别墅。我不确定父亲商量过这件事。大姐当时二十八岁,二姐二十六岁。她们还没有结婚,全家人都为此发愁。

终于,有人给二姐介绍了一个机关职员,虽然不富,但是为人正派。我一直认为他下决心向二姐求婚,是因为某晚我们给他看了于勒叔叔的信。

父母毫不犹豫答应了,并决定婚礼之后,全家到哲西岛旅行。对穷人来说,哲西岛是个不错的游玩地点。小岛属于英国,只要乘船渡过海峡,就到了国外。一个法国人只要航行两小时,就能出国旅游,研究一下英国国旗覆盖的岛上的风俗。即使据说那儿的风俗十分不好。到哲西岛旅行,成了我们一家的梦想。

终于,我们起程了。那天的情景记忆犹新:轮船在码头边鸣响了汽笛,父亲慌忙张罗着我们那三件行李上船;母亲挽着未婚姐姐的胳膊。自从二姐出嫁后,大姐就孤单得如同唯一一只留在窝里的鸡雏。那对新婚夫妇跟在我们后边,弄得我时常回头看。

我们终于都上船了。船离开堤岸,在一片平坦得像翠色大理石桌面的海上行驶。海岸向后退去,我们像不常旅行的人一样,十分开心。

父亲穿着那件细心擦干净污迹的礼服,挺着大肚子。他的四周,散发着出门的日子必然能闻见的汽油味。

突然,他看见两位先生正请两位时髦的太太吃牡蛎。一个衣裳褴褛的老水手,用小刀撬开牡蛎壳交给两位先生,由他们递给两位太太。她们吃法优雅,用一块精美的手帕托起牡蛎,嘴向前伸免得弄脏裙子。随后,她们迅速喝下汁水,把壳扔到海里。父亲被她们气派、文雅的动作吸引了。于是他走到母亲和姐姐身边,问:

“你们要不要我请你们吃牡蛎?”母亲怕花钱,迟疑起来,但是姐姐们立刻同意了。母亲不快地说:“我怕消化不好,你请孩子们吃吧。可别多吃,吃多会生病的。”随后,她又转过来对着我说:“至于约瑟夫,他不用吃了,别把小孩惯坏了。”我只好留在母亲身边,心里觉得区别对待很不公平。我注视着父亲,他郑重地引着两个女儿和女婿走向那个衣裳褴褛的老水手。那两位太太刚刚走开。于是,父亲指点姐姐们应当怎样吃不会让汁水洒出来。他拿起一个牡蛎模仿那两位太太,汁水一下子就溅到礼服上了。接着,我听见母亲嘟囔:

“哎呀,老老实实待着多好!”突然,父亲好像不安起来,他走开几步,盯着围在卖牡蛎的身边的女儿、女婿。后来,他向我们走来。我看见他脸色苍白,眼神也不寻常。他低声对我母亲说:“奇怪,那个卖牡蛎的看起来真像于勒。”

母亲有点呆住,问:“哪个于勒?”父亲说:“就是……我的弟弟啊……如果不知道他在美洲,我真以为那就是他。”母亲有些慌张了,结巴着说:“你傻了吗?既然知道不是他,为什么还说傻话?”

但是我父亲还是不安,他说:“你去看看吧,亲爱的,你亲眼去证明一下。”

于是,母亲站起来去找两个女儿。我开始观察那个老水手。他又老又脏,满脸都是皱纹,眼睛一直盯着手里的活。

母亲回来了,我看见她正在发抖。她快速地说:“我相信是他。你去向船长问问吧。一定要慎重,免得这坏蛋再来祸害我们!”

父亲去找船长,我跟在他身后,异常激动。船长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儿,留着长胡子,正气定神闲地在甲板上散步,仿佛自己指挥着的是开往印度的邮船。父亲客气地、带着恭维向他询问出海的事:哲西岛出产什么?人口有多少?有什么风俗?土壤有什么特点等。后来,谈到了我们乘坐的这艘船,又谈到了船上的人员。终于,父亲用一种不安的声音问:“先生,船上有个卖牡蛎的,好像很有趣。您知道关于他的事吗?”

船长对这番谈话已经不耐烦了,他冷冷地回答:“他是我去年从美洲带回来的,一个法国老流浪汉。他说还有亲属住在勒阿弗尔,不过他欠了他们一些钱,不好意思回去找他们。他叫于勒,可能姓达尔旺,总之是和这差不多的姓。听说从前他在国外发过财,现在却到了这个地步。”

父亲变得面无血色了,哑着嗓子说:“啊!啊!是这样……我没什么奇怪的……非常感谢您,船长。”

说完,父亲就走了,船长莫名其妙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父亲回到母亲身边,脸色十分难看。母亲对他说:“快坐下吧,别让大家看出来。”父亲一下子坐在长凳上,结结巴巴地说:“没错,是他,确实是他。”随后他问:“现在我们怎么办?”

母亲马上回答:“应当让孩子们走开。约瑟夫什么都知道了,就让他去叫他们回来吧。记住,一定不要让女婿起疑心。”

父亲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低声说:“要大祸临头了!”母亲突然发火了,对父亲说:“我早就知道那浑蛋做不了什么好事,迟早会回来拖累我们!一个笨蛋,我们怎么能指望他呢……”父亲用手心抚着额头,像以前受到母亲责备时一样。母亲又说:“把钱给约瑟夫,叫他去付清吃牡蛎的钱。万一被他认出来,这船上就有好戏看了。我们到另一头去,千万别让那个人靠近我们!”给了我五法郎后,她站起来走开了。姐姐们正在等父亲回来。我说母亲有点晕船,然后问卖牡蛎的:“先生,应当付您多少钱?”我真想说:“我的叔叔。”他回答:“两个半法郎。”我把五法郎给他,他把找零递给我。

他的脏手布满皱纹,衰老的脸上带着愁苦。我心里对自己说:“这是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

我给他半法郎做小费。他赶紧向我道谢:“上帝保佑你,我的少爷!”声调是穷人接到施舍时的声调。我想,他在国外一定讨过饭。此时,姐姐们诧异地望着我,为我的慷慨感到吃惊。我把两个法郎还给父亲,母亲又吃惊了,她问:“吃了三个法郎?不可能。”我用坚决的口气说:“我给了他半法郎小费。”

母亲盯着我说:“你疯了吗?拿那么多钱给那个人,给那个老叫花子……”

父亲望着女婿使了个眼色,她才停下来。

随后,大家都不出声了。放眼望去,天边一个紫色的小点正从海里冒出来,那就是哲西岛了。船快要靠岸时,我心里忽然有了个强烈的想法,我想再看一眼我的于勒叔叔。想对他说几句温暖的话。但是,我找不到他,已经没人要吃牡蛎了,他应该回到肮脏的底舱去了。

回家时我们换了另一条轮船,为了避免和他相遇。母亲满腹心事十分发愁。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父亲的弟弟于勒!我那么慷慨地对待一个流浪汉,原因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