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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一名农场女佣的故事(2)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好像大祸临头,她呆坐着,甚至不想明白他的话。他等了一两秒钟,接着说:“你知道,一个农庄没有女主人可不行。”

她一直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洛莎惊恐地看着他,好像看着杀人凶手,似乎只要对方有一点动作,她就马上逃走。五分钟之后,他问:“这事成吗?”

“什么事,老板?”这一问,他突然说:“自然是和我结婚了!”

她猛地站起来,随即又颓然地坐下,没了动静。后来农庄主人再也忍不住了:“你说说,你还想要什么?”

她两眼发直地看着他。接着,眼泪涌出眼眶,她哽咽着说了两遍:“我不能答应,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他问,“别傻了,让你考虑到明天。”他匆匆走了,路上长出了一口气。他办完了难以启齿的事,并且非常相信他的女工明天一定会答应。如果她能接受,对自己真算是桩好买卖。他早就想找个好老婆,她能带来的收益比当地最好的嫁妆都要多。

他们之间不用考虑门当户对,乡下基本人人平等。农庄主人一样干活,雇工变成农庄主也常见,女工可以转眼成为女主人,她们的生活习惯不会因此改变。

晚上,洛莎坐在床上,疲惫异常,连哭的气力都没有。她呆坐着,感觉身体和精神都离她而去。

偶尔集中一点精神,想到可能发生的事,她就害怕起来。农庄里一片寂静,每次厨房的大钟鸣响报时,她都吓出一身汗。头脑一片空白,可怕的幻觉不断出现。蜡烛熄灭了,她开始神经错乱。她要逃走,像海船逃避风暴一样。

一只猫头鹰叫起来,洛莎一惊,坐起来,像疯子似的伸手摸自己的脸和头发。接着像梦游似的走下楼,来到院子里。

为了不让早起的人看见,她在地上爬着。她没打开栅栏门,而是从沟沿翻了出去。到了田野里,她出发了,急匆匆地跳着向前走,不时发出喊声,长长的影子跟在她身边。

一只鸟在她头顶盘旋。农庄里的狗听见她经过都汪汪叫着。其中一条跳过了壕沟,追着来咬她。她回过头向狗大叫,那条狗被她的叫声吓怕了,逃回窝里不出声了。

偶尔,一窝野兔在地里嬉戏,看到她像疯癫的田野女神似的过来,惊恐地逃了。小兔和母兔钻到洞里,公兔不停跳着,竖起的大耳朵抖动的影子有时映在将落的月亮上。不久,太阳像一盏大灯笼从地平线上升起,星星隐没在天空深处,几只鸟喳喳叫着,天亮了。这个姑娘也累了,她停了下来。

她肿胀的双脚走不动了。她看见了一个很大的死水坑,水面映着朝霞红得像血。她歪歪斜斜地走过去,坐在草地上,脱下满是尘土的皮鞋和袜子,把发青的小腿伸到了偶尔吐出气泡的死水里。

凉爽的感觉从她的脚跟一直延伸到喉咙。她望着这个水坑,升起一股全身投入水中的渴望。那样痛苦就结束了。她不再想念儿子,只需要彻底的安宁和休息。她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水淹到她的大腿了,她准备扑下去。突然,踝骨上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她向后跳了一步。她痛苦地叫了一声,从膝头到脚尖,好些乌黑蚂蟥正叮着她,吸她的血,她吓坏了。

她大声叫着,一动也不敢动。绝望的求救声引来一个赶车的农民,他一条一条地将蚂蟥拔出来,用青草压紧伤口,把她送回农庄。

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她起来的那天早上,农庄主人走过来站在她跟前。

“嗨!”他说,“那件事你想好了吧?”她没有回答。他一直站着不走,用坚定的目光看着她,她艰难地说:

“不行,老板,我不能同意。”他突然生气了。“为什么,你不答应,到底为什么?”她哭了,又说了一遍:“我不能答应。”

他盯着她,冲她嚷着:“你是不是早就有爱人了?”她羞愧得打战,吞吞吐吐地说:“或许是吧。”男人的脸涨红了,气得连说话都发抖了。“哈!你还是承认了。贱货!他是什么人?一个光棍,一个穷光蛋,一个流浪汉,一个饿死鬼?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你说?”

她没有回答,他又说:“哈!你不愿意说……我来替你说吧。哦,那是约翰·博迪?”

她大声反驳:“啊!不是,不是他。”“那是彼得·马尔丹?”

“不是的!老板。”他疯狂地把附近小伙子的姓名都念了一遍。她不停地否认,不时用围裙角擦眼泪。他十分固执,像猎狗闻到了洞中猎物的味道,不停挖洞要捕获猎物。他忽然高声叫起来:“嗨!不用说了,一定是雅格!去年那个男工。以前有人说你们常常说话,还说你们要结婚。”

洛莎急得呼吸不均,一阵热血涌上来,双颊通红。她的眼泪突然停了,脸上的泪珠像落在烧红的铁上的水点,干了。她高声叫道:“不是,不是他,不是他!”

“真的不是他吗?”狡猾的乡下人似乎察觉了真相,反问着。她赶忙回答:“我发誓,真的不是他!我发誓……”她正思考用什么去发誓,却不敢提神圣的东西。他打断她:“他常常带你到角落里,吃饭时总盯着你看。你答应他了吗,说啊!”这次,她抬起眼睛直视她的主人。

“没有,从来没有。我可以向仁慈的上帝发誓:如果他今天来求我,我也不会答应他。”

她的诚恳让这农庄主人迷惑起来。他自言自语:“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没遇到不幸,否则别人会知道的。既然没有原因,一个女工怎么会回绝她的老板。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她痛苦得说不出话。他又问道:“难道你不同意?”她叹气了:“我不能答应,老板。”他转身走了。

她以为就此结束了,这天剩余的时间她过得很平静。但是她感到疲倦,她想早点休息。

半夜,她被两只在床上摸索的手惊醒。她立刻跳起来,马上辨出主人的声音对她说:“不用害怕,洛莎,我想和你谈谈。”开始她很讶异。后来他想钻到她被窝里,她明白他要做什么了。于是更加惊恐不安,感觉自己身处黑暗里,意识昏沉,四肢无力,她赤裸着躺在床上,这个男人就在旁边。她不愿意,但是反抗得有气无力,她还要与自己的本能抗争,然而,单纯的人本能更强烈。她需要坚强的意志,性格柔弱的人恰恰缺乏意志力。

为了躲避主人的吻,她的头一会儿扭向墙边,一会儿扭向房里。她已经疲惫不堪,身体在被子里轻微扭动。他因为欲火变得粗暴,突然揭开了她的被子。这时候抵抗也是徒劳。她用双手遮住脸,不再挣扎。

农庄主人在她身边待了一夜。第二天晚上又来了,以后每天都这样。他们俩在一起生活了。一天早上,他对她说:“我已经让人选了日子,我们下个月就结婚。”她没有回答。她能说什么呢?她绝不反抗。她能做什么呢?

4

他们结婚了。她感到自己落进了没底的深渊,永远走不出来,各种不幸一直悬在头顶,随时可能砸下来。她觉得丈夫迟早会知道那件事。她又想起她的孩子,不幸和幸福都是孩子带给她的。每年,她去看他两次,每次回来,她都更加不安。随着时间流逝,她的担心消失了。她的生活过得比较有希望了。

孩子六岁了。现在她几乎是幸福的了。这时,农庄主人的心情忽然糟糕起来。

两三年来,他好像一直有心事,而且在逐渐加重。饭后,他长久地坐在饭桌前,被伤心的事煎熬。他说话更急躁,有时甚至是狂暴的。看上去对妻子有什么不满,有时和她说话态度强硬。一天,邻居的孩子来买鸡蛋,她太忙了,没照顾好这孩子。这时,她丈夫突然走出来。凶巴巴地对她说:“如果这孩子是你生的,你绝不会这样对他吧。”

她惊讶得不知怎样回答。从前的顾虑又出现了。吃晚饭时,农庄主人不看她,不和她说话,好像厌烦她,瞧不起她似的。

似乎知道了什么。她不知所措,饭后不敢待在他身边,离开家,跑到了教堂。天黑了,教堂里一片漆黑。圣坛附近有一阵徘徊的脚步声,那是圣器管理人正在点长明灯。那点在黑暗中微微颤抖的灯光,像最后一点希望。于是,她盯着它,跪了下来。

这盏小灯随着链子的声响升到空中。石板地上响起一阵木鞋的嗒嗒声和绳子拖动的摩擦声。那口小钟的声音飘进雾气里。她找到了那个快要离开的圣器管理人,“神父先生在家吗?”她问。

他回答:“我想他在家,他总是在晚祷歌的时候吃晚饭。”于是她浑身颤着推开神父家的栅栏门。教士正在吃饭。他马上让她坐下来。“是的,我知道。您来的目的,您的丈夫已经向我说过了。”可怜的女人没力气说话了。教士接着说:“您想要什么,孩子?”接着,他迅速地喝汤,汤水落在他紧绷的油腻发光的道袍上。洛莎不敢说话了,她站起来,神父对她说:“拿出勇气来……”她回到农庄里,农庄主人正在等她,干活的人已经回去了。她在他脚边跪下,泪流满面地问:“你究竟为什么恨我?”他责骂:“我的心事就是我没有孩子,见鬼!一个人结婚,不是为了两口子孤单终老,这就是我的心事。要是一头母牛不生牛犊,就一文不值。一个老婆不生孩子,也是一文不值。”

她哭了,断断续续地说:“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听到妻子这样说,他心也软了下来,又说:“我不是故意说你,这毕竟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5

从这天起,她只有一个念头:再生一个孩子。她把这个愿望向所有人传播。

女邻居给她一个偏方:每天晚上给丈夫喝一杯加柴灰的水。农庄主人照办了,但一点用都没有。

他们商量:“也许有什么秘方吧。”于是他们不停打听。有人说住在十里外的一个牧羊人有秘方。于是农场主人套上他的双座小马车前去请教。

牧羊人给他一个画着许多符咒的面包,面包里有草药,让他们行房前后各吃一小块。

整个面包吃完,依然没有效果。有个小学教师给了他俩一个方法,在乡下几乎没人知道,据说非常管用。但是依然毫无用处。神父建议到斐冈去拜“圣血”。洛莎和一大群信徒伏在修道院里跪拜,她的愿望混在农民粗俗的祷告里,她恳求让她再生育一回。依然没用。她想这是对自己第一次失身的惩罚,痛苦再次袭上心头。

她因为悲伤消瘦了,她丈夫也老了。正像人们说的“劳心伤神”,因为愿望落空,人也憔悴了。

他们开始吵架。他骂她,打她,整天和她吵架,晚上在床上,他喘着气,恶狠狠地对她说出各种侮辱和谩骂的话。

他想尽花样折磨她,一晚,命令她到门外的雨里站到天亮。她不遵从,他抓住她的脖子,举起拳头在她脸上乱打。她毫不反抗。他怒不可遏了,跳起来跪在她的肚子上。后来,咬紧牙齿在她的头上乱打。她忍无可忍使劲把他推到了墙上。她坐了起来,紧接着,用尖厉的、变了声的嗓子喊道:“我有一个孩子,我有一个!以前和雅格生的。你认识雅格,他应当娶我的,可他却跑了。”

男人呆住了,站在那儿没有动。喃喃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这时,她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由于这事我以前才不肯嫁你,正因为这事我不能告诉你。要是告诉了你,你会让我和我的孩子都没有饭吃。你没有孩子,你不懂,你不懂!”

他越发惊讶,重复说着:“你有一个孩子?你有一个孩子?”她一面哭着一面大声说:“你使劲强迫我,你知道,我根本不肯嫁给你。”

他站起来,点燃一支蜡烛。接着,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她瘫在床上一直哭。突然,他站在她面前,说:“这么说,我们没生孩子,都是我的错。”她没有回答。他继续走,又停住,他问:“你的孩子几岁了?”

她哀怨地说:“就快六岁了。”他又问:“你怎么不早对我说?”她呻吟着:“我怎么能说呢?”他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快点,起来。”他说。

她费劲地站起来,等她靠墙站好了以后,他忽然哈哈地大笑起来。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被气晕了,他却接着说:“这样,既然我俩不能生,我们去接那孩子吧。”她惊讶不已,要是有气力,一定会跳起来。农庄主人摆着手掌喃喃地说:“我原本想领养一个的,终于找着了,现在终于找着了。以前我和神父说起要讨一个孤儿。”

他哈哈笑着吻着这个依旧流泪发呆的老婆的两颊。像是怕她听不见似的,他大声叫道:“快点,快点去看看是不是还有汤。我一定可以喝下一罐子。”

她穿好裙子,两人一起下楼。她跪着在锅子下生火的时候,他高兴地跨着大步在厨房走动,一面重复地说:

“真的,这真让我高兴。不单是嘴上说说,我从心里感到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