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拐弯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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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十八)

也许就在这时,她有点喜欢上了马三,她觉得自己应该爱上他。一个平民子弟,其貌不扬,出身寒微,可是他天生具有某种气场。现在,他优雅之极,神情散淡而落拓,他处世不惊,言行低调,越是危急越镇定低调,坦诚,作风果断,有亲和力,乐于助人——在任何场合,你都不会认为他是个骗子。

他也骗,骗不到的情况下,偶尔他也帮你。总之,这个人在阿姐的生命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其影响甚至要大于她的哥哥。她日后的言行举止、对人世的辨别力很多都是从他身上得来的;虽然对于这一点,她不愿意承认,因为她恨他。一天天耳濡目染过来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走上诈骗道路的。

马三也劝阻过她,说,好生呆着,这儿没你的事,你一个大姑娘家,干这营生太危险,也有损脸面。她不答应。她学会了一项技能,从这技能里她得到了乐趣,和人周旋并借此谋生;她欠马三已太多了,她不能白白让他养着。

很多年后,阿姐是感激马三的,平白无故地救过她两次。一天天在屋子里呆着,生活无着落,她的哥哥正在服刑,她的母亲迟迟得不到平反,她总得养活她自己。更重要的一点是,和马三这样的人在一起,人有时会犯迷糊的。他把这事称做“营生”,就像当工人或者农民,手段不同罢了。他常说,走,带你去见几个朋友。在干净宽敞的店堂里坐着,他笃定,自信,坦诚……这时候,她会恍惚的,这完全是在聊天、拉人情、谈生意呀。

马三说,我做什么了?什么也没做!我一没偷,二没抢,只不过替人传传消息,就有人把钱乖乖地送到我腰包里来,这是我该得的。

和马三分手以后,她另起炉灶,开始独闯天下。这是1980年,她母亲的冤案经过一些周折,终得以平反,分了她房子,也补了一些钱,安排她去肉联厂做正式工人。然而这一切来得太迟了,她已经回不去了。她丧失了正常工作的能力,初中毕业,没有知识和技能,怕一辈子要呆在底层,过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上班,老去,拿微薄的薪水……衣服上沾着猪油,皮肤上有死猪的血腥味。为什么这一天不早些来呢?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在她还未遇上马三之前?

她不后悔的,她的行骗生涯才刚刚开始,每天衣衫华美出入各种场所:大饭店,名目繁多的派对……她实现了从前的理想,过富丽堂皇的生活,还可以接触到陌生的人群,那么多的男人对她趋之若鹜,巴结她,奉承她,她换不同的形态跟他们交谈,简直就像在演戏。她的行骗技术也日益渐长,她不像从前那么害羞生涩了,她大方,谈笑风生,翻脸无情。她依赖她的技术,热爱它,在这里头翻跟头,玩耍,游丸有余……她离不开它。

很多年前,她并不曾想到,这一切也是缘于对庸常生活的恐惧,怎么不恐惧呢?这潜藏在她的血液里,从她姥姥辈起,到她母亲,她哥哥,一路相承了下来。他们都曾采用不同的方式逃离过,末了殊途同归。

她哥哥被捕的那一天,她正好在家。走进来几个便衣,说了几句话,就带他走了。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中途有一阵子慌乱过,准备出逃,后来形势明朗了,人倒也坦然了。兄妹俩曾有过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举国在欢庆,可是她为他哭泣。他总是很晚回家,有时夜里也有人来密谈。她把耳朵贴紧墙壁听着,抱着胸口,牙齿颤得发出叮叮的声响。自始至终,她听见他只说一句话:没用了,说这些太晚了。这话他重复了很多遍。

她劝他自首,他摇了摇头说,一样的,我在这儿等着就是了。她哭着扑到他坐的沙发前,摇他的膝盖说,你去吧,去了就不会判死刑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道,你不懂。他的声音如此温软,充满了耐心和无限的柔情。他竟然笑了,静静的笑容浮在脸上,像石雕,苍茫的,冷的,也是定格的。他站起身来踱步,背着手仰身长叹。

她说,你会死吗?

他回过身来看她,似乎是想了一会说,不知道,看怎么判吧。

她又哭道,你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是不是欠过人命?

他走到她跟前蹲下来,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别怕,我没事的。我做过什么,我很清楚。我担心的是你——他认真地看她一会儿,说,我不放心你。家里没人了,所有人都走了……他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又重新戴上。

他说,将来社会不知会走到哪一步,但是你——你一定得答应我,要好好生活。身边要是有合适的人,就尽快结婚。我不指望你别的,就指望你平平安安的,别再摊上什么事。哥哥又说,你也长成大姑娘了,什么事都得小心——他端详她一会儿,欲言又止。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有些话他是不方便跟她说的,他是男人……他担心的就是这个。

哥哥设法替她安排后事,想了半晌,欲把她托付给某个亲戚,又怕牵连人家。最终留一笔钱给她,说,先撑过这一段吧,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或者就找个人嫁了吧。后来这些钱她也没拿到,还没来得及转移,家就被查封了。

她说,我真不知道他那十年间都干了些什么……是呵,一个青年就这样度过了十年,他呼风唤雨,风光无限。她一直盼望哥哥能逃过这一劫,他不过是个有虚荣心的孩子,不想被俗世淹没,人生走一趟不容易,平安是重要的,可是于平安以外总还有些别的东西,值得人去幻想,去攫取。他想过光堂明亮的生活,时代恰好把他卷进了浪潮的尖口,它捉弄了他,整整十年,他为它奋斗,受它蛊惑。谁知道这是个怎样的时代呢,对的,还是错的,身处其中的人们又有几个能明白呢?

他不是智者,他不过是个普通的青年,信奉马列,有理想主义情怀——他有过的。谁能否认,他这十年不是浪漫主义的英雄之举呢?谁都认为他罪有应得,包括他自己在内,可是谁看见了这一切的背后,是一个青年对岁月的恐惧呢?十年过去了,他醒了,他说,我应该料到这一天的,什么事都得付出代价,就比如一个人前半生赚的钱,后半生用来还债。

她后来去探监,她哥哥瘦了许多,佝偻着身子,仍戴着眼镜。他告诉她,他在读《资本论》和《圣经》,也做了一些笔记。她问,你会信这个吗?她是指基督。他把双臂交叠在胸前,摇摇头笑道,不会,如果一定要信,我宁愿信佛教。我也信辩证法,从小受的教育,大了也不容易改变。

十几分钟的探监时间,他跟她念叨起家族的命运,人生无常。她听了,也只能感慨。面前这个像小老头一样的中年男人,就是她的哥哥吗?二十年后,当他放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她看着他,摇头唏嘘,说不出一句话。

她告诉他她已经结婚了,在一家工厂上班,别的也没多说。他听着,很宽慰的样子,说,这我就放心了。

十年间,她送走了母亲,后来又送走了哥哥。劫难就像连环套,一环紧接一环,每一环她都不能幸免;我突然想起,这女人成长过程中有一些我熟悉的东西,似曾相识的,让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