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拐弯的夏天
7312300000025

第25章 (十七)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她的自尊心回来了,力气跑了。她太累了——纠缠了两个月。现在,她一个人走在正午的街道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矮而肥;她的神智很清醒,可是身体就要昏睡了。她气喘吁吁地跑起来,就像风一样,她掠过城市的街巷,夏阳打在街巷上的影子,她的十九岁的青春年华,爱过的,恨过的……她要把它们丢在身后,忘却。她要回家。

她回到家里昏睡不醒,一连几天滴水不沾;中途有一阵子像是醒过来,看见窗外的绿叶在阳光底下打着盹。屋子里有只苍蝇,嗡嗡的在她头顶转着,她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她哥哥也吓坏了,抽空来陪她。他跟她说些空洞的道理,男女之事上他完全是外行,整天忙忙碌碌的,根本也顾不及谈恋爱。她反过来安慰他,话说得很得体,连自己都觉得吃惊。她哥哥放心地走了。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着,也不晓得哭,整个人像是呆掉似的。然而没有,她现在很清醒。她知道怎么做了,她要报复他。

她是突然想起马三这个人的,心头一阵振奋。事隔很多年,很多细节她已经忘了。犹豫过吗?也许吧。她不喜欢他。大约后来就去找了马三,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就哭了。她站在他面前,拿衣袖去擦眼泪,马三坐在床沿上看着她,说,怎么像个小孩?他站起来拍她的肩背,把她搂在怀里。

马三说,是因为单小田?她也不应答,她只想跟他睡觉。这个他也看出来了。他说,你再想想,不要后悔的。如果你一定要我帮忙,我也不反对。

这就是她的第一次,疼,涩,根本没法做。马三差不多要放弃了。然而她抱着他,近乎哀求了。马三说,下次吧,你明天再来。可是她知道不会再有明天了,明天她会后悔的。她今晚抱着悲壮而来,她要牺牲掉自己,为她的四年爱情做总结和祭奠。她没有把身体给她爱的男人,那么就随便给一个男人吧。她不是在自暴自弃……真的,不是的。为区区一个单小田,她犯不上。

她做事一向果断,思路清晰,越是骨节眼上越清晰。四年了,她跟着他,像一个优柔寡断的小媳妇,拿不定主意,也没有志向。每天晕头转向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她对他言听计从,他就是她的一切……她把自己给弄丢了。现在好了,她自由了。

总而言之,十九岁的阿姐就这样度过了她的初夜,很多天后,一想起这事,她的胸口就发紧。她后悔吗?不。她报复了单小田,以及自己,连同他们的爱情……用这种方式,她把它们埋葬了。她出尽了她心中的一口恶气。非这样做不可,要不然,她会出事的。她是那样一个激烈的姑娘,爱恨交加,有着骨子里的真正的疯狂。也许有一天她会杀了他,或者自杀,她把刀片都备好了,是她哥哥的剃须刀,她把它放在手腕上试了试。

这以后,她又找了马三两次,每当把单小田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她就去找马三。她和他之间仅限于这些,总有三、四次吧,十几天时间。

后来,马三也回访过她,她推说生病……马三是什么人?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和她说两句话,便什么都明白了。他走了,再也没来找过她;也许他稍稍受了点伤害,他喜欢她,可是不要紧,他有的是女人。

一天天在阴凉的屋子里坐着,看见夏日的阳光像金子一样晒在院子里,她也不明白她和马三之间是怎么回事。她不爱他,可是她利用了他;她利用了他,又觉得不愉快,身心收缩得很紧,像是呕吐,总之,不干净,邋遢。她差不多要哭起来,她就这样葬送了自己,把自己给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还有一层,她也隐隐地觉得了,她怕马三影响了她,倒不是声誉。怎么说呢……这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他的力量四处辐射,她害怕的是这一点。

她知道他有牢狱史。整整两年,她躲着他,就像单小田一样,他们从各自的世界里消失了,听不到任何讯息。想想都不可思议,一个是爱过的人,四年的相濡以沫,一个是肌肤相亲的人,曾一起同床共眠……现在,他们都把彼此抹去了。

要不是后来她哥哥的变故……是呵,说这些干什么呢?两年以后,她又去找了马三,情形大同小异,他收留了她。她最终没能逃过他,她逃过了单小田……他们都是她的劫难。

即便很多年后的今天,阿姐已阅尽世事,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件事,她还是不知道该怎样评述马三这个人。这是她碰到的一个难题,这其中有一些盲点,千头万绪的,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她分析起人事来头头是道,可是只在这一点上,她被卡住了。

怎样的一个男人呢?应该是极具魅力的,他不是坏,而是邪恶。可是和他一起相处,他却是极善良的,他通晓人情,讲理,细枝末节处,能把你熨贴得无微不至。

她并不了解他,和他一起生活的两年,他就像个陌生人。他待她如兄长,竭尽所能地为她提供生活的一切便利……他有点像她的亲人。他宠她,有点像大人宠小孩的那种庞。她要什么,他就给她买什么。她贪图享乐的毛病也许是天生的,但却是由他带出来的,得以实现和张扬。

一有时间,他就带她去友谊商店,为她购置各种物品,吃穿用度,都是当时市面上的紧俏货,有时也托朋友去上海买。他并不总有钱,哪怕借钱也不短她的。他花起钱来是有点一掷千金的派头的,淡定从容,倚在柜台旁抽烟,偶尔也侧头看她一眼,见她打着手势在和服务员交谈,他微笑了。

她真正的物质生活是从这里开始的。1978年,风气还不算开放,物质对很多人来说,还是个相当陌生的字眼,构不成足够的想像和刺激性。人民生活朴素,街面上少有几家娱乐场所,所谓的“灯红酒绿”都是后来才出现的。然而就在这暗淡的氛围里,她和马三却凭空而起,开始了“新生活”。马三交游甚广,上至部局领导,下至平民百姓,有时也结交老外。他胆子大,脑子又活络,场面上很会应付。有一次,他带她去见一个“国际友人”,她害怕,抵死不去,说,你不要骗他钱。

马三笑道,我不骗,都是朋友,干吗呀?

又说,你去见见世面,没准他也是个骗子呢。

她便跟他去了,在北京饭店喝的下午茶,其实也未谈出什么,只不过是聊聊天,安静地说一会儿话。坐在饭店的大堂里,听着音乐,看着落地玻璃窗外秋天的街景,阳光,落叶,行人在玻璃窗里走来走去。她想起了她姥姥那代人的生活,心里想,也许这才叫生活。

晚上,他们又随“国际友人”参加一个小派对,七、八个人,除了三两个老外,都是时髦的中国青年,个个高尚整洁,谈吐精致。她第一次出入这种场合,难免惴惴不安,面上却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和人交谈,适时地微笑着;很多人赞美她,她脸微红,略低了低头——幸好黯淡的灯光下没人注意到她的表情。马三正蜷在沙发的一隅抽烟,一只手垫住下额,另一只手的食指在鼻梁上轻轻地刮着——他在听一个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