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拐弯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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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九)

她在墙角坐下来,递给我一支烟,我也坐下了。隔了很长时间,差不多半支烟的功夫,她才说,怎么跟你说呢?——她咬了咬嘴唇,夹着烟的那只手抵住额头半天,又说,你知道,一个人走上这条道,是不容易回来的,除非有大变故。

我问,这大变故是什么。

她摇摇头说,我现在还不知道。

我说,公安局有你的名号吗?

她说不知道。这么说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笑了。她的笑里有窘迫和调皮,常常是这样,说了几句正经话,她就会发出这样孩子气的笑来。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看上去很开朗,乐不可支的样子。她简直是个乐天派。

她说,没准,也许早就挂上号了,管它呢,是不是?用你们南京话说,烦不了的。她弹了一下烟灰,看了我一眼,又笑了。

就从这时起,我们开始了交谈。一开始,只是杂乱无章的,她会问我一些以前的事,比如朱二啦,陈小婴啦。有一次,她也顺便提起了娴娴。她说,你爱她吗?我笑道,谈不上吧。她说,你再想想看,假设不是我,你会爱她吗?

我想了一下,觉得很难回答。这真是件难以想像的事。

她“哎”了一声说,你说是她漂亮还是陈小婴漂亮?

她尽提这种无聊的话题,这就是女人么?我当时想,如果这就是女人的话,那这类物种可真是难缠。我说,你让我怎么说,这怎么能比较?就像一只鸡和一只鸭——

她说,一只鸡和一只鸭怎么就不能比了?

我笑道,你最漂亮,行了吧?

她说,我嘛,也就一般。我只是很好奇,我曾有过两个情敌。不过最终我赢了,唔,这感觉很不错。她满意地笑了,倚着墙角,把腿伸过来,脚放在我的膝盖上。闲适之极。

每逢这时,我便笑了,我有什么办法呢?她这样一个女人,她总是纠缠你,喋喋不休,说一些只有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可是正笑谈间,她也会脸色一转,把手扶住下额说,你是我的苦命娃。

她总是这样,她说话是没有逻辑的,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一通,她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也许,这件事于她很重要,她总是想起它。她说,你是个不幸的孩子。她拿眼睛看着我,把我拉进她的怀里,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又是吹,又是揉。

她有时极像个孩子,她思维紊乱,满脑子胡思乱想,想哪便说哪。

你不要指望她会跟你探讨问题,她不会的。她的兴趣不会在一个话题上停留太长,如果你想跟她争论,你说了很多,关于人生啦,理想啦,她看着你,听着,偶尔点点头。可是她突然说了一句话,就能把你击垮。她会说,你脚有38码吗?明天去给你买双凉鞋吧。她把脚伸出来,放在我的脚边验了验,捅了我一下说,你继续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她根本就没在听。她也不感兴趣,她已经三十二岁了,我能够理解,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她对于大而空的话题持有本能的反感。也许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喜欢和人畅谈理想。她抱着膝,穿着布衫布裙,坐在夏日的星空底下,她的眼睛睁着,一眨一眨的,亮晶晶的。她听到夏虫的啁啾了吗?也许,她听到了自己匀称的呼吸声,点点滴滴的,像年轻的话语,消失在很多年前的夜里。

她一定觉得很愉快,然而现在想来,它就像一个讽刺。对于她,它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她心服口服。

她说,我没有理想。我的理想就是吃喝玩乐,这难道错了吗?我又没碍着谁,我养活我自己,还有一家子人,三姑六婆,我有时简直崇拜自己。

她说着笑了起来,那一刻,她一定觉得很惬意。是呵,她好吃懒做,挥金如土,她养活她自己,这难道错了吗?她“工作”着,并觉得舒服,她没有一点委屈,也从不抱怨。哪怕付出惨重的代价,她无怨无悔。

交谈是重要的。我看得出来,她喜欢交谈,也乐于倾听。

她说,你错了,我和男人是不交谈的。我讨厌交谈,对他们,我没有耐心。

我问为什么。

她说,我不喜欢说话,所有的废话在我年轻时,都被说滥了,说臭了。所以现在就不说了,免得现眼打嘴。而且,我年轻时有很多困惑,现在没了,现在我很明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且一清二楚。

我笑道,你和男人不交谈,那干什么?

她说,我骗他们。她耸耸肩,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出来,笑道,你知道,这是我的职业。我骗术高明,骗男人一骗一个准,以后我要带你见识一下。

她坐到我身边,把睡裙撩开,看了看自己修长的腿形,发出满意的叹息声。她说,你好像无动于衷。

我笑道,你什么意思?

她说,我在勾引你,你怎么就没发现?你是木头啊?我教你那么多天,也没教出个样子来,我真失败。

我又笑了,这女人是尤物,她让人无可奈何。你辨不得她的真假,她任性,天真,她也世故。她在你面前撒娇,她不是小女孩的撒娇,那样就没意思了。她是个成年女人,她有她的一套撒娇术,做起来舒服流畅。她自己也很满意,简直叹为观止。她说,我是不是很有能耐?我这个度把握得不错吧?

我想说,对一个少年来说,那个夏日已经足够了。成长并不是件艰难的事,似乎也不漫长。一个夏日,我就可以速成。我静观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嘻笑怒骂,我微笑着,并宽容。我懂得欣赏女人了,现在,我可以把她视为孩子了。

我听着她的话语,简单的一句话,也会在我身上留下烙印。我知道,有些话是不可以谈的,因为太幼稚,不能容忍。有些话是可以谈的,虽然也幼稚,可那是成人的幼稚,是幽默。我和她已经心照不宣了,我们彼此懂得了默契。

她喜欢和我交谈。她说,从来没有过的,我对听一个人讲话如此感兴趣,你是个例外。她关心我的身世,我童年的事情,我的爷爷奶奶,我在南京的生活,和朱二的那段浪荡史,我的父亲和继母。

她常常问起。我说,不都跟你说了吗?

她说,不一样的。每次你进入的角度不同,我看到的事情就不一样。我想了解真相。

我说,真相就在这里,我恨我的从前,可是我对它们充满了感情。

她说这是对的,你再重新讲一遍,你会发现,这次讲的和上次讲的有不同。大致是一样的,可还是略微有区别。我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孩子,你并没有撒谎……但这区别是存在的,这不是你的错。

很多年前,我并不能理解她的话,现在理解了。现在,我的理解是,这女人在教我看事物复杂的眼光。我们站在某个地方,自说自话,我们以为看见了全貌,其实错,那只是一个侧面。也许事物本没有真相,那是一个无止境的探索过程。人世就像一个谜,我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猜中的是谜底,其实错,人世没有谜底。

人世在跟我们开玩笑。

她大约也意识到,她这一生就像一个玩笑,既然是玩笑,她就要开下去,开到底。她比谁都荒唐,放纵,不负责任。她是不负责任的,可是她充满了感情,对很多细微的事情,对我,对人生的拐弯处,她很好奇。

她说,真奇怪,我已经过了好奇的年纪,我对一切都不在乎。可是有些事情——她皱着眉头笑了:我觉得它很神秘,我只有敬重。

她抚着我的头说,我的孩子……她上下打量我,仿佛难以置信似的。一个孩子就这样走过来了,她说,这其中有艰难和险恶,难以猝防,可是走过来了,慢慢地长大,表面上看不出来,可是内心有很多变化,人心真是辽阔呵。

她很少发这样的感慨,那天,她大约有些感同身受。她伤感之极。她抱着我,竟然流了泪。我为她擦去眼泪。

她说,你别管我,我今天有点不正常,我太郁闷,哭一会儿就好了。

她叫我不幸的孩子。她沉浸到某种伤怀的情绪里去了。她常常是伤怀的,也不知为什么。她的神情会突然冷却下来,她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在一瞬间里会变得清冷,忧郁。

她常常看着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或者搂着我的头,把鼻尖对准我的鼻尖,我听到她咻咻的鼻息。——她就这样看着我,看了一会儿,自己不好意思了,便笑道,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同情心太泛滥了,你总得给我点机会,让我把它发泄出来吧。

她说,我知道自己是无聊的,这没任何用处,而且你也不需要。

我说我需要。在她的大而无当的悲悯心的笼罩下,偶尔,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我喜欢这种感觉。这时候,我不想做男人,我做不起来的。

她总是很害羞,为自己竟有博大、光辉的母性,这听起来确实像个讽刺。她一直感到很奇怪,她这样的女人,身上也有这种东西。而且,只要条件允许,她笑道,她指望普天下所有男人都认她这个母亲。

她说,我没有儿子,我把所有男人都当做儿子。

我说,你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一方面爱他们,一方面也骗他们。

她笑道,这是两码事。骗是难免的,骗他们的同时,我也同情。

我笑道,你倒是分得很清楚,做起来也毫不手软。

她说是的。男人就像孩子,她把他们已看到骨子里了。遇到她这样的女人,他们是幸还是不幸呢?她想了一下,最终没想出来,抿了抿嘴唇,笑了。

她把我搂在怀里,亲我,向我耳朵里吹着热的风。她说她爱我,爱得发狂,爱得愚笨,失去了幻想。她不能解释,在她这个年纪,这是不可思议的。这不是好征兆。

她知道我缺少爱,她说她要把这十六年来,我所缺少的东西都还给我。由她来还,她要替我的父母来还这笔账。她看着我,眼神坚定,充满了勃勃雄心。——她又是软弱的:一切已经太迟了,什么都补不回来了。她说,我没这个能力,孩子你知道,我没有能力。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眼里会含着泪水。

我没指望爱会补回我什么,我只是单纯地爱她,我的爱仓促、穷凶极恶,越来越急迫。我要的很多,我贪婪之极。这太阳一样的爱情让我如此凄冷。一个饥饿的孩子,饿了十六年,饿惯了,神经趋于麻钝。他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从前的事,他差不多已经忘了。

可是谁能承望呢?在我十六岁的时候,会遇见这么一个女人,她带给我爱情,那是远比爱情更丰盛的晚餐,笙歌燕舞,温柔富贵。我吃着……很可能是空前绝后的一次,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要来不及地吃,拼命地吃。样子很凶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