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拐弯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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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八)

我笑了笑,只把眼睛看着她的身体。她明白我的意思了,思忖了一会儿,说: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

我问什么。

她说,我不应该爱你,我在你身上枉费了很多心血。

我嗫嚅着说,我只是想爱她,我现在做任何事都魂不守舍,我上课总是走神,听不进一句话,既然是这样,又何苦要走形式呢?

她大声地说,不是的。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她开始骂我,你成心想让我心不安。你想跟我一起学坏,你想让我心不安。

她生气了。她的姿态就像一个家长,我也不高兴了。她不是我的家长,她明明知道她是什么,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得有女朋友的样子。我喜欢她上街时挎着我的胳膊,我喜欢她穿平跟鞋,这样我们就齐肩高了。我喜欢她把头倚在我的身上,就那么一瞬,也许她是有意的,开开玩笑,逗我高兴。

总之,做女朋友就得有女朋友的样子。

有时候,我也把她认做情人。我说,你是我的情人。她笑了笑,我看得出来,她是强忍住笑的。这让我特别恼火,我觉得丢面子。

我要的是平等的感觉,偶尔她会给我这种感觉,她给过的。可是现在,她像个家长。

她知道我需要什么,我需要的不是学画,不是做她的儿子,我需要做一个男人。我喜欢做男人的感觉。她知道的,可是她不想给予。

她说,如果你不去学画,我们就一刀两断,你永远也别想沾我的身体。

她说,我说的是真话,不信你可以试试看。我离得开任何男人,不管是不是爱他。

她铁青着脸,我尝试着捅捅她的手肘,她看着我说,你不要以为我在跟你生气,我不生气。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应该学画。我不想改变你,我也许会改变很多男人,但是对你,我不想改变。这是我们相处的一个原则,你是怎么走进这扇门的,就应该怎样出去。

我点点头说,我答应,我学画就是了。

她说,还要学好。我希望你能考上附中,再考中央美院。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但我希望你是。我希望你的道路,并不因为遇见我而改变。

就是这样,起初我是为理想而学画,现在则是为她的身体而学画。我想说,这两者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都给过我无穷的动力。

1986年夏天,我精力充沛,神采飞扬,我的身体就像凭空长出了翅膀,我周旋于学校和两个家庭之间,丝毫不觉得疲倦。我的画技得到了长足的进展,我在恋爱,我的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只在晚上,我回到我的监护人家里过宿,这简直让我难以容忍。我是说,他的家不再是新鲜可爱了。娴娴视我如陌路,再说我也很少见到她。两个中年夫妻坐在吊扇底下看连续剧,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侧头看座钟。——他们在等我回家。

我总是很晚回家。我舍不得离开阿姐,每次分别时,简直要了我们的命。有时是她赶我走,我不走。有时我要走,她却抱住我。她说,留在这儿吧,啊?就一个晚上。她看着我,亲我。这真要了我的命。这女人简直像个孩子,她哀求你,天真烂漫,柔情似水。她把你视为男人,她需要你……我的心都碎了。

我和我的监护人曾谈过一次,我说在学校附近看到了一处房子,阶格很公道,已经谈妥了。我的意思是,我想搬出去住,一来上学方便,二来呢,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张伯伯笑道,你父亲什么意思?

我说,怕太麻烦你们。来之前就嘱咐好的,说先是在这里安顿一下,等一找到房子就搬出去。在南京,我也住过校,那时我们家搬迁,暂时没房子住。我自理能力没问题的。

张伯母笑道,老戴还拘这个心。

我笑道,也不是这个意思。再说天也热了,我在家,娴娴洗澡什么的也不方便。

话说到这个份上,夫妇俩也不再坚持了。只是说,那再跟你父亲通个气,改天我们再去看看你的房子。

我知道父亲不会有什么意见。他并不关心我,他给我生活费,为我打点一切,所尽的不过是一份责任。他有这个责任,他要做到“钱”至意尽,我的一切与他并不相干。

就这样,七月的一个星期三下午,我搬来和阿姐同居。我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不过是形同虚设,我很少回到那里。自此两年,我和我心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和她成双捉对,走南闯北,再也未分开过。

我的异质生活是从这里开始的,是从这里,我开始下滑。我和她一起堕落,比翼双飞。整整两年,我能感觉到坠落所带来的快感和痛感。身体是轻的,精神很空虚。可因为在爱着,我永不言悔。

整整一个夏天,我和她呆在一起。除了上午的两堂美术课外,我很少出门。我们总是躺在床上,天热,穿背心和裤衩都是多余的。

夏日的正午,阳光从竹窗帘外照进来,一横条一横条的打在地板上,有种郁郁森森的感觉。窗外能听到市声。电焊的声音,小孩子的哭声,一个妇女在喊着,陈建国,陈建国。哎,人哪去了?一户人家在放流行歌曲,苏小明的《幸福不是毛毛雨》,是首老歌了,听着有种恍惚之感。

即便躺在床上,我也注意听这些声音,我喜欢这些声音,它让我觉得踏实。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浪漫的事情,不是烛光晚餐,不是海边漫步,而是和她肌肤相亲,身外是市声,它们都是人世的一部分,它们是互为背景的。

有了这样的声音,我就相信我和一个女人的存在是真实的,我和她的爱情是可以得到解释和原谅的。

是可以原谅的,每当我们躺在床上,偶尔侧头听窗外的声音,我的身心便温润如水。我的身体浸泡在广大的夏日里,我的眼里会含着泪水。我不是说我在哭,这时候我是不哭的。

我意识到我在爱一个女人,我才十六岁,这是夏日的1986,我听着这些声音,知道自己沉浸在爱欲里。这是对的,我对自己说,我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哪怕付出惨重的代价,可是我爱她!

我说,你听这些声音。

她侧耳听着,隔了一会儿,她说,是的,我听到了蝉声,还有自行车的铃声。

她说,你看这阳光。我转过身去看地板上的阳光,然后一把抱住她。你再也不会知道,那个夏天我曾有过多么奔放的身体,在黎明,在正午,在晚上。我的身体枝叶繁盛,密密地绽放,开出花来。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很少交谈。交谈是必要的,可是我们来不及交谈。

我们只说很少的话,我们互相看着,我告诉她,我爱她。她说她也是。我知道这句话是不够的。我们轻启嘴唇,只不过发出这么一句话,这是不够的。

有时候,我们会就身体做一些交谈。一般是她在说,我在听,我知道这个女人在教我技巧,她教会我的还有很多,关于怎样做男人,关于言行举止,人情世故,关于狡诈温良,以及善和恶。

她说,这世上没有绝对分明的善恶,这是没有的。比如说我很恶,我承认,我做过坏事,伤害过很多无辜的人,但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善的,我也很无辜,我有很多委屈。我不比别人更自私,只是活得很辛苦。我相信情感,并依赖它。看见美的东西,我会特别伤心。

她笑着看我一眼,说,你相信吗,有时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淌眼泪。

我说我相信。在这种情境下,她跟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我都愿意相信。

她笑道,你又错了。在这种情境下,我也会撒谎。你不要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你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忠告知道吗?

我抱住了她,把她搂在怀里。我无法再说什么,对这样的一个女人,我只是心疼。我从来都相信她,从相爱的那刻起,我就知道她已是另一个人,她变得很真诚,充满了柔情,她不会撒谎。她老实巴交。

我说了一句话,是伏在她耳边说的,自己也没能听见。我吓了一跳。

她说,你说什么?

犹豫了一会儿,我重复道,能改吗?

她笑了起来,定睛看了我一会儿,她的神情有些怪异,像在思索。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我的脸红了。我做了件蠢事,说了句最不该说的话。我在干什么?我在劝她从良?我难过得快想哭了。

她惊讶地看着我,咦了一声,说,你怎么了?——她探头到我的脸上,不禁笑了,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又没说什么!你简直像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娘娘腔?

我把手指抵着嘴唇,那一瞬间,我觉得委屈极了。我说,我不愿意你这样生活……我的嗓子哑住了,我摇了摇头,知道自己不能够再说什么。我想说的还有很多,我想告诉她,我为她感到害怕,我爱她,所以常常害怕。即便这些日子在家呆着,我也时刻恐惧。我怕她会遭到报应。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遭到报应。她会毁掉的。

我想告诉她,她完全可以有另一种生活,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的。因为我爱她——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想娶她。

我多么想告诉她,我想娶她。我想大声地跟她说这句话,我知道她不会笑话我,她不会的。至多,她会沉吟着微笑一下。她会侧头打量我,以一种随意的态度说,嗯,你想娶我,小家伙?那你拿什么来养活我呢?你知道,我这种女人,一般男人是养不起的。她会托着腮,朝我闪闪眼睛。她会的。

或者呢,她会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是当真想娶我吧?你是想救我。我知道你的,你想当救世主。这样可不好——她会一把搂住我,把手塞进我的衣颈里,轻轻挠我一下,说,我不喜欢你这样,我喜欢你像个孩子,活泼可爱一些,上进一些。唔,是这样——她把手伸进我的腋下,我一下子笑着跳出来。

她正色说道,唔,就是这样子,这样才好。

她会这样的,肯定会。她这样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是不会跟你多谈的。她不会认真。有时候她是认真的,她会跟你说起她的身世,她会生气,发怒。她发怒的时候就像一个孩子,可这时候,她把你当作孩子。

我不能说出那句话。

很多天前,她就告诉我,她跟她丈夫是不会离婚的。她摇摇头,再次说,肯定不会。我问为什么不会。她说,他是个好人,我已经害了很多好人,不能再害他了。

我说,你以为你现在不是在害他么?

她说,我知道。但我只能这样。我是个没有将来的人,我和任何一个男人是没有前途的,虽然和他也没有前途,但我只能这样。

我不再说什么了,只有沉默。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说出那句话,我要娶她。我要击溃她的诺言,总有一天,我要拆散她的家庭。我缺的就是时间,再等两年吧,我十八岁了,个子长高了,有了公民权,更加自信了,我就可以娶她。那时我是个自食其力的男人,我要养她,和她生个孩子——我要改变她。我要给她富足的生活,让她衣食无忧。我要她做个贤妇,一个守法的公民。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