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拐弯的夏天
7312300000018

第18章 (十)

吃饱了,便开始哭,我觉得委屈。从前的一切回来了,我开始觉得疼痛。疼痛就像阵雨,在那个夏日时常袭击我。我潦倒,背运,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本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没有亲人,我像站在荒野里,浑身冰冷,四处够不着人,能够着的就是她了。而她抱着我,她也够着我了。

她说,你也看到了,爱是没用的。它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我的眼泪淌下来了,坐在墙角,拿手擤鼻涕。她说,事情变坏了,不是吗?我摇摇头。我只是变贪婪了,对于人世,我开始奢望。我的情感慢慢复苏,欲念变得具体而繁杂,呈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我勇敢了,能够直面往事,回忆如虫豸蠢蠢欲动,它是疼的,鲜活的,倍受煎熬的。我看着淤血的疮口,可是我无能为力。——我没法抚平它。我哭了,简直无聊。

她叫我脆弱的孩子,她说她需要我。

我点点头。

她说她需要我,比我需要她来得更为迫切。

我问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笑了。她说,她有时会恍惚觉得,她并不是爱我。

用爱是不准确的,她说。是比爱更复杂的东西,比如说是需要。需要更朴素一些。可是需要也不准确,或者说是关怀和疼爱,而不仅仅是爱情。她说她不相信爱情,可是见了我以后,这想法又改变了。

她说她爱我,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那她怀疑什么呢?她低头想了一下说,她怀疑她爱我,是为了取暖。

当然了,她又笑道,男女之爱都是为了取暖,这一点是肯定的。可是不能肯定的是,为什么遇见我以后,她发现自己迫切地需要取暖。这是为什么呢?我并不是个很好的取暖对象,她说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所以,这不是我的问题,这是她的问题。

我和你一样是冷的,她说。遇见你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很寒冷,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孩子,也很寒冷,我们都需要取暖,我们正好碰上了。

我说,两个寒冷的人能取暖吗?

她摇摇头。隔了一会她说,也许……两个寒冷的人是需要取暖的。

她对我的身世很着迷,总是再三问起。我说了,她认真地听着,一改平时胡绞蛮缠的态度,她变得安静,端庄,仿佛沉浸在往事里。只偶尔,她会打断我,问某些细节的问题,或者做一些点评。她说,是了,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你的方向变了,你开始转弯了,你是知道的,可是你不能控制。

不过这算不了什么,她自嘲地笑起来,几个小屁孩一起玩闹,虽然死的死,伤的伤,可是比起遇见我,那算不了什么。

我笑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我不在乎,我早就不在乎了。我的一生已经坏了,跟着她,还将坏下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该来的就来吧,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在此等候,我心静如水。我爱她,为她坠落,为她粉身碎骨……一个人已准备粉身碎骨了,那他还怕什么呢?

可是她感到害怕。她说她不想毁了我,这是难免的,跟着她,我难免会有改变。她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哪些改变……所以,她有些惴惴不安。有时她是自信的,到了她这个年纪,她可以控制很多东西。她得小心翼翼才是。

有一次,她问起我的父亲。她说她要跟我谈谈父亲,我问为什么,她说,亲情是世界上最神秘的感情,你以后得去深究它。

我点点头。

她说,对个人来说,世界上只有几个人是与自己相关的,父母,子女,只这几个人,别的都是不相干的。我和你也是不相干的。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哪怕爱到生死相许,我对你的影响已深入骨髓,可是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分开了,就是不相干的。

我说我现在还没想到这个问题,关于分不分开,我们才开始,我想和她在一起。

她说分开是难免的,只是时间问题。这个世界上没有永常的爱情,只有永常的亲情。

我感到很茫然。我告诉她,我父亲曾扬言要杀我,那年我十二岁,念小学五年级,身材很瘦小。他举着刀,隔着一张饭桌,站在我面前。那是夏日的正午,天很热,能听见知了在叫,和现在没什么两样。我站着,我当时吓坏了,他也吓坏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他确实吓坏了。他面色惨白,就像死人一样。

有很长时间,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睁眼看着对方,空气非常安静。脑子里嗡嗡一片响,偶尔能听到屋外庞大的蝉声。我说,那时我很像一具尸体,真的呆掉了,也不晓得害怕。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窒息了。悄无声息的,突然一下,就窒息了。

她说,后来呢?

后来他哭了。放下刀,捂住脸,就像孩子一样哭了。

我也哭了,低着头把五指并齐,看着它,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我不能谈起父亲,我跟她说过的。我也常常谈起父亲,我爱他,直到现在,我还留着他给我的清寒、惊恐的记忆。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无法忘怀。

我告诉她,我爱父亲。非常爱。我长得很像他,爱他就像爱我自己。我说,你能理解这种感情吗?它有点病态,接近于疯狂。为他,我愿意去死。可是我们之间全错了,我们互相折磨,奄奄一息。

他是个不幸的人,我说,没有人比我更懂得他。我们是血肉相通的,你知道什么是血肉相通吗?我抬起头,终于哭出声来。是他带我来到这个世界,给了我生命,然后给了我不幸。

我说我怕他,在他面前常常就哭了,我不是因为怕他而哭,而是因为爱他。他长了白头发了……一个中年男人的白头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是我哭了。我是很没出息的,知道他在衰老,知道他将变得无力和丑陋。

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我说我怕老,我才十六岁,总担心自己会突然老去,有一天,就像他那样,慢慢地老去。没有知觉,无力,感叹。可是我愿意替换他,我宁愿衰老。

我叫她阿姐,我抱住她,我说,我这一生全错了,已经错了。才十六岁,已经来不及重新开始了。只能这么错下去。我和他之间其实很生疏,我没有任何办法。

阿姐生于1954年。有一次,她把身份证拿给我看。她说,你来看看我年轻时的照片。她年轻的时候,1976年,22岁。我看见了一个清明、貌美的女孩子,一双炯目。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穿着军装,留海连同发梢括在耳后。

总之,这个叫夏明雪的姑娘是有点英姿飒爽的。眉头微皱着,把嘴唇紧紧地抿起来,没有表情,像在跟谁赌气似的。

她笑道,我年轻时就是这个样子,一照相就本着张脸,怎么也逗不笑。可是我喜欢照相,坐在镜头前,双手紧紧地按在板凳上,照相的师傅说,来,笑一笑。我便笑了,拿手捂住脸,弯下腰说,你别照。

总是这样,非把自己弄得跟苦大仇深似的,她笑了起来:其实那时也未必有多严肃,只是有些拘谨。也怕见人,常常躲在屋子里。家里有客人来,招呼我出来见客,拉着拽着都不肯出来,有时还会哭。

我说,那时你有多大?

她说,十几岁吧。内向得很。

我说,你也有那样的时候?

她笑道,看不出来吧?

阿姐很少跟我讲起她的从前。偶尔她会蜻蜓点水,一掠而过。她说,都忘了,我是个不念旧的人。有时,我觉得自己是无情的。只要我愿意,什么事都可以忘掉。

我打趣道,人呢?有些人是不会忘掉的吧?

她笑了起来,拍我的后脑勺。她说,人也会忘掉的。隔了那么多年,模样都想不起来了。一个人连模样都忘了,那还有什么不能忘的呢?他没了模样,对你来说,他就等于没存在过。

我笑道,将来有一天,我对你来说,也等于没存在过吧?

她把手伸进我的胳肢里挠了一把,我一下子跳起来,笑道,你干什么?她说,看样子我已经把你教会了,你竟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我说,不可以吗?

她说,我喜欢你这样。

她让我看她的照片。搬来一本厚相册,一张张地指给我看。这张摄于1959年,现存最早的一张。她穿着碎花棉衣裤,站在院子的回廊前,天大约很冷吧?她袖着手,缩着脖子。坐在她身后的是姨姥姥,她外婆的妹妹,正在给她梳头。

这大约是下午时分,午睡醒来,人有些无聊。她便缠着姨姥姥给她编辫子,姨姥姥说,她头发短,梳不成辫子。她想给她梳抓髻,她不同意。姨姥姥说,你看,你脑门上有两个旋儿,一左一右。你脾气犟,将来是要吃亏的。

这照片是怎么拍下的,她已经忘了。也许是她的父母,正逢着星期天,想着给祖孙俩拍张照片。这照片里的下午是有阳光的,别处看不出来,只是一个人的影子,站在镜头外面,无意间落进了照片里。

这是谁的影子呢?她想着,觉得怪有趣的。她说,你看,这影子很好,放在照片里,有点突兀,可是很生动。我点点头,我能够明白。在这照片的背后,是活生生的1959,她的童年,一个普通中国人家的日常生活,物质还不算匮乏,有照相机。这是北京的一个冬日下午,一家子人围着她,父母,哥哥姐姐,姥姥,来做客的姨姥姥……家里盛况空前,一个也不缺。她还有爷爷奶奶,以及姑姑一家,她的表兄叫苏广,她的表妹叫苏羊,她从未见过面的……他们远在广州。听说那儿四季如春。她父亲说,来年吧,把他们接来北京过年。她急忙说,再来年吧,我们就去广州过年。

总之,这是没有心事的童年,幸福像葵花一样开放。

另一张照片是在夏天,不记得是哪一年了,照片上没有日期。她长大了些,大约有八、九岁吧,穿着连衣裙,一双麻花辫挂在胸前,清瘦,严肃,隐约可见现在的模样。她站在巷口,略颔首,只微微抬起了头,那样子很像个小大人了。

她有很多照片,各个时期的,保存得很完好。相册里密密挤挤的一家子人,父母,兄姊,名目繁多的亲戚……浩浩荡荡的一部家族史。她家族是庞大的,母系的一支多集中在京津冀一带。她母亲曾是进步青年,学生时代就去了延安。她父亲是留苏学生,回国后在化工部工作,后来做到很高的职位上。

这样一个源远流长的家庭,子弟大多聪颖、智慧,有上进心;从小耳濡目染惯了的,对时代的嗅觉很灵敏——倒不像一般的纨绔子弟,烟花散尽,渐露出断壁残垣。

这个家庭里,也许她是个例外,还有她的哥哥,但世事谁能预料呢?他们只不过是随着时间的洪流往前淌着,淌到某一截,突然被卡住了,任是怎样挣扎、努力,都无济于事。

而时代几多变迁,自民国以降,战乱纷呈,时代就像擦鼻涕用的纸手帕,新的,软的,揉一下就皱了,不待脏就扔了。人们还没有适应过来,一朝君主一朝臣就换了。而这个家庭的子弟们,总能在新时代来到之前,就能嗅出某种气味。那是山雨欲来的气味,凭着本能,他们知道大的动荡还在后头。他们要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