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拐弯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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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七)

而那天,我恰好茅塞顿开,这真是件见鬼的事。总之,那天我聪明之极,我突然开窍了,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她不是娴娴,娴娴要是生气了,她会直接挂着张脸,或者掉头就走,她不会掩饰的。

可是她得掩饰,她要是不掩饰倒好了,她掉头就走,那我也掉头就走,两结了。况且,她要掩饰得好倒也罢了,偏偏她又掩饰得不好,让我看出了,这真要命。

那一瞬间,我眼前雪亮,心知肚明。

那一瞬间,我已经忘了娴娴,我承认,我很健忘。我看见这个女人,就忘了那个女人,这毛病在我身上至今还会反复。治好这毛病的惟一办法,就是让我终生守着一个女人,每天都看见她,而且要让别的女人都死光光。

她和娴娴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看见她,你会想入非非。这是难免的,她这样一个女人,很漂亮,你难免会想想她的身体啦,大腿啦,肚脐眼什么的,你只是很好奇,可是这么想的时候,你的身体难免也会跟着躁动起来。

可是你对娴娴,你爱娴娴,哪怕你很爱很爱她,爱得忘乎所以,爱成心肝宝贝,你也很少想起她的身体,她没有身体,她一个小毛丫头,能让你把爱和身体分得很清楚。

我们面对面坐着,很长时间没说话。她开始抽烟了,我撕开烟盒,抽出一包,递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我说,抽这个吧,这个味淡一些,焦油量小。

那天我异常镇静,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震荡着,低沉,沉着,那是男人的声音。没错,那天我很像一个男人来着,迫不得已,你在这样一个委委屈屈的女人面前,只能像个男人。

我说,这两天你是怎么过的,有人服侍你吗?

她说,我丈夫。——我已经好了,只是暂时还不能出门,有时我会打电话叫他过来,帮烧点饭菜。

我点点头,这才想起她还有个丈夫。她跟我提起来着,只提了两句。第一,她丈夫是老实人,无业,靠她供养。第二,他们分居了,平时不来往,也互不干涉。偶尔她会叫他过来,修个马桶、装个灯泡什么的。

人家有丈夫,我觉得不愉快了。关键时候,人家有丈夫来照应,我他妈在这瞎起什么劲啊?我也点根烟抽上,我承认我有点难过,我火烧火燎,无聊,又没话可说,我差不多想走了。

她说,你呢?你最近在干什么?——你还好吗?

我说我不知道。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刻我不想说话。我烦得要死,我想回家。

她说,我把门锁换了——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可是不来,你也应该告我一声啊,一天等,两天等,后来我就把门锁换了……她突然抬起头来,我看见她哭了,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她抿了抿嘴唇说,我想你已经讨厌我了,可是我想不明白,我真有那么讨厌么?你已经嫌弃我了么?

我说没有。我急忙站起身来,把烟头掐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真的,事情急转而下,我吓坏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突然一个急转弯,哭了。我从未见女人哭过,又是因我而哭,这却如何是好?我那时没有经验,我不是没想过握住她的手,或者趋身摸摸她的头,然后顺手再把她搂过来。或者我应该走到她身后去,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抱住她,跪在地板上,抱紧她。可是我不敢,我从未碰过女人。我想安慰她,可是我不敢碰她。

她说,娴娴还好吗?看了我一眼,突然卟嗤笑了,她说,你站着干吗?谁让你站着了?

我只好又坐下了。我不能听她提起娴娴,一提娴娴,我就羞愧,我觉得对不住她。我跟她说过,半小时以后回来,现在,她一定在家等我。我对不起她们两个。我说,你告诉我,你还好吗?

她惨笑说,你看呢?

她笑得很美。她让我揪心。她说,你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呢?你最起码应该吱一声,我从来没这么等过人——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我要是死了,躺在这屋里一动也不能动,疼死,或者饿死,谁来管我?你把我打成这样——她站起来,一边哭着,一边指给我看她身上的伤痕,胳膊上,腿上,脖子上……从来没人这么打过我,她说,你怎么就忍心?——你怎么能忍心?

现在,她站在我的对面,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茶几。我站起身来,我知道下面我要做一件事情,这事情迫不眉睫,非做不可。这事情我已等了很长时间……是的,我要抱住她,抚慰她,总得有个开头,那么就是现在吧。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只恨自己那么清醒,我第一次抱女人,而且是在这种情境下,可我那么清醒。我当时很紧张,可是抱住她以后我就踏实了,我抱住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的身体,她蓬头垢面,她有很多委屈,她穿着睡裙,她的身上有暖香。

我和阿姐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我不能再陪娴娴了,我觉得抱歉,她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女子,相差太远了,她能给的不是娴娴所能给的,而她已经给了,我必须走进她的世界里去。

好在娴娴也不闲着,她很快就忘了我,她不再做中饭了,成天和她的同学厮混在一起。常有男同学往家里打电话,她接听着,哼哼哈哈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偶尔,她的眼睛会朝父母瞥上一眼。有一天晚上,她母亲说,门外有两个男孩子,已在这附近转悠一下午了,不像是在找人,真奇怪。

娴娴听了,脸色正一正,并没有说话,又低头吃饭了。

隔了一会儿,她趿着拖鞋出去了,她母亲笑道,是找你的么?

娴娴只是笑,她不耐烦地说,关你什么事?我去看看,顺便打发他们走。

我仍去学画,中午急匆匆往回赶,不再是为了娴娴,而是为了她。我们总是躺在一块儿,紧紧地楼在一起。我的身心从未像现在这么熨贴过,我的爱欲如此旺盛,充满了想像力,时时刻刻都想飞翔。我的身体变得很虚弱,常常气喘吁吁,它暴躁,饱满,可是它也软弱。那是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我再也不知如何去爱这个女人,怎么爱也不够,我的世界全是她的。我拿手枕头,她俯下身来闻我的腋窝,用手轻轻拨弄我的腋毛,我怕痒,笑着躲起来。她挠我,我用手挡架着,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她说,你爱我吗?

我点点头。

她说,你说出来,我希望你说出来,我想听见。

我告诉她,我爱她。我知道自己有点难为情,不过我还是说了,只要她喜欢。

她说,你脸红了?

我说没有。

她说,那就再说一遍,看着我的眼睛,大声一点。

我翻过身来,看了她一眼,把嘴巴贴近她的耳朵旁说,我爱你。我静静地听着这三个字,像从一个陌生的嘴巴里吐出来的,我感到很吃惊;我以为自己用了一些气力和感情。我用了很多感情,在我的一生中,对这样的一个女人,这还是第一次。

她把膀子伸过来圈住我,说,你有点不习惯。

我点点头,笑了。

她说,会习惯的。我要你每天都说,说很多遍。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个贪婪的女人,我总嫌不够。

我说,你还很虚荣。

她说是的。她总是不放心,她担心我会突然消失,我又不是没消失过。她再也受不了了。她要我说出来,说出来,她就放心了。

她说,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好看。我从未见过像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我摇了摇头。

她说,你小我十六岁。

我又摇头。

她说,你小我十六岁,我还是要爱你。

我们总是赤裸着躺着,说一些话。有时候我爬起来,跑到角落里去看她,我告诉她,她赤裸着身子很美。我说,你应该光着身子走到街上去。她说,干什么?

我说,奔跑。

她笑起来。

我说,所有人都会停下来看你。商店营业员,公交车司机,摆地摊的……所有人。

她笑道,那当然,一个老太太这样跑上街头,也会有人停下来看的。

我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不自信地说,我的身体真有那么好看么?

我点点头。

她笑道,也许吧,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

我说,还有谁这么说过?很多人吗?很多人都像我这样看过你的身体吗?

她的脸红了,停顿了一会儿,她说,很少。只有很少的人。我以前的男朋友看过,我有过几任男朋友。

我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她的话,我是说,我并不介意。关于她有几个男朋友,在此时此地,我是不介意的。

没错,有时我会吃醋,我极爱吃醋,但这种情况下,我是不吃的。这种情况下,我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美体。所有人,包括男人和女人,他们应该看到。

她说,你做功课吧。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你去把画夹拿来,照着我的样子,给我画张像。

她说,我也画。我笑着递给她纸和笔,我们便遥相对坐,互相看着,不时地在纸上涂上几笔。她说,比比看呵,看谁画得更像。

她把我画得很不堪,没学过素描的人都会那么画,有鼻子和嘴巴,眼睛向前平视着,没有表情,也没有姿势和身体。她要看我的画,我笑道,画得不好。她说,你让我看看再说。我愧疚地说,要是不好,你不要生气。

她不愿多罗唣,一把抢过去看了,她笑了起来,点着头打量我,说,你小子行啊,画得不是很好么?

我说不好,本来可以画得更像一些的。

她再也忍不住了,跑过来捉我,我说,你别,别……我挤进角落里去。她拿着画朝我脸上贴,说,告诉我,这是什么?

我笑道,是一条母蝗虫,酒足饭饱以后,把身体卷起来,坐在那儿打盹。

她开始挠我,我告饶道,本来是画你的,可是画画就成了一条虫。你还不要说,躺着的时候,你们看着还真有点像。……好了好了,我错了,以后再不这样画了。

她喜欢我喊她姐姐,她说,有时我恍惚觉得,我就像你的母亲。

她说,你母亲长得漂亮吗?

我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又没见过她。

她沉吟道,肯定漂亮。能把一个男人折磨到这种份上,如果不是漂亮,那也得有一番非凡功夫的。

我笑道,你喜欢折磨男人吗?

她说,喜欢。年轻时受男人折磨,现在反过来了。男女之间就是这样,如果你不折磨男人,他反过来就会折磨你。可是对你是不一样的。——她拉住我的手说,我总觉得我是爱你的,就像母亲爱她的孩子。

我不说话了。我不喜欢她总是提起母亲,我缺少母爱,可这不是她能给予的。她给予我的东西,要比母爱多得多。它们是不可替代的。况且,我也不是孩子,我是男人。

她笑道,是了,我又说错了。对不起得很,小家伙,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她总是这样居高临下,她以长者自居,我生气了。我告诉她,我不想去学画了。我觉得索然无味。

她说,你觉得什么不是索然无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