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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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988年的背景音乐;八十年代

1988年来了。

关于这一年,有很多背景性的记忆,大的不说,只说流行音乐和文化方面的,比如崔健。这个人的名字和他的音乐怎样响彻在1988年的中国上空,以至后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影响整个一代人的成长,我至今也不甚明了。暴阳,愤怒,迷茫,人文关怀,理想主义,政治波普……这全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崔健很聪明,他把着时代的脉搏,就像医生一样,问问家里的情况,平时饮食怎样,甚至开两句无关痛痒的玩笑。他知道病根在哪里……可是他突然间发怒了,简直莫名其妙。人们受惊吓了,人们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医生”,他年轻,体力旺盛,曾有过热情和理想……他也许在说,我也是个病人,和你们一样,我不幸福,每天受到伤害。

他需要被关怀,他像孩子一样委屈,他的思想脉落清晰,他的话语无厘头。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具魅力的年轻人。他是幽默的,嘻皮的,可是他拎得清,冷不防说了句玩笑话……可却是真话。青年人激动了。只有他们能理解崔健,把他奉为圣贤。从前,这一代孩子也是老实巴交的,听话,温良,顺从,如果时代不变迁,他们大抵是要读着马列主义长大的。可是这中间经过缓慢的成长,革命,旧思想的死与衰亡……一下子到了八十年代。

身处其中的人们很难理解八十年代,它就像幸福,像身在福中不知福。幸福从来是用作回忆的,幸福不是现在时,从来不是。

各种新思潮来到了八十年代,卡夫卡,萨特,康德和叔本华……挤满了中国青年略嫌单纯稚嫩的头脑。他们不满足了,开始反思,批判。是呵,谁都知道反叛能带来快感,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远离平庸。——做一个思想者,做一个受伤的时代英雄,这是何等有面子的事呵。

我们权且不问他们为什么反叛,为什么迷茫、不快乐,就当是青春期的体力发泄吧。无聊,想使坏,总得找一个强用力的借口,那就是时代吧。

这个时代充当了冤大头。一个健康活泼的年代所带来的思想解放是难免的。而崔健则当仁不让地充当了启蒙者。他是个急先锋,他手里扛着时代的旗帜,他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他当然是明白的,我们以为他不明白,所以我们激动了。在这样一个时代,你只要发出一声异质的呐喊,你说你不明白,你有很多疑惑,你迷茫,这准不会有错。这会被视为时髦,引来群龙呼应。

崔健就这样传至1988年我的家乡小城。常常在校园里,我们看见一些男生趿着拖鞋,端着瓷碗走往食堂的路上,唱起了《一无所有》。他们干吼了一声唱道:我告诉你我一无所有,我要让你跟我走……

我倚在廊柱上听着,微笑着,我以为自己是心领神会的。

我也喜欢崔健的另一首歌,叫做《从头再来》,至今也未听过,只是无意间从一个女同学带来的一张磁带纸上看见了这首歌词,欢喜不已。我把它抄在一个新皮面本的首页上,每天看上一遍,把它当诗读。现在,皮面本早就丢了,可是歌词还记得两句,大意是这样:

我脚踏着大地,我头顶着太阳

我装做这世界惟我独在……

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一个大时代里的平民英雄,有着罕见的孤独豪情,可是也只剩下了豪情。

那时我们还来不及触及罗大佑,在稍后的几年,听到他的《恋曲1990》,也许我应该更喜欢罗大佑,因为他的温文。他是忧伤的,可是我不喜欢忧伤。我自己就是忧伤的,骨子里有着难以遏制的小资情调。自己也意识到了,很不好意思,总是立意纠正着。

我们每个人都是忧伤的,可是忧伤没有用处。

我喜欢有用处的东西,物质的,看得见的,日常生活的。在这一点上,我和八十年代是格格不入的。我也不以为自己属于八十年代,我在九十年代长大成人,形成了那个年代里所特有的重实利,自私,靡顿。有一些道德良知,要面子,做起事来优柔寡断。经过十年的狂躁发展,社会稳定了,虽也在向前走着,可是老实了许多。人不再是狂妄自大了。他们开始意识到自身的弱小,处事谨小慎微。

我想这是对的,永常的人世恢复了它应有的面貌。

我未尝不知,把人和时代放在一起分析,颇为牵强。人是个体的人,而时代是不负责任的。我始终认为,时代是虚妄的,每十年一个时代,虽车轮滚滚地向前跑着,可是再隔三、五十年回头看,时代又回来了,新的一茬人,新的楼房,旧的时装样式,似曾相识的生活习性,旧思想……这其中有一些亘古不变的东西,源远流长着,在新时代里换了一副和善面孔,卷土重来。

说起1988年的流行音乐,我们也听齐秦和王杰。——这也许是稍后两年的事了,我不记得了。内地的听郭峰,五月歌咏会的时候,合唱《让世界充满爱》,全班同学站在舞台上,统一服装,男生白衣黑裤,女生白衣黑裙,一首歌唱得花样繁多,先是由两个男女生领唱,然后合唱,交叉唱。还要晃着身子,形成一种参差之美。

我那时已经不天真了,总觉得这类作派让人汗颜。不过我还是合作的,张着嘴,只是不发出声音。我噪音低沉,不清脆,听起来不像女生。初三那年,语文老师让女生们朗诵课文,再由男生朗诵,最后他总结道,女生的声音清脆,像潺潺流水。我不由得想到了小便的声音,听来也不过如此。

我想我是自卑的,我是最无个性的学生,长相平庸,成绩也不出众。整天精神涣散,身体处于游离状态。我希望所有人都忘掉我的名字,走在人群里立马就消失。我很听话,厌恶户外活动,课间操能逃则逃。下课时竟懒得上厕所,总是伏在桌上睡觉。我很少说话,同桌的一个女同学也不爱说话,整整一学期,我们沉默着,呆坐在课桌旁,就像陌生人。

这是早些年的事了,到1988年,我的性格略有变通。我开始和人交谈,有三五个好友,一起讨论人生、理想等方面的问题。我常常皱着眉头,对人世我有自己的思考,我意识到了,心里很快乐。我们也看电影画报,从上面得到零星的流行元素,哪个女演员漂亮,哪个女演员有气质。

那时候,我们已注意到“气质”这个东西。什么是气质呢,我们也说不清楚。我们说,刘小庆是漂亮的,可是潘虹和陈冲就有气质。我们喜欢气质。我们看她们怎样穿衣服,怎样搭配,一点点牢记心间。在不久的将来,这于我们是有用的。

我们也搜集明星贴纸,从校门口的小摊贩手里一买就是五六张,有张国荣,刘德华,张曼玉,刘嘉玲……把他们粘在课本的封皮上、扉页上。我们尤其喜欢林青霞,常常为她的清纯和气质叹服,课间十分钟,几个女同学聚在一起,围着课桌看林青霞的照片,边看边说,有时会尖叫着,笑倒一片。

我从此看到我性格里的另一面,温暖的,通俗的,它是属于“人”的那一面,在1988年的夏天,正一点点地呈现出来。我想我是长大了,梳着麻花辫,穿着布衣裙。那时我还戴着眼镜,很笨重的学生镜,架在鼻梁上,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下来。

我从来不是个活泼的女生,枯燥,寡言,可是没有人知道在这张像被雨水淋湿的茫然呆滞的面孔下,曾有着多么敏感、耽于幻想的心。

听歌我能听出眼泪来。1988年,似乎有一首歌叫《我祈祷》,优美,深情,我最听不得男人的深情,可是在黄昏的房间里,我一遍遍地放着这首歌。

我蜷缩在角落里,看着光线从西窗上一点点地落下去,而夏日如此盛大,我睁着眼睛,呼吸着,感觉到心一点点收缩得疼。这就是我成长的一部分背景么?一首情歌,唱着古老的男欢女爱,忧伤,纠缠,沉到骨子里。1988年的我还来不及体会爱情,我是那样一个单调、苍白的姑娘,了无生趣。可是听着歌,我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我忧伤之极,且富有情感。我喜欢戴望舒的《雨巷》,因为他把姑娘比做“像丁香一样”,我喜欢的还有很多,老电影,老歌,分离的、来不及实现的爱情。我喜欢一切短暂的、来不及实现的东西,淡淡的伤怀的情绪,无边无际的,捉摸不定的。

像所有少女一样,我正在成长,可是亦懂得了怀旧。我常常就哭了。春节时和弟弟贴对联,我缩着脖子,袖着手,把浆糊夹在手肘里递给他,我说,今年又长大了一岁。我想我是伤感的。家里有一盒苏小明的磁带,还有邓丽君的磁带,成方圆的,朱明瑛的……它们流淌在八十年代初的空气里,流淌了很多年,而我和弟弟是听着这些歌长到了1988年。

在这一年里,还有一首歌叫做《小站》,歌者好像是常宽,现在不太有人记住他了——能记住他的肯定是我的同龄人,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同一时间段里,偶尔寻着这盘磁带,并喜欢上了它。听着这首歌,我眼前总浮现出两列反向而驰的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了,车窗旁坐着两个男女,他们注定是要失之交臂的。在这小站相遇,在四目相视的那一瞬间,心微微动了一下,然而火车开走了。

对面火车上的那个人……也许是自己人,可是错过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虽平安,看着儿孙满堂,可是一天天地迟钝;这一生总的来说很吃力,也不知为什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而很多年前那次火车小站的邂逅,那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就么轻轻一瞥,擦肩而过。——也许他们早就忘了。

关于八十年代,一个朋友做过形象的描述:一个年轻女人坐在草地上,侧着身体,歪带着斗蓬凉帽,也许身边还会放着一本书,或者玫瑰花之类的。(这是照片)

我笑了起来,真是很贴切的;八十年代虽然是个伟大的年代,可是那里头也有一些极腐朽的东西,比如追求造型美,过分计较,认真;因为过于理想,也容易愤怒;每个人都在追根究底,急吼吼地问,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相对于稍后的九十年代,它显得有些紧张了,也似乎莫名其妙。

不久前,读过一篇女作家的散文,细算起年龄,她大约是八十年代的青年,现在是老了,至少也有四十岁了。她说:我喜欢穿着一袭白裙,一个人走在荒野里;我张开双臂,向风里跑去。我读了以后,心里汗涔涔的,也不知为什么,可能完全是趣味相左。

我跟朋友们说,她真是胆大,这种文字都敢写的,也不顾年岁,也不怕寒碜;在我,即便年轻十五岁,回到少女时代,我也不会写出这样的东西来。

我很庆幸,自己不属于八十年代,因为我天生世故,不天真;对于这个时代的脉搏,我抓得很准,并不是故意的,我以为这是才能;虽然每代人的趣味都不一样,我们这代人,也许很快就被更年轻的人摔在身后,被他们嘲笑,批判,可是最起码,我会小心翼翼,在不该说话的时候,我绝不说话;我以为沉默是聪明的,而且也尊严。

想想真是没心肝,我对八十年代的漠视是骨子里的,因为那不是我的年代,纵有千般好,也还是要挑剔的;一点细枝末节的缺点都不放过,刻意地纠正着。有一次,跟一个朋友聊起一位作家,他说,他的气息我不喜欢,那是八十年代的。我说,你说说看,什么是八十年代的。他想了想,很为难地说:比如,太强调姿态,他要过隐居生活,那样的生活里容不得任何杂质;他想办一份纯文学杂志,完全不受市场左右……

我想了想,笑了,这理由似乎全不通。假如我们中的有些人,提出要隐居,要办一份非盈利性的文学杂志,非但不会有人嘲笑,传媒也许会推波助澜:“七十年代以后”可谓人才辈出,不但有美女作家,现又出现了文学圣徒。

是因为年轻,我想,时代握在我们的手里,对的,错的,漫山遍野全是我们的。即便遭人批评,辱骂,即便将来的一切烟消云散,归绚烂于平淡,可这一刻也是好的;这一瞬间是我们的。

想想真是奇怪,我们对于刚刚过去的那个年代是那样的苛刻,不能原谅;包括那个年代里的人,以及行为方式;可是对于更老的一代人呢,倒变得平安和宽容了。细究这其中的原因,倒也是复杂和有趣的。

虽然说起“七十年代出生”,全国上下一片嘘声,恨不能全杀尽了为算;遭至骂名的就那几个人,罪状说来说去就那几样:颓废,堕落,靡烂,功利性……可我仍为她们抱不平,因为是自己人,在同一个年代里出生,在二十年后长大成人(中间正好跃过了八十年代);因为是自己人,我能够明白,虽然成长的环境,际遇,志趣都不一样,即便不赞成,我也愿意去懂得。

我说过,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她们的;都是简单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也不吓人;即便靡烂也是单纯的靡烂。不像上一代的女人,是拿爱情当作幌子的,爱得死去活来,简单的男女之间的小事情,也要做得那么繁杂、地老天荒,想想真是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