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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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流氓;女人;煞风景;幽默;与性别无关

有一个朋友,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个流氓,后来因为才华不够,他被迫做了诗人。他说,做流氓是需要才华的,绝对自由的个性,勇猛,聪明,言语机智;有信念;某种程度上热爱女人,有狂热的献身精神,但不会在爱情里走失。

同时也敏感,嗜赌,豪饮……他说,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不受约束,很快乐。

我的那位朋友呢,首先,他不会喝酒。从前跟流氓一起混过,他常常是要自卑的。他觉得自己不够鲁莽,也足够清醒,即使是形式化的东西,在他们面前,他也为自己的文明感到羞愧。他倒是善武,也打过群架,甚至动用过枪支弹药,后来年纪一天天地增长,也结婚生子了,他感到惧怕。他疼惜生命,以及生命里一切珍贵的东西,比如钱财。

他从前是花钱如流水的,后来不了。他必须算计着过日子,为女儿存下教育费,和妻子一起挤公交车。他挣的是辛苦钱,来路正当。他成了社会的良民。

他在底层苦苦地挣扎,心酸,不快乐,也没有希望。他觉得自己完了,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一切都是合乎逻辑和规则的。他小心翼翼地不犯错误,不会有警察寻他的麻烦。他有了安全和人的尊严……可是从前那些跌宕起伏的日子,在街巷里和警察捉迷藏,风一样地跑着,影子在脚下一晃一晃的……他知道,再也不会有了。

那些勇敢的日子,天马行空的生活,至今想来,他的身上还会出汗。可是那些日子离他又是如此迫近,闭上眼睛,伸手一摸就在眼前。

他的身体沉寂了下来,可是心还是骚动的。所以他要写一首诗,为那些伟大的流氓;他想着,那将是一首奔放的诗篇,那里面有诗的一切要素:自由,幻想,青春……当然还会有爱情。

像现在,他也在爱着,可是不堪重负,他简直腻烦透了。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谈一次恋爱,他热爱女人,也被女人热爱着;只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可以和任何一个流氓相媲美。他善待女性,他曾经一掷千金,甚至债台高筑。这就是金钱和美女的关系,一个是失手,一个是得手,两者都能给他快感。

他也告诉她们,爱情是有时间刻度的,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再相爱了,那就分手吧,不要纠缠。他希望能有一个干净的结果。

很多年后,他想起了那些从他生命里走过的女人们,还是心存感激。她们都是伟大的女性,严格地遵守了诺言。当爱消失了,她们选择了离开。她们走得悄无声息,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她们的背影是美丽的背影,她们的手势是人世间最凄美的手势。

这才是爱情,分离得如此干净,绝不拖泥带水。她们是如此聪明,智力上和他是同等的。她们从不追究婚姻,也不要任何承诺。她们从不问,你为什么不爱我了?我为你付出了很多,你却……她们不需要回报。她们在爱着,并享乐,她们觉得愉悦。这就是一切。

他说,这才是人世间最纯真的爱情,因为没有丑恶和伤害,也没有附加条件。后来,他就遇上了一个姑娘,那大约是四、五年前了。他们互相喜欢着。她是一个安静的姑娘,看上去很像良家妇女。

他想着,这段爱情也许并不例外,维系个一年半载……他是这样打算的,他是个没长性的人,兴趣广泛,还要养家糊口;总之,单纯的两性吸引就是这样,它是有浓度的,可是很短暂。这是自然规律。

这段爱情维持了五年,两个人都不堪其苦。起初,他们是爱着的;后来呢,变得愚蠢,丑恶,遭人嫌弃。她想和他“在一起”,而他又迫于内心的良知;她便说,如果他不离婚,她就杀了他的家人。她说到做到。

就这样,他过着胆颤心惊的生活。他受到了她的威胁,他也承认。

他说,她为什么能威胁到我呢?也许就因为我骨子里不是流氓;我培养不出那样的女人来,我软弱,不够洒脱;这是最致命的。好女人都是流氓培养出来的,那里头会有真正的爱情,他带她们天马行空地生活,教会她们怎样去爱;让她们一点点懂得,爱是享乐,而不是受苦。

可是我没有这个才能,他说。

一个山西同行给我看他的小说,讲的是一个女人婚外恋的故事。那个女人是个画家,漂亮,温文尔雅。有一天,她遇上她情夫的妻子,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就撕打了起来,扭做一团。也骂了很多刻毒的脏话。

我看了,自然要发表意见,觉得很为难。那个作家说,不要紧,你说真话。我笑道,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一个女画家,你想想,她有知识,有文化,竟也……

他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以为知识和文化能改变一个女人么?

我怯懦地笑道,我知道是不能的,可是她总得有所顾忌,她是个要面子的人,又有身份,那就像她的衣服;一个女人穿上漂亮的衣服,哪怕她骨子里再是粗鄙的,装也要装出……她得受约束。

他笑道,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有一天,你恰好有机会能把她带到一个特殊的环境里,你剥开了她的衣服,那你会看到什么呢?你以为她和别的女人有什么不一样么?

我笑了起来。我知道我被说服了。

有一次跟女友聊天,说起一对男女的苦恋,分手五、六年了,这个女人还在纠缠着。我说,她真是离不开呀,使尽了各种花招,放弃了尊严,自己不快乐,也搅得别人不安宁。

我叹道,她这一生算是毁了,再也不会去爱了,她丧失了爱的能力,为一个男人。

说起这样一段苦恋,自己也知道,应该小心神圣的,不要亵渎了它。我虽不赞成刻骨铭心的爱情,可是最起码,我应该尊重。可我还是很轻漫地笑了起来,我说,她常闹着要死,可一年年还在活着;我倒是希望她能早点死的,这样的女人,愚蠢,盲目,疯狂,即便在爱,也让人窝心,不愉快;真是既可怜,又可嫌。多死几个才好。

我的女友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他们的性生活怎么样?

我笑道,我怎么知道?

她狡黠地笑道,肯定很好。

我也笑了。我是明白她的意思了。我们都是有点煞风景的人,明知这样揣测爱情是不地道的,似乎也有点小人之心……可成年人的爱情,还有什么玄妙的、不可以摆到桌面上说的呢?

男女之间的小事情,即便上升到爱情、以付出生命为代价,也还是小事情。什么都是可以分析的,身体的相宜度,物质背景,长相,学识,志趣……然后才是人和人之间那点微弱温暖的情感。

爱情本身并不玄妙,就那样几样东西,也翻不出新花样的。我常听人说,爱情这东西最奇怪,说不清楚的……我想了很久,也还是清楚的(倒没有越想越糊涂)。人是最好剖析的,爱情也是,倒是身体……

我的女友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我离不开的人?

我笑道,你离不开的是身体。

看过一个电视短片,一个日本少女失恋了,把男友给她的定情物送去旧货店里卖了。她的理由是:这样既可以忘掉他,又能挣点零花钱。

这态度我喜欢。

我自己就有过这样的例子。也是因为失恋,把男友送给我的书(如果他算是男友的话),全部转送给别人了。那时候,我们常逛书店,也陆陆续续地买书,二、三十本呢,其中有装帧很好的,也有我极喜爱的。

买书的时候,舍不得花他的钱;送书的时候,就爽快大方多了。

我打电话给一个朋友,说要送他书,立马。他说,你看,我正在上班,天又下雨,改天我去取吧。

我笑道,不行,我现在就给你送过去。

我打着雨伞,把书装进蛇皮口袋里,爬上高高的卫岗山坡;我后来想起这一幕,一直觉得很幽默。很像言情小说里的情景,雨天,女人,书,美丽凄落的心情。

可是我走在路上,还是心平气和的。它是一件事情,我想把它做完,仅此而已。

我的女友说,你也太无情了点,他不知该怎么想。

我笑道,他不会知道的。

虽然承认自己是无情的,然而在这里,我觉得,也有为自己辨护的必要。如果你当真不在意一个人,哪怕漫山遍野全是他,你也可以视而不见;问题在于,你在意了,看不见他这个人,还可以看见他的物件,它是你的伤口。对于伤口的处理,有的女人是任性的,由着它腐烂,烂遍全身,死掉——这样的沉迷和受虐,会不会带来快感呢,我不知道。

在于我,则是迅速地把脓血挤出来,疼是疼了点,我知道;然而它是有益的。我会很快痊愈,不至于留下后遗症,以后还能健康地走路。

所以我跟我的女友说,我不是无情,只是处理方式不同罢了。

普遍地说,像我这样的处理方式,虽然明智,但不讨好,容易被误解而让人心寒。可是我想,这是对的。男女之事,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你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你惟一要做的,就是善待自己,来个干净的了结。也不要连带别人,也不要恨。

我的女友说,我从来不恨任何男人,哪怕他伤害了我;我只是失望,也不是对他失望,而是对广泛的人失望;我也对爱情失望。

这话我喜欢听。况且,恨一个人是要伤身体的,也不愉快;我对男人,不要说恨,连生气我都不愿意。我爱惜自己,也舍不得。

爱,我是愿意的,那样愉悦、美好的感情,单只是付出,也不图回报的;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天使。爱是——它把你身上所有的美质,以一种非正常途径、在短时间内全部勾引出来,那虚幻的、昙花烂漫的一瞬间……单为看见那一瞬间,我也愿意去爱。

受伤害呢,我就不愿意了。当然,谁都不愿意受伤害;这里又涉及到处理方式的问题,逃是最好的方式。只要你愿意逃,哪怕逃不掉,哪怕硬逃,总会逃过去的。

就像送书,就像那个日本少女卖定情物,都是逃。方式是幽默了点,理由也不正大。我跟我的女友笑道,你让我怎么办?把他的信物装在一个木匣子里,很多年后,老眼昏花的时候,拿出来清点,还指望我会老泪纵横?

我女友笑道,这也太腐朽了。

我说,也许看见信物的时候,我根本想不起他是谁呢?

女友说,你试试看吧,这才幽默呢。

这是一个画展的名字,展出的是沪宁两地女画家的作品,赫然地打出这个名号,是因为在它的背后,站着一群女性。如果单从作品表现的才华来看,她们中的杰出者,不亚于任何一位同样杰出的男性。可正是因为她们是女子,不管她们的个体之间有多大的区别,她们的作品都被称为是“女性艺术”。

我不知道,“女性艺术”这一名称起自何时;人类只有两种类别,男人和女人。可是仅就艺术来说,从来没有人把男人的作品称为“男性艺术”,勿庸置疑,他们的作品是“艺术”——如果能称得上是艺术的话。

只有“女性艺术”,谁都明白,这一性别强调的背后,藏着多少无聊、苍白的关怀。为什么要强调性别的关怀呢,为什么这种苍白的关怀要着意提出来呢?

女权运动轰轰烈列地搞了很多年,善良的、有良知的男性也加入进来了,大家力图改造亘古的、艰难的现实,实现男女平等。这口号喊了很多年,在表面上也有一部分得到了承诺。比如,实现男女同工同酬,女人有公民权和选举权;在很多国家如中国,女干部的名额是优先预留的,不管你有没有从政素质,只要你是女人,又符合条件,你就被端到这个位子上来。

这是尊重。

可是我仍以为,这种尊重是值得怀疑的。不是说它不够真诚,这是强大的男性社会对女性的体恤和怜悯。人人活得都不容易,他们也知道,女人尤其如此,她们天性柔弱,善良,喜欢动感情,动则就淌眼泪。她们要承受生育的痛苦。她们就像一种软体动物,像绵羊和猫,像一种精致的瓷器。总之,是这个世界温柔富贵的点缀,少了它,人世变得单调,不活泼,缺少生趣。

女人自己呢,似乎天生的,她们很满意自己所处的角色。她们热爱时装,喜欢谈婚论嫁。她们的天地是狭窄细小的,她们的关注点仅限于人生极有限的那部分,生儿育女,日常生活,婚姻和爱情……她们沉迷其中,在广漠的世界里一天天地成长。在她们的孩提时代,她们就是小女人。她们抱着布娃娃,坐在家门口的矮凳上织毛衣,偶尔也会探头张望着,又拍拍怀里的宝宝,深深地、爱惜地叹着气。

这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人教会她们。这在她们的骨子里,是人类亘古以来,源远流长的一部分事实。从她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这个意识就在她们的身体里苏醒了。它跟随她,她也觉得幸福。

忽然有一天,这一切全被推翻了。女权运动来了。她们打倒一切,并积极地建设着,包括反对束胸,要求性权利,自由地选择性伙伴,取缔婚姻。同居时代来临了。她们甚至要求取得经济上的统治权,她们工作,处于支配地位,而男人则在家里带孩子,操持家务……总之,男女之间的斗争是人类历史上最微妙的、没有胜负可言的斗争。因为分工不同,不管承认不承认,男女是有区别的,这是由他们的体格决定的;无谓地抹杀这种区别,我以为是违反自然的。

在我看来,女权主义走向了极端,就像一场闹剧。她们能够争取到的全是表面的东西,一点细枝末节,而根基则没有动摇。根基是什么呢,就是女性的“奴性意识”。所以,真正地实现男女平等,还是一件天长地久的事情。

我们这代人是等不来这一天了,要等到我们的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这关于男女权益、地位的斗争结束了,所有的人都平息了下来,不再赌气了,男女在一起能平安相处;女画家的作品展不再冠以“与性别无关”——这一名称的背后,藏着多少女性艺术家的不平和委屈——我想,这一天也就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