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皇上还是毫无睡意。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也在短短的时间内,以外放、换防,和明升暗降的手段将陈光安的关系网摧毁于无声无息之中。
可是,造反一案,如何定论,如何处置,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于是,他来到了庄和宫。
母亲,很久都没有染指朝堂了,一开始,他还有点不习惯,甚至以为母亲在耍什么诡计。到后来,发现母亲真的是彻底放手,他也就甩开手脚大干一场,却没想到,将事情搞得一团糟。
教训给了他经验,也逼得他自我反省。
朝臣为什么对造反乐此不疲?不是想借淳王起事,就是巴结陈光安之流,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帝自己,为人处世太过苛责。水至清则无鱼啊,这个道理,他早就知道,可惜明白得有些晚了。
所以,对于这次事件的处置,他自己都左右为难。
是从严从重,还是从轻从宽?前者纵然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但只会让朝臣更加人人自危;后者虽显妇人之仁,却可感召天下。
他想了很久,忽然就决定,去听听母亲的意见。
“母后,您还没有歇息么?”他进了母亲的寝宫,却看见母亲穿戴整齐,还没有就寝。
太后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说:“老了,就睡不着了,还是多看看书罢。”
“母后,儿臣遇上了一件为难的事。”皇上说。
“哦。”太后随口应了一声,似乎兴趣不大。
“母后不想问问是什么事么?”皇上有些失望。
“让皇帝为难的,除了国事还是国事,”太后悠声道:“皇帝还是自己拿主意罢,只要想清楚了,干什么,母后都支持你。”
“母后……”皇上还想继续下去。
太后轻声打断了他:“母后老了,想法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了,再说了,母后总是会死的,以后你找谁去呀?”
他默然了,只好讪讪地起身。
“举儿,有些事做错了,还可以改,有些事做错了,却影响一生,所以,你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全把它想仔细了,想透彻了,再行动。”太后轻声说完,又笑自己:“呵呵,人老了,就是罗嗦。”
他回头望一眼母亲,猛然发现,母亲的额角,已有白发。
没有来由的,他忽然心里一软,母亲啊,真的老的——
怀着重重心事,一路信步走来,突然停住。
这是哪里?
我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又站在了明禧宫的门口?
宫门紧闭,物是人非,灯笼里的光透出来,将皇上孤单的背影拉得老长。他静静地站在宫门外,凝神细听,那里面,是否还能隐约传来清扬的声音?灯下,是否还有清扬昨日的容颜?回廊里,是否还能闪过清扬迤俪的身影?他揣想着,雾气渐渐浮出眼底,忽然想起清扬说过的一句话“我予佛泪眼,佛予我无言”。她尚且可以寄希望于佛,那我能够去求谁呢?
清扬啊,你恨我吗?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你为什么不能象爱文浩那样爱我?
你可曾知道,只要你软一下口气,不要那么决绝,我是,不想杀你的——
可是,你为何,要一再惹恼我、逼迫我?
我曾经多么犹豫,想放你一条生路,可是,你却那样痛恨我,让我明白,这一生,你都不会被我感动。
我多么不愿意相信,背叛我的人是你,为什么要是你啊?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相信,你是善良的,就算你不曾被我感动,那你在天之灵,能否给我一点启示?
我,到底该怎么做?
他寂寥地站在明禧宫的门外,任夜色浓重将他淹没。
“传朕旨意,从此后明禧宫不得再赐于任何妃嫔居住,一切保留原样,不得变更,定期派人打扫,非朕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在心里轻声说,清扬,你会回来看看么?我知道你喜欢清静,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只有我,会常来看你。
风,轻轻地掀动幔帐,丝丝缕缕,幽幽地穿过屋堂之中,带着微微的凉意,拂过他沉睡的脸庞,象一只看不见的手,带着温柔的轻飘,试图舒展他紧锁的眉头。
是她么,是她的魂魄乘风归来了么?
在浑浑噩噩中,他思绪飘飞,仿佛灵魂已然出壳,置身于一片暗灰色的水气氤氲中,他不知该往何处走,是进还是退?
犹豫间只听“铛”的一声,浑厚悠长,象是寺院里的钟声。
他摸索着往钟声的方向走去,只听脚下又是“铛”的一声,俯身定睛一看,一把剑,寒光四射。
他正要伸手去捡,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急切地说:别捡!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好象以前曾在哪里听见过?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亲切,好象是一个可全身心倚重的故友?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他想找到这个说话的女人,正待回头张望,那声音又清晰地说:别回头!一直往前走!
尽管有所怀疑,他还是听了她的话。
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面前出现了一张门,他犹豫片刻,推门而入,一座庄严的庙宇立在眼前,“大悲殿”三个字赫然在目。
他再往前,走进殿中,地上一串佛珠。
他捡起来,见佛珠上刻有“亦严亦慈,不离不弃”八个字,凑近一闻,还有清香,比麝香淡,比檀香纯。
他惊觉,这不是我的佛珠吗?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阵遥远的、轻盈的笑声,正是刚才的那个女声。
他突然顿悟,这不是清扬的声音么?
“清扬——”他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环顾四周,空空如也,哪里有清扬的影子,只有风,微微的风,拂在脸上,象清扬的手,深情地抚过。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伸出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风,从指缝中无声地消逝,他握不住它,只能任凭它,悄然溜走。
清扬,是你么,是你的魂魄乘风归来了么?
他呆呆地从床上坐起来。
我怎么做了一个这样的梦?这个梦,曾经在生死一线的时候做过,他以为自己会死,却奇迹般地醒了过来。他抬起手,敬畏地望着腕上的佛珠,是佛珠救了我,是佛祖救了我,是清扬救了我。
可是今天,为什么,会做一个同样的梦?
是清扬托梦给我么?她想告诉什么?为什么要阻止我捡剑?
“大悲殿?”他喃喃自语道:“佛家以慈悲为怀,以慈悲为怀……”
忽然之间,他想到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来呀,将造反一案的卷宗给朕拿过来!”他起身披衣,急急赶往正阳殿前殿。
怎么处理,他已经有了主意。
可是,存在的疑点,他还是要查清。
造反一案,疑点甚多。清扬身处深宫,如何与外界联系?她说所有的事都是她冒用淳王名义进行,但为何往来密函又全是淳王亲笔?如果密函都是清扬仿照,是为了最后逼迫淳王谋反,那为何岭南王又曾面见淳王本人,可见淳王并不是如清扬所说,完全置身事外的。而陶将军招认,一切准备就绪,淳王却反悔。他为什么反悔?是因为害怕,是不甘心受胁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又拿起龙袍里跌出的那封信,“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他想起了那天晚上清扬异样的表现、失常的举动;想起了那夜明禧宫窗外,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屋檐下,那盏挂起了的红灯笼;想起了她看见红灯笼前紧张的神色和看见红灯笼后脸上淡淡的笑意。
真的如她所说,她是在等待淳王起事么?如果挂上灯笼代表起事,她当然应该笑,可是淳王反悔了,灯笼才挂上,她笑什么笑啊?而他折返明禧宫的时候,分明听见清扬在说“好在灯笼已经挂起,不然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留住皇上了。”她应该是希望灯笼挂起的,为了给挂上灯笼留足够的时间,她想尽一切办法留他。
细细想来,他忽然大吃一惊,挂灯笼,代表的,不是淳王起事,而是淳王放弃起事。她之所以笑,不是因为淳王起事,而是淳王放弃起事。
还有皇后,皇后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她会在半道上拦住我,她怎么就知道那时我折返明禧宫就一定有收获?
他心里一动,龙袍,难道是龙袍,清扬挂灯笼是在等龙袍送进宫?!送进宫的龙袍被皇后看见了——
他的手指在案台上越敲越快,思维也渐渐清晰。
是的,所有的罪证都显示,要造反的是淳王,清扬说她才是幕后主谋,这分明站不住脚,漏洞百出。她收拢了密函和龙袍,是想毁掉,可惜时间没来得及就东窗事发,罪证确凿,她只好一肩担待。
她,竟是在为淳王顶罪!
他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竟是这样深爱文浩,不惜以命相陪!
他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可是,这封信,“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该怎么解释啊?
淳王为什么造反?又为什么反悔?
他沉声道:“速传淳王进宫!”
公公应了,匆匆出门,招手唤来一名宫女:“速去告诉太后,皇上急召淳王。”
淳王府,公公到。
文浩脸色大变,造反一案尚未结案,事无征兆,深夜传召,看来是凶多吉少啊。
幽静腿都吓软了,尽管丈夫没有多言,但她直觉,大事不妙了。
此一去,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文浩在王府门口,上马之前,回首深深地望了一眼妻子。
眼看着丈夫的身影愈走愈远,幽静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消息传到庄和宫,太后倒还是镇定,和衣起床,只说了句:“密切关注正阳殿动向,有什么事情及时传禀。”
她拿不准儿子要干什么,但此时,她只能按兵不动。
正阳殿,文浩进来:“皇上万岁。”
“我都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不叫我皇兄了。”文举自嘲地说:“还记得小时候,你总象个跟屁虫一样缠着我,皇兄,皇兄的,叫得可勤了。”
文浩低头不语。
“今夜没有朝臣,只有兄弟。”文举说:“哥哥我想好好跟你谈谈。”
文浩一怔,还是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文举问。
文浩摇摇头。
文举叹道:“我们真的生分了呢,还是,我太苛责了。”见文浩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挑明了说:“造反一案牵涉到了你,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点什么。”他说:“如果我要杀你,今夜,就不会召你进宫了。”
文浩一听,猛地抬头,见皇兄,正盯着自己。他想了想,跪下:“造反为首之人就是我。”
“为什么造反?”
“为了清扬。”
“为什么反悔?”
“为了清扬。”
文举沉默了,他没有想到,弟弟的理由这么简单,从头到尾,都是因为一个清扬。
“为清扬而造反?”他重复了一句。
“是的,我一直都想,救她脱离苦海。”文浩说。
在这尽享荣华的皇宫里,拥有皇帝无可比拟的宠爱,竟是苦海?文举不禁苦笑起来,是的,对于清扬来说,对于文浩来说,两个深爱的人不能在一起长相厮守,不是苦海是什么?!
“你有机会,为何又放弃?”
“因为,”文浩顿了顿,有些伤心地说:“她要我放弃。”
“她?”文举疑惑了,难道,她不想跟他天长地久?她不想脱离这个苦海?
“你就放弃了?”文举的语气里,透露出太多的不相信。
“既然她不爱我,而且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我还能强求她么?”文浩黯然说道。
“她不爱你?”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弟弟的理由,是不是太虚伪了。
文浩愠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忽然觉得,这可能是弟弟的痛处,于是,轻咳一声,说:“她也许,只是不想你因为造反而丢掉一条命。”
“也许罢,”文浩怅然道:“本想救她,没想到最后还是她救了我。”
“她救不救得了你还不一定呢。”文举忽然颇有深意地一笑,让文浩不寒而栗。
“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文浩心知,今夜,决计是逃不掉了,既然结果已经预知,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文举的和悦,只为引诱他说出真话。但他早就知道,说不说,定然都是个死字。
座上的人,虽然还是他的皇兄,却同样是天下人的皇帝,他不会,轻饶叛逆之臣。
“她是如此爱你,不如,你下去陪她,双宿双飞啊。”文举阴阴地笑道:“我可愿意成全你们了。”
文浩叹道:“我当然愿意下去陪她,只可惜,她渴望双宿双飞的对象不是我。”
“是么?”文举又想笑了,好一个大言不惭啊。
文浩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静静地走上前,盯住了文举的眼睛,忽然仰天大笑。
“都说世人愚鲁不自知,可是一点也没有错啊,”他说:“当日清扬迫我娶了幽静,一直都觉得亏欠了我,最终用生命来补偿,她愚鲁!我一直认为清扬是爱我的,妄想拯救她于水火,却不知那正是她心中期盼的生活,我愚鲁!世人都愚鲁,只有你,最聪明!”
他哈哈地笑着,指着文举的鼻子说:“你最聪明!聪明个屁!”
文举脸色一变,就要发作,可是文浩,根本没有看他的脸色,只顾自己说话:“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爱你;她说,我爱他胜过一切,如果有谁敢对他不利,我就与谁拼命!如果那个人是你,也是一样!如果你要对他不利,我会恨你一辈子!她还说,你要知道,我在归真寺的桃林里,等了他整整八年。”
文举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文浩还再笑:“清扬,你不是说,你爱的人,一直都是文举么?你在天之灵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你爱的人呐!他说,他愿意成全我们,他甚至不知道,你是那样爱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殚精竭力地帮着他!我愚鲁,你比我还愚鲁,可是他更愚鲁!”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道:“清扬,你回来看看,为他,真的不值得!”
文举一把揪起他来,将“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的信笺伸到他面前,大声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放弃的原因!”文浩吼道:“我不想清扬恨我一辈子,我不想下地狱!”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文举咆哮:“为什么现在肯说了!”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文浩也咆哮:“你总以为自己聪明!自以为是!”
“我要杀了你!”文举吼道。
“我要让你下地狱!”文浩开心地笑道:“你已经下了地狱了!”
“混蛋!”文举挥拳,一头揍过去。
文浩一趔趄,扑倒在地,爬起来,拉住文举,连拖带拽来到正阳殿门口的正衣镜前,两腿一摊,坐在地上,指着镜中的两个人影气哼哼地问:“你看看,我们俩,谁更象混蛋?!”
文举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面黑眼红,气急败坏,“啊——”他一声长嚎,抱住了头。
我是混蛋!
我才是真正的混蛋!
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
“来人,送淳王回府。”他虚弱地开了口。
文浩愕然,他不杀我?
“没有朕的命令,不得私出王府。”他轻轻地挥挥手,缓缓地进了大殿,再也没有回头。
庄和宫,宫女在太后耳边小声汇报。
太后皱了皱眉,什么也没有说,复又睡下。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