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上!”公公在边上轻声唤他。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光线有些刺眼,头很重。
“什么时候了?”他无力地问。
“辰时了,皇上。”公公答。
他心里一惊,辰时了,竟然已经是辰时了,巳时,不就是处决清扬的时辰么?
他的心往下一沉。
皇帝匆匆赶到前坪,太后已经早早地等在那里了。
“我还以为你改变主意了呢。”太后说。
“是么?”皇上漠然道:“朕的话是圣旨,不是玩笑。”
我真希望是个玩笑,太后在心里嘟嚷了一句。
皇辇上,母子无言。
“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改变主意?”皇上冷不丁地问。
太后望他一眼,明知儿子定下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这分明,是在套她的话,怀疑陈光安之死是她和清扬设下的套。姜还是老的辣,她淡淡地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娘都支持你。”
皇上冷笑一声,再不开腔。
皇辇开始有些颠簸起来,已经进山了,归真寺越来越近了。
囚车上,清扬看见山门大开。
我终于回家了,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寺中僧人尽数跪在地上,喊到:“恭迎太后娘娘!恭迎皇上!”末了还有一句:“恭迎师叔祖回寺!”声音宏大,竟盖过前面一句。
归真寺后山,已经架起一座高台,是给太后和皇上观刑用的。高台不远处,已经垒起了一堆柴山。干柴垒成正方形,中央是一个平整的木板,用来安置人犯。
“你是怎样安排的?”皇上叫来戒身。
戒身回答:“先让清扬喝下朝佛汤,再登上柴塔,点火。”
“活生生烧死?”太后想到烈火烧活人的惨状,不忍心。
“太后多虑了,”戒身回答:“喝了朝佛汤,便会丧失知觉,如同活死人一般,是感觉不到痛苦的。”
“那药力发作,她岂不是摊倒在地?”太后又问。
戒身道:“她可以趁没发作盘腿而坐。”
“给她一张凳子。”皇上忽然说,说完之后,一挥手,将戒身摒退。他实在受不了,母亲这样那样地问得那么详细,每一个问题都敲在他的心上,都让他感到剧烈的疼痛。他可以强忍着不回头,却无法忍住心头的刺痛。而母亲偏要强调,他就快要疯了。
“时辰到!”行刑官喊到:“带钦犯!”
清扬白衣一身,走上前来。
他不敢看她的脸,低头,却看见了母亲紧抓着椅把颤抖的手。
戒身走上前来,无言地递上朝佛汤,清扬接过,一饮而尽。戒身随之将她引到柴塔之上,坐好。
下了柴塔,戒身在高台之下请示皇上:“可否按师父遗训,对梵音行寺中之礼?”
皇上点头。
戒身趋步来到柴塔下,举起师父禅杖:“弟子梵音坐着听训!”
清扬答:“弟子谨听。”
戒身朗声道:“师父有令,迎梵音回山,接梵音入寺!”
众僧再次俯首:“恭迎师叔祖回寺!”
清扬在座上点点头。
戒身错后一步,将禅杖高举过头顶,说:“师父有令,梵音归寺,戒身替师父跪行三叩首,师父说,佛门以慈悲为怀,为师没有负天下苍生,却有负于你,三叩首以谢你深明大义、不辱使命!”言毕,三叩首。
众僧随同三叩首。
戒身向前一步,娓娓道:“梵音,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的佛骨,将以寺内最高规格,葬于后山塔林。”
“在你神志尚未迷糊之前,再听听归真寺规,权当最后一次早课吧。”戒身招手,一弟子上前,开始宣读寺规。
她并没有听寺规,她的眼睛,远远地望向高台上的他。直到眼睛渐渐迷蒙起来,脑袋轻轻往后一偏,失去知觉。
戒身制止弟子的宣读,随后一摆手:“点火!”
火,一点即燃,须臾间,吞没了清扬的身影……
他一直没有抬头,只盯着高台脚下的空坪,噼噼啪啪的烧柴声就象烧在他身上,他被撕裂,被炙烤,被焚烧,却必须强忍着不能哀号!汗,从额头上冒出,时间,一分一秒,慢得如同过了一世纪。
终于,戒身端上来一个黑色的小坛子:“请皇上验示。”
这就是清扬么?这就是我的清扬么?他盯着小坛子,血脉贲张,几乎要崩溃。他没有勇气打开它,他甚至害怕面对它,强自镇定之后,他从牙逢里挤出几个字来:“太后验示吧。”
掉头就走。
太后远比他坚强得多,既然儿子要她验示,她硬着头皮也要验示。她将手放在坛子小巧的盖上,看一眼戒身。戒身的表情并无异常,沉痛中带着宿命的平静。她迟疑一下,揭开了盖子,望过去,只少少的半坛。她不禁有些感伤,一个偌大的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成了这么小小的一坛子灰?
她呆呆地望着坛子,忽然做了个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的举动——
她将手指伸进坛子,四指滤过一遍骨灰,说:“清扬,就权当是最后同母后再告个别吧!”
擅动骨灰,岂不是对身故之人的大不敬?难道太后不懂么?!戒身有些愕然,却看见太后脸上已现泪痕,他默默地低下了头。
“葬了吧。”太后将眼光投向远远的天际,泪痕未干的脸上好似掠过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清扬,你解脱了,可是,你真的,都放下了么?
清扬,母后好孤单啊,你知道么?
安国侯王府,杜可为在中堂供上了清扬的牌位:爱女风清扬之位。
下人劝道:“侯爷,私供钦犯牌位是砍头大罪,要诛九族的。”
杜可为闷声道:“我就孤寡一个,谁爱告谁告去。”
淳王夫妇,也在密室里供上了清扬的牌位。
文浩将满室画卷一一取下,投入火盆,痛哭失声。
“别这样,留着它吧。”幽静从火盆中抢出画卷,伤心地说:“见画如见人,留个纪念也好啊。”
文浩怅然道:“人都不在了,留画有何用?”
“我们都不应该忘记她。”幽静深沉地说。
忘记她?这一辈子,我如何还能忘记得了她?文浩苦笑着,将日记一页页撕开,要把它烧掉。
幽静无声地夺了过来。
“烧了吧,我们重新开始,这也是你姐姐希望的。”文浩忧伤地说。
“重新开始也用不着回避过去啊,”幽静轻声道:“留着吧,回忆既属于你,也属于她,既然付出过,就不可能没有痕迹,何苦要强求呢?你曾经爱过的,这是事实,何必抹杀掉呢?”
他的眼光疑惑地停留在妻子脸上,她是温柔的,他却从不知道,她还会如此明理和大度。他本想,了却清扬的心愿,好好同幽静过日子,他以为,这辈子,他只可能爱清扬一个人,对妻子,始终都会是怀着怜惜和尊敬的,不可能有爱情。
可是,面对她的温柔,她的豁达,他真的感动了。或许,清扬说得对,他们真的很般配,只是长久以来,因为对清扬的感情太过投入,他忽略了身边的妻子,忽略了她太多的优点,错过了她恒久的忍耐。他只是,认命地接受了清扬给他的礼物,却从来没有细揣过这份礼物的内涵。她从来没有苛求什么,只是等待,耐心地等待,怀着一颗宽容的心,给予了他太多的自由空间。
她是一个多好的妻子啊,这么长时间了,我居然视而不见。
文浩无言地抱紧了妻子。他虽永失我爱,却仍旧有妻子不离不弃,深情依旧地慰籍着他这颗沉痛愧疚的心。他已经,错过了清扬,不能,再错过眼前的她。
“我们重新来过,”他郑重地重复了一遍:“重新来过。”
她的泪静静地滑下来,她知道,她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清扬就这么走了。
杜可为解下帅印,从此不再上朝。
林夫人被丈夫软禁,无法出门。
淳王夫妇,更是重门深锁,足不出户。
皇上按照从明禧宫里搜出的罪证,将一大批官员缉拿,岭南王自杀未遂,押入天牢待审,惟有老奸巨滑的卢州王,早就闻风而逃,遁形于蒙古。
几天时间,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天翻地覆。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
早朝。
“众卿有事上奏,无事退朝。”皇上似乎精神不佳。清妃造反一事,给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不但,无法从被自己深爱的女人背叛的事实中解脱,对大批牵涉进来的官员和王室成员的处置,也让他大伤脑筋。从重从严,是他历来的作风,可是,这一次,他却犹豫了。因此,造反一案,拖了几天,还是没有定论。
众大臣都心知肚明,按说这时不应再给皇帝添乱,但偏偏,就有不识时务之人。
“臣有本要奏!”座下一大臣出列。
皇上定睛一看,大学士严哲文。唉,书呆子一个,无非又是什么要重修太学之事罢。皇上随口道:“说吧。”
“臣要弹劾陈光安!”严哲文大声说。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片刻的沉默之后,众大臣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自古民俗,死人面前不论是非。陈光安已经死了,本该尘埃落定,功过是非都不会有人追究,更何况,皇上还在前日亲赐谥号“魏国公”,这便是对他的肯定。可严哲文就是不服,要跳出来捣腾。
都说书呆子认死理,皇上也知道,不让他说,他也不会甘心,反正迟早都是说,索性就让他说个痛快好了。虽然有些不悦,有些意外,但皇上,还是没有打压,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作为皇帝,如果连这点雅量都没有,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说吧。”皇上正了正身子。
显然,皇上的态度极大地鼓舞了严大学士,他挺了挺胸,字正腔圆地说:“据臣考证,罪臣陈光安有二十大罪状,一是私结朋党……”
皇上起初还有些漫不经心,但严哲文不愧为大学士,奏本风格严肃、逻辑严密、措辞严谨,再加上他思维清晰,列举详细,分析透彻,语气又毋庸质疑,大臣们一时都被他震住了。皇上的脸色越来越严肃,听到最后,背心已经渗出了丝丝冷汗。
这哪里是在声讨陈光安,分明是在指责皇上的不是。一条条罪状罗列开来,触目惊心,是陈光安的阴谋,更是皇上的失察。先不说这二十大罪状是否都存在,但严哲文此举,无异于石破天惊!
他就没有想到一旦触怒圣颜,将是死罪?
皇上的眼光阴沉地扫过大殿,一扬手,公公将严哲文的奏折呈上来。
“臣有不同看法。”座下又出一人,为陈光安申辩。
接着,又站出来几个,不但为陈光安申辩,还开始参劾严哲文。
严哲文不服,据理力争。
一时间,大殿之上,吵吵嚷嚷。
“行了!”皇上制止:“都是些口舌之争,把个朝堂搞得跟个菜场似的,成何体统!”
众人噤声。
“陈光安的功过,还是交给历史去评说吧,大家各自管好自己的事。”皇上一句话,就了结了大殿之争。
严哲文一听,知道皇上想盖棺定论,不予追究了,面露不服之色。而为陈光安说话的臣子,则沾沾自喜起来。
皇上全都看在眼里,忽然说道:“严大学士的文章,朕要认真拜读,诸位也要多学习!”他扬了扬手中的奏折,称赞道:“好文章啊!”
说完便宣布:“退朝!”
哪一边,他都不想偏袒,哪一个,都无法明白他心中真实所想。这正是他想达到的目的。他是皇帝,要权衡,要平衡,要让人琢磨不透才行。
正阳殿里的文举,莫名焦躁。
造反一事尚未完结,陈光安旧案又被翻起。虽然朝堂之上,哪天不是你弹劾我,我弹劾你的,但严哲文的奏折,还是引起了他的不安。如果罪证确凿,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是掩盖,将错就错,还是彻查,以正视听?
他招来公公:“召刑部尚书郑禄名。”忽又改变主意:“不,还是召刑部侍郎甘凤池。”公公还未转身,他再一次改变主意:“算了,还是,速召大内密探付离!”
严哲文的奏折中提到,陈光安广布关系,安插自己人,这刑部尚书郑禄名,正是他的表兄。皇上没有疏忽到,用陈光安自己的人查他陈光安。刑部侍郎甘凤池也不能用,他与户部柳大人是儿女亲家,而柳大人,大女儿嫁到了甘家,小女儿可是他陈光安的二儿媳。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陈光安到底要干什么?他居然在自己不经意间,组成了这么庞大的一个关系网,让自己在他死后要有所动作,都处处制肘?
文举再一次翻开严哲文的奏折,细细读完,已是一身冷汗。如果奏折中提到的一切都属实的话,那陈光安,就太不简单了。难怪先帝御批“永不录用为京官”,空穴不来风啊,总是有道理的。他在无形之中,已经开始左右朝纲,而自己,竟毫无察觉!其人精明厉害的程度,可见一斑啊。
好在他已经死了,文举在庆幸之余,不由得感到后怕。
“皇上!”付离已到。
文举将奏折递过去:“十天之内查清所列之事。”
十天之后,付离回禀。
严哲文的奏折百分之八十属实,其中更有百分之三十,情形比奏折所说的还要严重。
事实印证了文举的不安,他开始为自己的轻信和急躁后悔。
“好一个魏国公!朕亲封的魏国公!”他恨恨地一拳,砸在案上!
我该怨谁?难道不是我,一意孤行调他入京?难道不是我,力排众议委他重任?始作俑者,难道不是我?!
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
他懊恼地抬起头,目光却停留在清扬曾经坐过的角落,是的,清扬不是提醒过他,“他们反对,必然是有理由的”,“空穴不来风,皇上还是应该继续考察他一段时间”,他还记得,大殿之上,手刃陈光安之前,清扬不是还声色俱厉地数落他“我答应你,新朝建立便封你为相,而且,现时我也没有亏待你,你的几个舅子,不都如愿掌了兵权,你的几个堂兄、表兄,不都官居要职吗?我待你不薄,你却翻脸无情!”
清扬、陈光安,他们真的是一伙吗?如果是,为何她拿不出证据?
大殿杀人,太出人意料,是什么让清扬如此急迫而决绝?
如果清扬没有杀死陈光安,照这样发展下去,难保不会重演前朝的崇艾之乱。所幸陈光安死了,他也因此顺利地避免了重蹈覆辙。
还是,清扬想借机暗示他什么?清扬到底想做什么?
等等,等等,“新朝建立便封你为相”是说陈光安有造反之心,“你的几个舅子,不都如愿掌了兵权,你的几个堂兄、表兄,不都官居要职”是说陈光安差不多已经准备就绪?是的,兵权、要职,都是自己人,剩下的,就是策反,或是兵谏了。
文举恍然大悟。
心,忽地往下一沉。
清扬,是你么?是你在帮我么?
他的心,开始尖锐地疼痛起来。不,这不是事实,不可能是这样,绝对不可能。
如果清扬是为我着想,她为何,要替文浩私造龙袍啊——
她明明,是在为文浩操持一切啊——
种种疑点,太费思量,他找不到突破口,脑子里乱成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