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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个漫长的深宫打坐,昔日心高气傲的西南侯之女丽太妃青春被误红颜苍老,只怕对这华初皇朝亦是恨到了极点。
兵符一下,西南侯穆氏便是缚鹰松翅,囚兽出笼,保不定便要挥戈举旗,趁势作乱。
南清夜必定也考虑到了这一层,清雅的人影单薄缓然,瞧了兄长深重的眸子,淡淡浅笑:
“不若派人讲和。”素白手指按上额面:“自古天下和为贵,搅起乱子的人必有所图,朕欲传旨西南侯,委他与那乱党讲和。”
玄衣的人再不言语,暖昼的春光丽日却是瞬间凝了霜冰,就好似从未有过那些缱绻回忆,馨然旧事,相对相望的,是白与黑,是君与臣,再不是什么兄弟,隔河一界,淡漠劈划一线。
丽太妃亦是一脸不动声色的怒意,我只怕南清夜在此尴尬便向身畔公公暗使眼色。
南清夜起了身,座下人谁也不能再坐,明黄人影浅淡而笑:
“太妃寿辰,朕是要备些寿礼的,到时在宫中设盛宴,皇后你帮着恒王在宫中打点。”
丽太妃矜然道了声“皇上费心”,凤目如丝悠悠看向我,南恒隐唇角的笑依然是隐隐的阴冷,还有一些压抑的愤然。
我称病躲宫期间,他曾三次宫门外求见,却一次次被我断然拒了回去。
其中一次,是傍晚天色,有雨绵绵不绝,我执意不肯见他,听宫人说恒王爷为求一见,雨中独立至深夜天黑。
萧淋淋一场寒雨,我是不信的,即便相信他肯那么在雨中等上半宿,也不过是又为着他自己的什么阴谋算计。
我不能每每坐以待毙,中了他的算计。
与皇上起身离开,行到天毓宫门外却又转了方向,因他思起方才之事,便要即刻召尚书令拟旨传西南侯。
他回了宣德殿办公,我只得带了宫人折回昭华宫。
许是因为心情不好,胃中犹觉翻涌不止,便是真的有孕也不足一月,为何已有如此剧烈反应。回去的路上又呕了两次,我生怕旁人起疑,掩着口急急忙忙往宫里赶。
回去在榻上躺下,扯掉一身繁冗华服,回想今日的举动竟觉得有些可笑,不是淡然如水么,不是清冷若烟么,为何听了芙蓉旧事便乱了心波,故作阴狠地在他眼前碾碎了一地残影?为何明知他是无奈纳妃却心中不甘,巴巴地凤装重冠在区区一个昭仪跟前示威风,觉得自己竟不再像柳烟裳。
我已失却了名字,唯有一个“皇后”冠在头顶,金灿灿晃人眼目,沉甸甸累人心神。
只是不想缺了风骨。
柳烟裳,再如何困顿屈辱,也不该让心神蒙了埃尘。
躺了一阵子,却是觉得无聊,来去思量总觉得无法处理腹中这个祸根,懒懒喝了几口甜羹,亦觉得不合口味,于是唤起染翠来。
却是采华应声过来,这才想起晨间便罚了那丫头跪在院中,方才回来却好似没见人影。
“染翠呢?”
“回娘娘,染翠午间的时候晕过去了,这阵子怕是被人抬进屋里正休息呢。”采华回答道,一边却在探看我的脸色。
我叹了一口气:“传太医给她瞧瞧,这几日就不要派活给她了,让她好生养着。”
采华道了声是,收了我没动几口的羹碗,犹疑道:“娘娘这几日是不喜甜腻油腥之物,昨个的酸丝银粉汤奴婢瞧着像是合您的胃口,要不这就吩咐御膳做些去?”
我摆摆手,半躺下道:“不必了,去拣些清脆爽利的新鲜果子来吃倒是好的。”
不一会儿采华便用水晶花盘送上碧生生犹带露水的梅果,我拿起吃了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又酸又脆的清气直冲肺腑,我拿了一个给采华,只见她小心地刚咬了一口便酸得皱起了眉头。
清清的气息在屋中弥漫,我一时笑得忘形,指着采华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一颗挨一颗地吃得更欢。
采华皱眉捂着酸倒的牙,踟蹰道:“娘娘怎么吃得下这么酸的青梅?莫不是真的有喜了?”
梅肉险些噎在喉中,我猛咳几下,震得心肺剧痛,立时恼火起来,伸手扔掉那些梅子,怒声道:
“胡说什么?本宫面前这样放肆,想是平日里待你们太好了。下去,不该说的话但凡多言半句,可要当心舌头!”
粉装的宫女谨慎退去,我再躺下却是无论如何没了困意,索性披了件素色斗篷,云缎苏绣的料子,月白色丝线织成烟岚山雾嵌缀南海珍珠,灯火烁烁下珠玉色泽暗自流转,正是迁居昭华宫后清夜所赐之物。
裹了斗篷出门,外面夜色已起,华灯初上,点点远火如星。软风无色似谁轻柔指尖拂过,刚在灯影摇曳的宫道上走了几步,身后便有人影匆匆追上。
无力再去喝斥什么,我径自头也不回地走着,踩过青石伶仃的庭院长陌,路过巍然守立的皇宫侍卫,我在暗影重重的天色星光里踽踽前行,飘摇如魂。
华初有高台,名曰千凤台,相传开国初年,华初国第一代国主颛明帝在东西南北四座良城宝地中择选国都,东为洛都,近海富庶,物华天宝;西为岐城,苍廓广袤,沃野千里;南为金京,花开不败城,鱼米暖水乡;北为燕都,攘万里边塞,揽一卷山河,最为澄廓大气。帝不决,设卜卦问巫神,忽有千鸟齐飞,金羽长翅争鸣不绝,至燕北而落,聚栖于燕都高台之上,时有十月天降瑞雪,凤影南来,千只金凤踏雪而鸣,盘旋四方高空,三日不去。帝大喜,以为开国祥兆,择燕都为天子地,依凤鸣四方之地建为皇城,千凤栖息之高台名为千凤台,典故入史,华初子民永以为记。
千凤台上盏盏朱灯缀染,那样朦胧迷离的光色,分明是没有照亮天地,却是为一幕深重墨色添抹了几分暧昧几丝柔淡。
燕都长夜,九陌香风高台,萧鼓声遥遥奏起,这宫阙之内总是人间繁华、歌舞升平,谁管他流年几何,愁醉人自知。
拾阶而上,软衣轻摆,拂扫过金锡包裹的玉石长阶,身后紧随的零星人影被守台侍卫拦下,我淡淡自笑,千凤台历来唯有皇室可登,今夜星月寂然,一人登台也是乐得个清净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