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在盛夏酷暑置身于清凉洁净的一方雪屋,丝丝凉意沁透遍身遍腹,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一寸寸舒展开来,我在渐渐清晰的视野里仿若嗅到万里荷香翩跹,一朵白莲映着雪色盛放于高峰之上,遗世独立,不染纤尘。
可明明是淤泥中出水的莲。
我想我一定还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看见这般潋滟的景色,否则在这般纯净无瑕的画卷里,怎么会看到那一抹颀长冷清的玄墨影子。
一时辨不清现实和幻觉,我复又闭上眼,直到耳畔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道凉风轻轻袭在脸上,有人立于床前,久久凝望。
他看着我,沉默不语,就好像所有的心事压抑在心底酿了又酿,沉了又沉,始终是开不了口,伸不出手。
我闭上眼,忽然又似看到那一幕血溅城门的惨景。
全身立刻惊栗起来,身子在锦被中微微蜷缩,一只手便终于落到了身上,从肩头抚上脸颊,缓缓地抚娑。
“如果你不那么倔强。”
低低一声叹息消逸在耳畔,那只手所带来的隐约温度也瞬间抽离,我蓦然睁眼的时候,却已只能看见一抹踽踽离开的玄黑背影。
他转身离开,我从床上直直坐起来,伸手挽起绣着墨竹碧莲的雪白纱帘,目光追着他沉默笔直的背影,突然心酸。
突然心里这么难过。
究竟是为什么,明明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逃离了荒郊野外的被擒污辱,见证了血溅城门的残酷血腥,不是应该庆幸么,到底还是活着。
织锦软被温暖洁净,身上的衣裳是淡淡的粉色,像三月的桃花嫩嫩盛开着希望,四周的幔帐雪白中点缀各色淡雅的小花,朱帘翠幕,人间依旧繁华满目。
如果我不那么倔强,呵呵……我无声笑起来,坐在帐子里心里酸楚难言。
手指触到枕头上,才觉得像冰雪一样的冷凉沁人。
那是什么?那不是枕头,那是一汪碧澈晶莹的清泉白莲,那是……雪色千莲。
而我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我看见了。我的眼睛居然已经能够看见。
这雪白素淡的绣帐罗幕,这袅袅轻燃的紫檀香炉,这锦凳朱桌,长案笔砚,我瞧得分明,看的清楚,我……我的眼睛终于好了么。
我将手指覆在双目上,遮住,放开,然后清晰地感觉到世界从黑暗转向光明的过程。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屋子里檀香湮灭他袖口衣角曾经抖落的一抹木樨幽香,我下了床,披一件素色的披风,缓缓走出门去。
门外天光晴好,是我许久不曾看见过的澄碧天空,丝缕白云飘过,我转出庭院才惊觉这一场人间繁华早已凋谢,园木枯瘦,菊花残,满地凉,几曲回廊之后有一泓碧湖清澈,中央盛开的一方碧色小亭,如临水绿荷般风情潋滟。
有人在湖心的亭里独立,萧萧长风吹过,翻动玄色衣衫翩翩如飞。眼目触到那一袭玄墨夜色,我便即刻转身,迈开脚步疾疾逃开。
扶住一株凋枯的花木,我兀自喘息,耳畔却忽然响起悠悠乐声,婉转的笛,如流星一夜飒踏,缓缓飞进耳中,阻住我前行的脚步。
袅袅幽幽,汩汩淌淌,像流动的泉水,像跳跃的火苗,一寸一寸揉过百转千回的惆怅,一寸一寸流进我渐渐柔软酸痛的心肠。
晓窗梦到昭华,阿琼家。欹枕残妆一朵,卧枝花。
情极处,却无语,玉钗斜。翠阁银屏回首,已天涯。
缓缓闭上眼睛,我抱住那株花木,眼角竟不觉间淌出泪来。
走吧,走吧,不要停,不要看,不要再回首,朝那样的碧水风亭多看一眼。
我起身,却还是不由地回身朝亭中遥遥看了一眼。
笛音已灭,那抹玄黑的身影寥落地遗落风中,颀长身姿斜坐栏杆,堪堪丢下一管玉笛,提着酒杯酒壶自斟自饮。
我隐身于花树之后,恰好可以窥得他的举动。
可那吹笛独饮的人,会是那个执剑搭弓残暴嗜血的冷厉男人么。
低垂的眉目明明带着孤寂和寥落,他一杯一杯地给自己倒着酒,然后一杯一杯地灌入自己的喉中。
锁眉深恨,南恒隐你也有这么不如意的一天么。
我的嘴角泛起凄然的笑,我应该高兴,应该高兴才是,因为此时此刻的你,是这般失魂落魄神思不属,原来不是每时每刻的南恒隐都是那般骄傲冷酷不可一世霸道凌冽。
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直到玄墨人影烦躁地甩手扔了金色酒盏,然后对着酒壶直接往口里灌起来。
然后,连那酒壶也空了,南恒隐挥手抛开,将它狠狠砸进湖中。
如镜的湖面顿时泛起圈圈涟漪,金色的酒壶在湖水中浮浮荡荡,如一朵被泪打湿的秋月金菊。
我仍旧栖藏在花木之后,遥遥望着他。
南恒隐跳下栏杆,捡起玉笛别于腰间,开始迈足踏出碧亭。
明显是带了醺意,修长的身姿有些不稳,摇摇晃晃踩在那架于水上的木质吊桥上,绳索忽忽摇摇地左右晃荡,看得我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
本是隐藏的极好,恰恰此时有粉衣的侍女捧了暖意茶盘走至湖畔,想必是为恒王而来。
“呀!”一声惊呼惊醒了醉意醺然的黑衣男子,明显消瘦的俊美面容微微泛着纯稚的迷惘,一瞬间的眼神交接竟然撼得我心神惊怵。
粉衣侍女低低收回喉中的半截惊讶,跪在地上朝我拜倒:
“奴婢参见娘娘。”
我惊慌起身,提起素白的裙角便逃。
淡色的披风被人猛力抓住,身子往后一带一裹,浓烈的酒香气息醺然入鼻,浑身便落进一个强劲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