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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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月色诗人 (13)

……我不敢想人间的幸福,因为我是不幸者,但我不信上帝苛酷如是,便连我梦魂中的慰安,也剥夺了吗?

我记得悬泉飞瀑的底下,我曾经驻留过。那时正是夕阳满山,野花载道,莺燕互语的美景中你站在短桥上,慢吟新诗,我倒骑牛背,吹笛遥应,正是高山流水感音知心。及至暮色苍茫,含笑而别,恬然各归,郑重叮咛,明日此时此地,莫或愆期,唉!这是何等超卓的美趣啊!我希望——唯一的希望,不知结果如何,你也有意成就我吗?

超越世间的美趣,如幽兰般,时时发出迷人的醉香,诱引他们不住地前进,不觉得疲弊。有时伊倦了,发出绝望的悲叹,他和泪濡墨恳切地写道:

“唉!我已经灰冷的心为谁热了,啊!”这确实是使伊从颓唐中兴奋。

沉迷在恋海里面的众生,正似嗜酒的醉汉,当他浮白称快的时候,什么思想都被摒弃了。只有唯一的酒,是他的生命。不过等到清醒的时候,听见朋友们告诉他醉里的狂态,自己也不觉哑然失然。至于因酒而病的人,醒后未尝不生悔心,不过无效得很,不闻酒香,尚可暂时支持,一闻酒香,便立刻陶醉了。伊和他正是情海里的迷魂,正如醉汉的狂态。他们的眼泪只为他们迷狂而流,他们的笑口也只为他们的迷狂而开。

伊想到未认识他以前,从不曾发过悲郁的叹声,纵有时和同学们,争吵气愤至于哭了,这只是一阵的暴雨,立刻又分拨阴霾,闪烁着活泼的阳光了。自从认识他以后,伊才了解人间不可言说的悲苦。伊记得有一次,正是初秋的明月夜,他和伊在公园里闲散,他忽然因美感的强激,而生出苍凉的哀思,微微叹了一声。伊悄悄地问道:“你怎么了?……”他只摇头道:“没有什么。”这种的答话,在伊觉得他对自己太生疏了,情好到这种地步,还不能推心置腹。伊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真是天地间的孤零者了,往日所认为唯一可靠的他,结果终至于斯,做人有什么意义,整日奔波劳碌,莫非只为生活而生活吗?这种赘疣般的人生,收束了倒干净呢?伊越思量越凄楚。这时他们正来到石狮蹲伏着的水池边,伊悲抑地倚在石狮的背上,含泪的双眸,凄对着当空的皎月。

银光似的月影正笼罩着一畦云般的蓼花,水池里的游鱼,依稀听得见唼喋的微响,园里的游人,都群聚在茶肆酒馆前。这满含秋意的境地里,只有他们的双影,在他们好和无间的时候,到了这种萧瑟苍凉的地方,已不免有身世之感。况今夜他们各有各的心事:伊憾他不了解自己的衷怀,他伤伊误解自己的悲凄。他本想对伊剖白,无奈酸楚如梗,欲言还休。伊也未尝不思穷诘究竟,细思又觉无味。因此悄默相对,伊终久落下泪来,伤感既深,求解脱的心。忽然如电光一闪,照见人生究竟,大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思,把痴恋之柔丝,用锋利的智慧刀,一齐割断,立刻离开那蹲伏的石狮子,很斩决地对他道:“我已倦了,先回去吧!”他这时的伤感绝不在伊之下,看了伊这种决绝的神气,更觉难堪,也一言不发地走了。伊孤孤零零出了园门,万种幽怨和满心屈曲,缠搅得伊如腾云雾。昏沉中跳上人力车,两泪如断线珠子般,不住滚落襟前。那时街上的行人,已经稀少了,鱼鳞般的丝云,透出暗淡的月色,繁伙的众星,都似无力的微睁倦眼,向伊表示可怜的闪烁。

伊回到家里,家人已经都睡了。静悄悄的四境,更增加不少的凄凉,伊悄对银灯,拈起秃笔,在一张纸上,一壁乱涂,一壁垂泪,一张纸弄得墨泪模糊。直到壁上的钟敲了三点,伊才觉倦惰难支,到床上睡了,梦里兀自伤心不止。辗转终夜,第二天头晕目胀,起床不得,——伊本约今天早晨找他去,现在病了去不得,一半也因昨夜的芥蒂不愿去。在平日一定要叫人去通知,叫他不用等,或者叫他来,而现在伊总觉得自己的心事,他一点不知道,十分怨怒,明知道伊若不去,他一定要盼望,或者他也正伏枕饮泣;只是想要体谅他,又不胜怨他,结果这一天伊不曾去访他,也不派人通知他,放不下的心和愤气的念头,缠搅着,唯有蒙起被来痛快地流泪。

到第二天的早晨,伊的病已稍好些,勉强起来,但寸心忐忑,去访他呢?又觉得自己太没气了。不去访他呢?又实在放心不下。伊草草收拾完,无聊闷坐在书案前,又怕家人看出破绽,只得拿了一本《红楼梦》,低头寻思,遮人耳目。

门前来了一阵脚步声,听差的拿进一封信来,正是他的笔迹,不由得心乱脉跳,急急拆开看道:

今天你不来,料是怒我,我没有权力取得世界一切人的同情与谅解,并也没有权力取得你的同情与谅解了!我在世界真是一个无告的人了!随他难过去吧!随他伤心去吧!随他痛哭去吧!随他……去吧!人家满不在乎这多一个不加多,少一个不见少的人,我又何苦必在乎这个。生也没有快乐,死也不见可惜,糟粕似的人生!我只怨自己的看不破,于人乎何尤!——明日能来也好,不来也好!

伊看了这封信,怨怒全消,只不胜可怜他委屈的悲伤,伊哭着咒骂自己,为什么前夜绝决如此,使他受苦;现在不晓得悲郁到什么地步,憔悴到怎般田地了,伊思着五衷若焚,急急将信收起,雇上车子去访他。在路上心浪起伏,几次泪液承睫,但白天比不得夜里,终不好意思当真哭起来,只得将眼泪强往肚里咽。及至来到他的屋子门口,那眼泪又拼命地涌出来,悄悄走进他的房间,唉!果然他正在伏枕呜咽。伊真觉得羞愧和不忍,慢慢掀开他的被角,泪痕如线,披挂满脸,两目紧闭,黯淡欲绝,伊禁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呜咽痛哭。他见了伊,仿佛受委曲的小孩见了亲人更哭得伤心了。

人生有限的精神,经得起几许消磨?伊和他如醉如痴的生活,不只耽搁了好景光,而且颓唐了雄心壮志,在这种探索彼岸的历程中,已经是饱受艰辛,受苦恼,哪更禁得起外界的刺激呵!

他们的朋友,有的很能了解他们的,但也有只以皮毛论人的,以为他们如此的沉迷,是不当的,于是造出许多谣言,毁谤他们,这种没有同情的刺激,也足使伊受深刻的创伤。记得有一次,伊在书案上,看见伊的朋友寄伊表妹的一封信,里头有几句话道:“你表姊近状到底怎样?她的谣言,已传到我们这里来了。人们固然是无情的,但她自己也要检点些才是。她的详状,望你告我何如?”

伊读了这一段隐约的话,神经上如受了重鼎的打击,纵然自己问心,没有愧对人天的事,但社会的舆论也足以使人或生或死呢!同学的彬如不是最好的例子吗?她本来很被同学优礼的,只因前天报上登了一段毁谤她的文字,便立刻受同学们的冷眼,内情的真伪,谁也不晓得,但毁谤人的恶劣本能,无论谁都比较发达呢!彬如诚然是不幸了,安知自己不也依然不幸呢?伊越想越怕,终至于忏悔了。伊想伊所受的苦已经够了,真是惊弓之鸟,更怎禁得起听弹弓的响声呢!

唉!天地大得很呵!但伊此刻只觉得无处可以容身了。伊此时只想抛却他,自己躲避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孤岛上,每天吃些含咸味的海水和鱼虾,毁誉都不来搅乱伊;到了夜里,垫着银光闪灼的细纱的褥子,枕着海水洗净的白石,盖着满缀星光的云被;那时节任伊引吭狂唱恋歌,也没人背后鄙夷了!便紧紧搂着他,以天为证,以海为媒,甜蜜地接吻,也没有人背后议论了!况且还有依依海面的沙鸥,时来存问,咳,哪一件不是撤开人间的桎梏呵!……但不知道他是否一样心肠?唉!可怜!真愚钝呵!不是想抛弃他,怎么又牵扯上他呢?

纷乱的矛盾思流,不住在伊心海里循荡着,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光,伊才渐渐淡忘了。呵!最后伊给伊表妹的朋友写封信道:

读你致舍表妹信,知道你不忘故人,且弥深关怀,感激之心真难言喻。不过你所说的谣言,不知究竟何指?至于我和他的交往,你早就洞悉详细,其间何尝有丝毫不坦白处?即使由友谊进而为恋爱,因恋爱而结婚,也是极平常的人事,世界上谁是太上,独能忘情?人间的我,自愧弗如。但世俗毁谤绝非深知如你的之所出,故敢披肝沥胆,一再陈辞,还望你代我洗涤,黑白倒置,庶得幸免。……

伊这信寄去后,心态渐次恢复原状,只留些余痕,滋伊回忆。情海风波,无时或息,叠浪兼涌,接连不止,这时他和伊中间的薄膜,已经挑破了,但不幸的阴云,不提防又从半天里涌出。当伊和他发生爱恋以后,对于其他的朋友,都只泛泛论交,便是通信,也极谨慎,不过伊生性极洒脱,小节上往往脱略,许多男子以为伊有意于己,常常自束唯深,伊有时还一些不觉得。有一次伊的朋友告诉伊说:外面谣传,伊近来和某青年很有情感,不久当有订婚的消息。伊听了这话,仿佛梦话,不禁好笑,但伊绝不放在心上,依然是我行我素。

有一天早晨,伊尚在晓梦沉酣的时候,忽听见耳旁有人叫唤,睁眼细看,正是伊的表妹,对伊说快些起来,姓方的有电话。伊惺松着两眼,披上衣服,到外面接电话,原来是姓方的约伊公园谈话。伊本待不去,无奈约者殷勤,辞却不得,忙忙收拾了到公园,方某已在门旁等待。伊无心无意地敷衍了几句,便来到荷花池边的山石上坐下,看一群雪毛的水鸭,张开黄金色的掌,在水面游泳。伊正当出神的时候,忽听方问伊道:“你这两天都作些什么事?”伊用滑稽的腔调答道:“吃了睡,睡了吃,人生的大事不过尔尔!”方道:“我到求此而不得呢!”伊说:“为什么?”方忽然叹道:“可恼的失眠病现在又患了。这两天心绪之不宁,真算厉害了!唉!真是彷徨在茫漠的人间,孤寂得太苦了,……”伊似乎受了暗示,仿佛知道自己又做错了,心里由不得抖战,因努力镇定着,发出冷淡的声调道:“草草人生,什么不是做戏的态度,何必苦思焦虑,自陷苦趣呢?我向来只抱游戏人间的目的,对于谁都是一样的玩视,所以我倒不感到没有同伴的寂寞,而且老实说起来,有许多人表面看起来,很逼真引为同伴的,内心各有各的怀抱,到头来还是水乳不相容,白费苦心罢了。……”

方对于伊的话,完全了解,但也绝不愿意再往下说了,只笑道:“好!游戏人间吧!我们到前面去坐坐。”他们来到前面茶座上,无聊似的默坐些时,喝了一杯茶,就各自散了。

到家以后,他刚好来了,因问伊到什么地方去,伊因把到公园和方的谈话全告诉了他。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停了好久,他才冷冷地道:“我想这种无聊的聚会,还是少些为妙,何苦陷入自苦呢?”伊故意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笨得很,实在不大明白。……放心吧!……”他禁不住笑了道:“我有什么不放心?”

在伊只是逢场做戏,无形中,不知害了多少人,但老实说,伊绝不曾存心害人;伊也绝不想到这便是自苦之源。

在那一年的夏天,白色的茶花,正开得茂盛,伊和他的一个朋友,同坐在紫藤架下,泥畦里横爬出许多螃蟹来,沙沙作响。伊伏在绿草地上,有意捉一只最小的,但终至失败了,只弄得满手是泥,伊自笑自己的顽憨,伊的朋友也笑道:“你仿佛是只有六岁的小孩子,越显得天真可爱!”他说完含笑望着伊,伊不觉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又羞又惊地低着头,那种仓惶无措的神情,仿佛被困狼群的小羊。但他绝不放松这难得的机会,又继续着道:“我原是夤夜奔前程的孤舟,你就是那指示迷途的灯塔,只有你,我才能免去覆没之忧,我求你不要拒绝我。”伊急得几乎要哭了,颤声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爱了他吗?……我岂能更爱别人!”他迫切地说:“你说能爱他,为什么不能爱我?我们的地位不是一样吗?”伊摇头道:“地位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我只爱他,……好了!天不早了,我应当回去了。”他说:“天还早,等些时,我送你回去。” “不!我自己晓得回去,请你不要送我!……”伊说着等不得更听他的答言,急急往门口走,他似含怒般冷笑望着伊道:“走也好!但是我总是爱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