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星夜
7293300000031

第31章 月色诗人 (14)

这种不同意的强爱,使伊感到粗暴的可鄙,无限的羞愤和委曲。当伊回到家里的时候,止不住落下泪来。但不解事的那朋友又派人送信来,伊当时恨极,不曾开封,便用火柴点着烧化了,独自沉想前途的可怕,真憾人类的无良,自己的不幸。但这事又不好告诉他,伊忧郁着无法可遣,每天只有浪饮图醉,但愁结更深,伊憔悴了,消瘦了!而他这时候,又远隔关山,告诉无人,那强求情爱的朋友,又每天来找伊,缠搅不休。这个消息渐渐被他知道了,便写信来问伊:究竟是什么意思?伊这时的委曲,更无以自解,想人间无处而不污浊,怯弱如伊,怎能抗拒。再一深念他若因此猜疑,岂不是更无生路了吗?伊深自恨,为什么要爱他,以至自陷苦海!

伊深知人类的嫉妒之可怕,若果那朋友因求爱不得,转而为恨,若只恨伊倒不要紧,不幸因伊恨他,甚至于不利于他,不但闹出事来,说起不好听,抑且无以对他,便死也无以卸责呵!唉!可怜伊寸肠百回,伊想保全他,只得忍心割弃他了。因写信给他道:

唉!烧余的残灰,为什么使它重燃?那星星弱火——可怜的灼闪,——我固然不能不感激你,替我维持到现在,但是有什么意义?不祥如我,早已为造物所不容了,留着这一丝半丝的残喘,受酷苛的冷情宰割!感谢你不住地鼓励我,向那万一有幸的道路努力,现在恐怕强支不能,终须辜负你了!

我没什么可说,只求你相信我是不祥的,早早割弃我,自奔你光辉灿烂的前程,发展你满腹的经纶,这不值回顾的儿女痴情,你割弃了吧!我求你割弃了吧!

我日内已决计北行,家居实在无聊。况且环境又非常恶劣,我也不愿仔细地说,你所问的话,我只有一句很简单的答复:为各方面干净,还是弃了我吧!我绝不忍因爱你而害你,若真相知,必能谅解这深藏的衷曲。”

伊的信发了,正想预备行装,似悟似怨的心情,还在流未尽的余泪,忽然那朋友要自杀的消息传来了,其他的朋友,立刻都晓得这信息,逼着伊去敷衍那朋友,伊决绝道:“我不能去,若果他要死了,我偿命是了,你们须知道,不可言说的欺辱来凌迟我,不如饮枪弹还死得痛快呵!”伊第二天便北上了。伊北上以后,那朋友恰又认识了别的女子,渐渐将伊淡忘,灰冷的心又闪灼着一线的残光。——正是他北去访伊的时候。

唉!波折的频来,真是不可思议,这既往的前尘,虽然与韶光一齐消失了,而明显的印影,到如今兀自深刻伊的脑海。

皎月正明,伊哪里有心评赏,他的热爱正浓,伊的心何曾离去寒战。

这时伏案作稿的他,微有倦意,放下笔,打了一回呵欠,回视斜倚沙发的伊,面色愁惨,泪光莹莹,他不禁诧异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说着已走近伊的身旁,轻轻吻着伊的柔发道:“现在做了大人了,还这样孩子气,喜欢哭。”说着含笑地望着伊;伊只不理,爽性伏在沙发背上痛哭了。他看了这种情形,知道伊的伤感,绝不是无因,不免要猜疑,他想道:“伊从前的悲愁,自然是可以原谅,但现在一切都算完满解决了,为什么依旧不改故态,再想到自己为这事,也不知受了多少痛苦,只以为达到目的,便一切好了,现在结婚还不到三天,唉!……未免没有意思呵!”他思量到这里,也由不得伤起心来。

在轻烟淡雾的湖滨,为什么要对伊表白心曲?若那时不说,彼此都不至陷溺如此深,唉!那夜的山影,那夜的波光,你还记得我们背人的私语吗?伊说:伊漂泊二十余年的生命,只要有了心的慰安,——有一个真心爱伊的人,伊便一切满足了,永远不再流一滴半滴的伤心泪了。……那时我不曾对你们——山影波光发誓吗?我从那一夜以后,不是真心爱伊吗?为什么伊的眼泪兀自地流,伊的悲调兀自地弹,莫非伊不相信我爱伊吗?上帝呵!我视为唯一的生路,只是伊的满足呵!伊止不住地弹出这般凄调,露出这般愁容……唉!

伊这时已独自睡了,但沉幽的悲叹,兀自从被角微微透出,他更觉伤心,禁不住呜咽哭了。伊听见这种哭声,仿佛沙漠的旷野里,迷路者的悲呼,伊不觉心里不忍,因从床上下来,伏在他的怀里道:“你不要为我伤心,我实在对不住你!但我绝不是不满意你;不过是乐极悲生罢了。夜已深,去睡吧!”他叹道:“你若常常这样,我的命恐怕也不长了。”说着不禁又垂下泪来。

实在说伊为什么伤心,便是伊自己也说不来,或者是留恋旧的生趣,生出的嫩稚的悲感;或者是伊强烈的热望,永不息止奔疲的现状。伊觉得想望结婚的乐趣,实在要比结婚实现的高得多。伊最不惯的,便是学做大人,什么都要负相当的责任,煤油多少钱一桶?牛肉多少钱一斤?如许琐碎的事情,伊向来不曾经心的,现在都要顾到了。

当伊站在炉边煮菜的时候,有时觉得很可以骄傲,以为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情,居然也能做了。有时又觉得烦厌,记得从前在自己家的时候,一天到晚,把书房的门关起来,淘气的小侄女来敲门,伊总不许她进来。左边经,右边史,堆满桌上,看了这本,换那本,看到高兴的时候,提笔就大圈大点起来,心里什么都不关住,只有恣意做伊所爱做的事。做到倦时,坐着车子,访朋友去。有时独自到影戏场看电影,或到大餐馆吃大餐,只是孤意独行,丝毫不受人家的牵掣,也从来没有人来牵掣伊,现在呢?不知不觉背上许多重担,哪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呵!

昨夜有一个朋友,送给伊和他一个珍贵的赠品——美丽而活泼的小孩模型。他含笑对伊道:“你爱他吗?……”伊起初含羞悄对,继又想起,从此担子一天重似一天了,什么服务社会?什么经济独立?不都要为了爱情的果而抛弃吗?记得伊的表兄——极刻薄的青年,对伊道:“女孩子何必读书?只要学学煮饭、保育婴儿就够了。”他们蔑视女子的心,压迫得伊痛哭过,现在自己到了危险的地步,能否争一口气,做一个合宜家庭,也合宜社会的人?况且伊的朋友曾经勉励伊道:

“吾友!努力你前途的事业!许多人都为爱情征服的,都不免溺于安乐,日陷于堕落的境地。朋友呵!你是人间的奋斗者。万望不要使我失望,使你含苞未放的红花萎落!……”

伊方寸的心,日来只酣战着,只忧愁那含苞未放的红花要萎落,况且醉迷的人生,禁不起深思,而思想的轮辙,又每喜走到寂灭的地方去。伊的新家,只有伊和他,他每天又为职业束身,一早晨就出去了,这长日无聊,更使伊静处深思。笔架上的新笔,已被伊写秃了。而麻般的思绪,越理越乱。别是一般新的滋味,说不出是喜是愁,数着壁上的时计和着心头的脉浪,只是不胜幽秘的细响,织成倦鸟还林的逸音,但又不无索居怀旧之感,真是喜共愁没商量!他每说去去就来,伊顿觉得左右无依旁。睡梦中也感到寂寞的怅惘。

豪放的性情,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变了。独立苍茫的气概,不知何时悄悄地逃了。记得前年的春末夏初,伊和同学们东游的时候,那天正走到碧海之滨,滚滚的海浪,忽如青峰百尺,削壁千仞,直立海心。忽又像白莲朵朵,探萼荷叶之底,海啸狂吼,声如万马奔腾,那种雄壮的境地,而今都隐约于柔云软雾中了。伊何尝不是如此,伊的朋友也何尝不是如此?便是世界的人类,消磨的结果,也何尝不是如此?

伊少女的生活,现在收束了,新生命的稚蕊,正在茁长;如火如荼的红花,还不曾含苞;环境的陷入,又正如鱼投罗网,朋友呵!伊的红花几时可以开放?伊回味着朋友们的话,唉!真是笔尖上的墨浪,直管浓得欲滴,怎奈伊心头如梗,不能告诉你们,什么是伊前途的运命,只是不住留恋着前尘,思量着往事,伊不曾忘记已往的幽趣。伊不敢忘记今后的努力。

这不紧要几叶的残迹,便是伊给朋友们的赠品,便是伊安慰朋友们的心音了。

幽弦

倩娟正在午梦沉酣的时候,忽被窗前树上的麻雀噪醒。她张开惺松的睡眼,一壁理着覆额的卷发,一壁翻身坐起。这时窗外的柳叶儿,被暖风吹拂着,东飘西舞。桃花腥红的,正映着半斜的阳光。含苞的丁香,似乎已透着微微的芬芳。至于蔚蓝的云天,也似乎含着不可言喻的春的欢欣。但是倩娟对着如斯美景,只微微地叹了一声,便不踌躇地离开这目前的一切,走到外面的书房,坐在案前,拿着一枝秃笔,低头默想。不久,她心灵深处的幽弦竟发出凄楚的哀音,萦绕于笔端,只见她拿一张纸写道:

时序——可怕的时序呵!你悄悄地奔驰,从不为人们悄悄停驻。多少青年人白了双鬓,多少孩子们失却天真,更有多少壮年人消磨尽志气。你一时把大地妆点得冷落荒凉,一时又把世界打扮得繁华璀璨。只在你悄悄的奔驰中,不知酝酿成人间多少的悲哀。谁不是在你的奔驰里老了红颜,白了双鬓。——人们才走进白雪寒梅冷隽的世界里,不提防你早又悄悄地逃去,收拾起冰天雪地的万种寒姿,而携来饶舌的黄鹂,不住传布春的消息,催起潜伏的花魂,深隐的柳眼。唉,无情的时序,真是何心?那干枯的柳枝,虽满缀着青青柔丝,但何能绾系住漂泊者的心情!花红草绿,也何能慰落寞者的灵魂!只不过警告人们未来的岁月有限。唉!时序呵!多谢你:“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眼底的繁华,莺燕将对你高声颂扬。人们呢?只有对你含泪微笑。不久,人们将为你唱挽歌了:

春去了!春去了!

万紫千红,转瞬成枯槁,

只余得阶前芳草,

和几点残英,

飘零满地无人归!

蝶懒蜂慵,

这般烦恼;

问东风:

何事太无情,

一年一度催人老!

倩娟写到这里,只觉心头怅惘若失。她想儿时的漂泊。她原是无父之孤儿,依依于寡母膝下。但是她最痛心的,她更想到她长时的沦落。她深切地记得,在她的一次旅行里,正在一年的春季的时候。这一天黄昏,她站在满了淡雾的海边,芊芊碧草和五色的野花,时时送来清幽的香气,同伴们都疲倦倚在松柯上,或睡在草地上。她舍不得“夕阳无限好”的美景,只怔怔呆望,看那浅蓝而微带淡红色的云天和海天交接处的一道五彩卧虹,感到自然的超越。但是笼里的鹦鹉,任他海怎样阔,天怎样空,绝没有飞翔优游的余地。她正在悠然神往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叫道:“密司文,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嫌冷寂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体魄魁梧的张尚德。她连忙笑答道:“这样清幽的美景,颇足安慰旅行者的冷寂,所以我竟久看不倦。”她说着话,已见她的同伴向她招手,她便同张尚德一齐向松林深处找她们去了。

过了几天,她们离开了这碧海之滨,来到一个名胜的所在。这时离她们开始旅行的时间差不多一个月了。大家都感到疲倦。这一天晚上,才由火车上下来,她便提议明晨去看最高的瀑布,而同伴们大家只是无力地答道:“我们十分疲倦,无论如何总要休息一天再去。”她听同伴的话,很觉扫兴,只见张尚德道:“密司文,你若高兴明天去看瀑布,我可以陪你去。听说Miss杨和Mr杨也要去,我们四个人先去,过一天若高兴,还可以同她们再走一趟。好在美景极不是一看能厌的。”她听了这话,果然高兴极了,便约定次日一早在密司杨那里同去。

这天只有些许黄白色的光,残月犹自斜挂在天上,她们的旅行队已经出发了。她背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里头满蓄着水果及干点,此外还有一只热水壶。她们起初走在平坦大道上,觉得早晨的微风,犹带些寒意。后来路越走越崎岖,因为那瀑布是在三千多丈的高山上。她们从许多杂树蔓藤里攀缘而上,走了许多泥泞的山洼,经过许多蜿蜒的流水,差不多将来到高山上,已听见隆隆的响声,仿佛万马奔腾,又仿佛众机齐动。她们顺着声音走去,已远远望见那最高的瀑布了。那瀑布是从山上一个湖里倒下来的。那里山势极陡,所以那瀑布成为一道笔直白色云梯般的形状。在瀑布的四围都是高山,永远照不见太阳光。她们到了这里,不但火热的身体,立感清凉,便是久炙的灵焰,也都渐渐熄灭。她烦扰的心,被这清凉的四境,洗涤得纤尘不染。她感觉到人生的有限和人事的虚伪。她不禁忏悔她昨天和张尚德所说的话。